第3章
用罷晚飯,楚莞便來找楊芙。
一旁侍立的丫鬟輕手挑開煙霞簾,引她進入內室。
香甜的氣息從傅山爐中緩緩流出,楊芙躺在剛浣過的紗衾裏,丫鬟們正忙着往她緞子般的長發上摸薔薇頭油。
楚莞局促地坐在椅上,心中愈發不平。她雖是表姑娘,但也是靖國公的血脈,憑什麽楊芙金尊玉貴被嬌養,自己卻颠沛了十幾年?
正暗自憤恨,已聽花霁道:“表姑娘,您住處的幾案桌椅,帳幔簾子一早便備好了,按老太太意思還要給您添置些新奇物件,您看看這房裏的陳設玩器有沒有可心的,給咱們說了,也好早早打發人去辦。”
楚莞只覺屋子裏的擺件樣樣精美,可全然叫不出名兒,半晌才輕聲道:“我看姐姐的床鋪得格外松軟,也想要套褥子。”
她看見楊芙的床鋪着好幾層軟褥,連枕和紗衾的顏色都是一樣的,心下很是喜歡。
花霁忙笑着記下,又讓楚莞挑床裙的顏色料子。
楚莞坐到床邊,愈發聞到甜絲絲的香,沒忍住好奇問道:“姐姐,你被褥裏也有陣陣香氣,是怎麽一回事兒?”
楊芙輕聲解釋道:“被中有盛了木樨香丸的熏球,燃燒時會有香氣溢出。”
楊芙的漫不經心落在楚莞眼裏卻像是在故意顯弄體面。她心裏恨極,面上卻弱弱的說一句想看香球。
楊芙一怔,只得拿出被褥下的塗金镂花香薰球。
香球極為精美,燦若雲霞的外殼上布滿镂空花紋,袅袅香氣便從镂空處散發。
楚莞轉着香球細看,語氣滿是委屈:“姐姐,我知道自己能住進過國公府便是撞了大運,不該貪圖更多,只是我從沒用過這稀罕物。”
她把香球牢牢攥在手心:“你能讓我用幾天麽?”
前世的楚莞便是如此,用楚楚可憐的眸子看着她,向她讨要好物件,甚至讨要她的枕邊人。
而向來綿軟的自己從未說出過一次拒絕。
可到最後,不過是換了個葬身火海的結局。
楊芙看着楚莞天真的面孔,心裏湧起寒意,咬咬嘴唇拒絕道:“這香球是宮裏發下來的,全府只有兩個,還有一個在老太太那兒,怕是不便讨要。“
楚莞也不強求,只用不舍的眼神細細打量:“原來這香球這般名貴……只是這外頭一層明明是镂空的,燒的香料不會漏出來麽?”
楊芙正想答決計不回。卻忽然想起上輩子,楚莞剛到家時出的一件事。
香球被楚莞還回來後沒幾日,突然火光四濺,好在燃炭不多,被褥沒被灼燃,但她凝脂般的小腿卻從此烙了一塊疤,還曾被江硯嫌棄。
如今再想,這香球怎麽偏偏被她把玩之後側漏出火星?
前世裏傻乎乎的自己從未想過這件事。但重活一世,有些懸而未決她必須要查個清楚。
楊芙眨眨眼睛,笑道:“香料裝在球中的圓缽裏,圓缽很嚴實,香料怎麽會輕易灑出來呢?你要真喜歡便拿走用吧,我還有別的熏香,也不差這一個。”
楊芙說話時的神情是打小便養成的貴女氣派,楚莞湧起酸意,牢牢地把香球握在手裏:“那……我用幾天就還給姐姐。”
楚莞走後,楊芙仔細回想上輩子的情景,當時楚莞也就過了一兩日便把香球還給了自己。
自己當時還很詫異,只道她守禮拘謹,如今想來,也許那時的香球便動了手腳。
這一世,她定不能坐以待斃。
第二日一早,楊芙便去老太太那裏,把這事兒大概講了講,替楚莞讨要香球。
老太太爽快道:“我最不愛熏香,好好的被褥熏得煙燒火撩,那香球我還沒用過,你直接帶去給你妹妹吧。“
楊芙接過香球乖巧應了,老太太不知孫女的心思,看她們表姐妹相處得好,自然高興,拍着楊芙手背笑呵呵道:“難為你想着妹妹,你們女孩子喜歡的玩意兒細致,祖母難免有想不周到的地方,你想到什麽就直接給了她,事後再過賬便可,總之萬萬不能委屈了你妹妹。”
祖母是疼自己的,但楚莞也是她心疼的人,當時楚莞嫁給江硯時,祖母也牽着自己的手生怕她委屈了這個當妾室的妹妹。
楊芙的小臉黯淡了一瞬,但一想到這件事之後便能讓祖母看清楚莞的真面孔,還是打起精神用力點點頭:“芙兒明白,回去便把這香球交給妹妹。”,
這日晚間,楚莞果然來了。
她今日穿了軟紗的柳綠羅裙,婷婷袅袅如夏日裏的荷,她長得好,稍稍打扮更是引人側目。
她一進門便輕柔道:“姐姐,我來還你的香球。”
楊芙心跳加速,示意丫鬟接過香球,輕聲道:“你……你若喜歡自己留着用就是了,也不必專門送回來的。”
“姐姐喜歡的,妹妹怎麽敢留下呢。”楚莞低下頭,不去和楊芙對視。心裏只盼着楊芙趕緊用了這香球,把那養尊處優的白嫩小臉兒燙一個疤。
“這兒還有個香球,是從祖母那裏要來的,和我那個是一對兒的。”楊芙軟軟地說道:“祖母平日也不習慣用這些,這香球還是新的呢,你拿去用吧。”
花霁走上前,把香球捧到楚莞眼前。
楚莞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似是沒料到楊芙會替自己讨要,道謝之後便收下了。
望着楚莞的身影走出門,楊芙才垂下頭。
這一世,香球還會灑嗎?
事情很快有了答案,第二日,她正陪祖母用午飯,便看到急急來報:“表姑娘被燙了手。請太醫呢。”
老太太心疼楚莞,飯也不吃,便要往積春山館走。
楊芙要跟來,皺眉道:“芙丫頭你安心用飯吧,去了也幫不上莞丫頭的忙。”
楊芙嬌嫩的小臉一耷拉:“芙兒也擔心表妹啊。”
楚莞真的和上輩子一樣,再次對香球做了手腳。只是,這次受傷的終于不再是她楊芙。
積春山館,老太太心疼地握住楚莞燙起泡的手,連聲安慰:“阿莞別怕,有祖母陪着,太醫也馬上到了,這手是怎麽燙的?”
楚莞抽抽噎噎不說話,她總不能說正轉着香球幻想楊芙被燙的場景呢,誰知自己手裏的香球竟灑了。
站在一旁的丫鬟道:“老祖宗,姑娘把玩着三姑娘給的香球,誰知那香球裏的火星竟漏了出來,可憐我們姑娘被燒出一手泡。”
”祖母,阿莞好疼。“楚莞小臉蒼白,哭得細微又可憐:”我只是看着姐姐給的香球有趣,拿在手裏轉了轉,沒成想香球卻是壞的。”
看她這意思,竟還想把香球的事兒推到自己頭上,楊芙咬咬唇,什麽都沒說。
“這香球是宮裏尚服局選出來的物件,哪兒會輕易壞。”老太太輕輕攬着楚莞細瘦的肩,心都疼得縮成一團,轉身對何媽媽道:“你去看看那香球。“
何媽媽皺眉看了半晌道:“這不是老太太的香球,香球裏的圓缽還有被人撬動的痕跡。”
怎麽?這香球竟不是老太太的?楚莞一滞,嬌嫩如春花般的臉上顯出一絲慌亂,哭聲也漸弱,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球裏的圓缽卡在中間,缽裏的燃香不會傾斜。”何媽媽繼續道:“這香球明顯是被人動過手腳,平常不覺,被褥推碰間燃料卻難免通過镂空花紋灑出。”
“誰敢在姑娘身上用這般龌龊手腳?”老太太頓時臉色變冷,她近來和眉善目不問世事,但自小養在宅院裏,嫁到國公府後又和妯娌侍妾們厮殺,也是個果斷的人:“誰碰過這香球,都站出來!”
楚莞抽泣着倒在老太太懷裏,含着淚用小小的聲音道:“祖母,你讓阿莞走吧,阿莞本想着總算回家了,有祖母和親人們的照顧,再也不用擔驚受怕。沒想到剛進家門兩天,就被人欺負……”
楊芙默默站在一旁,她上輩子只知道楚莞愛裝可憐博人疼惜,卻沒想到她還有颠倒黑白的本事。
看她那模樣,倒真像是被人害的小可憐。
幾名丫鬟依次站出來,但皆低頭沉默。
”祖母。“楚莞擡頭,怯怯指向花霁:”祖母,阿莞的香球是她給的,她說給我的是您的香球,結果卻是姐姐用過的。“
衆人一怔,齊齊看向楊芙。就連楊老太太也皺起眉頭。
楚莞見自己得勢,愈發惺惺作态,抽噎道:“姐姐既然不願意容我,又何必讓我去房裏選物件?姐姐,我真不相信你會對我做出這種事。”
楊芙沒經歷過這種場合,即使心裏有了計較,面上卻帶着幾分遲疑,正欲出聲,忽聽一道男聲冷淡地響起:“發生了何事?”
衆人皆回頭,只見大少爺身邊站了一名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的男人,他微擡的下颌帶着幾分矜貴和卓然,一看便出身顯貴。
楊芙一怔,竟是廬陵王顧懷璋,上輩子,滿京城都流傳着自己拒了他的婚事。
他也是京都貴女争相博取的好男兒,卻在被拒婚後常駐軍營,再也沒有娶妻……
想必,一定是自己讓他十分難堪吧……
楊楫的聲音打斷了楊芙的回想:“王爺來家中的藏書閣取宋版書。”
楊老夫人知道孫子和廬陵王顧懷璋交好,站起身恭敬道:“王爺辛苦,日後有想要的書吩咐楊楫一聲便可,又何勞跑這一趟。”
這裏都是女眷,楊老太太如此說,多有他久留不便的意思。
廬陵王道聲謝,卻面色冷肅,眸色沉沉的站在那裏。雖沒開口,衆人在他的氣勢裏卻有幾分瑟縮。
廬陵王的目光在楊芙垂着的小腦袋上一掠即過,他不理睬衆人,只看了眼花霁,沉沉吐出兩個字:”你說。”
花霁早被楊芙囑咐過,如今又得了王爺的勢,不慌不忙道:“老祖宗,您的香球和姑娘的一模一樣,一還一送又是同一天的事兒,我一時看混了便給了表姑娘用過的,這都是我的不是。但我們姑娘用的香球也是完好的,斷不會漏火。那圓缽如鐵一般,我就連往那邊開也不知道,更別說動什麽手腳!”
何媽媽聽了便又問道:”這香球沒旁人碰過?“
花霁便道:“表姑娘看着稀罕,曾借過她幾天,剛還過來。”
何媽媽緊緊盯着站出來的幾個丫頭,忽見一人慌慌張張,抖動的發髻間有絲金燦燦的光,便皺眉道:“安意,你頭上的簪子是誰的?”
安意今年剛十歲,早被這陣勢吓到了:”這是表姑娘前幾日賞的。安意看這簪子雖名貴,但簪頭卻是壞的,才敢接過來用。“
廬陵王淡然道:“香球是漏的,簪子是壞的,堂堂國公府的東西就這般不經用?”
他這話一出,衆人方意識到這兩個物件一起壞實屬不易,圓缽是結實的物件,要打開它非要借助器具不可,女孩兒們愛惜指甲,手頭的簪子絕對是個好選擇……
”安意說着玩的!“楚莞感知到衆人懷疑的目光,立刻紅了臉,心一慌,磕磕絆絆說道:”我……我什麽時候給過你簪子。“
楊老太太只道:”把那簪子拿給我看看。“
那簪子是镏金的,少說也要四五兩銀子,根本不是這丫頭用的物件,又見那彎了的簪頭和和香球上的吻合,老太太心裏登時了然。
楚莞只暗自叫苦,她當日回去,随手從滿滿的妝奁裏找了一個趁手的簪子,圓缽挑開後沒曾想簪尖卻彎得厲害,眼看是廢了。
正巧看這丫頭進來,便想着扔了可惜,就賞了她,誰想到有這般事兒?
但眼下這情形,也容不得她抵賴。思前想後,只覺自己滿腹委屈,哇一聲哭出來:“阿莞是動過。阿莞沒見識,好奇那圓缽裏頭究竟是什麽,便想着打開看看,沒曾想……萬幸沒傷到姐姐……”
話還未說完,便把頭埋在老太太懷裏嗚咽。
楚莞說出這番話,莫說大家不信,即便信了,第二日她沒見過世面用香球卻燒了手的消息便會穿遍國公府內外。
到時候,肯定有不少人明嘲暗諷。
但兩害取其輕,為了不讓別人覺得她苦心積慮燙楊芙,她也只能認了。
誰知楊老太太面色一變,沉默片刻道:“你初來乍到,對新物件難免生疏,也不忙添置,先适應一段時日再說吧!”
楚莞嗚咽的聲音登時頓住,這什麽意思?她今後不能添新物件,那她該怎麽在丫鬟們面前樹威儀,又該怎麽追趕楊芙?還有,難道外祖母這便懷疑她了?
楚莞心中劇痛,但顧及有外男在場,也只能先忍着氣應了。
“王爺……王爺……“楊芙看顧懷璋高大的身影走出院門,忙提着裙子追上。
”謝謝……謝謝王爺幫我澄清誤會。”
他那幾句話雖然冰冷,但卻化解了她的窘迫,她也省下很多解釋。
看着楊芙嬌小膽怯的樣子,顧懷璋微微皺了下眉頭:“不必,我只是順應情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