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驟起心漪(二)

他們從餐廳買了牛肉包、魚頭湯,還有榴蓮酥回家吃。因為是夏天,等打開的時候,食物不僅沒有涼掉,還散發出陣陣香味。

特意取出剛買的那套陶碗,她盛好兩碗湯放到臨窗的餐桌上後,又從冰箱裏把早上臨出門前,冰鎮的沙拉端上來,才和他面對面坐着吃飯。

李嘉睿今天話有些少,常安以為他是累了,于是笑着談及一件糗事,想要幫他松一松神經,“有一次我去一個地方,交通不便利。唯一可坐的只有銀灰色的面包車。道路不好,車子颠簸得很厲害。等到司機停車,安排我們下去吃飯時,我卻一出去就吐了。”

他聽了評價:“你不是嬌氣的人,我猜即使很難受,之後你也照樣吃了東西,對嗎?”

“嗯。不過因為是在國外,我現在都不知道當時吃的是什麽。”常安攤了攤手,笑着向他描述:“只記得那是在一只大碗裏,盛有半碗湯,湯裏面是形似泡面一樣的面食。不過,我當時還沒吃,就看到碗裏飄着只很小的黑蟲。本來想,放着算了,可想到當地人不富裕,這些東西也許是他們平時吃不上的。我就沒浪費,堅持吃完了。只是全程都特別小心,沒敢用勺子撇掉或碰觸那只蟲子。”

“傻瓜。”他終于笑了,“你勺子沒碰到,但是湯泡着蟲子,還不是相當于碰到了?”

把筷子擱到碗上,她說:“是這樣,但是心裏會好過一些。不過現在想想也沒什麽。在幾乎沒有污染的地方,即使是蟲子又怎麽樣?而且一想到舊社會,大衆很難吃到一頓飽飯,我就覺得更不能挑剔了。”

他沉默片刻,問:“常安,還記得我們一起挨過餓嗎?”

“怎麽會忘記?”吐了吐舌頭說:“那時候學校占用暑假補課。放學後,我第一次大着膽子悄悄跟在你身後,沒想到就出了事情。”

在s市醫學院的改建區域,有一家廢棄的雜貨店。他們被壞人關在那裏後,外邊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雨,一直到次日傍晚才停。沒有陽光,沒有食物,只有一瓶礦泉水。除了被分別押解着去上廁所,剩下的時間,他們都在一起。

但那卻是她此生最為溫暖的記憶。後來他們重遇,在岘港的教堂前,他撐着一把素黑大傘為她遮去頭頂風雨,讓她覺得,這一切簡直像命運事先安排好的劇情。相聚,分離,重遇。

“常安。”看到她陷入回憶時嘴邊挂起的笑,他眼中光線反而變灰。

“嗯?”腦後現正紮着一條馬尾辮,這樣猛然間的擡頭,使得蓬松的頭發簾和辮子同時晃了下。

“還記不記得我們在舟山時,宰公對你說的話?”

“記得。”她看着他,複述出那些話來,“他說,他雖然老了,但吃過的鹽比我多,要我多留心眼,不然容易上當受騙。”

這話她當時明白了四分,後來得知李父和李母的那件事,又多了三分。沒有點破,也沒有特意詢問,是出于對他的信任。常安認為,她和他,同他的父母不一樣。

“我從懂事以後,一言一行無不在自己的計劃之中。”他面容沉晦,用極慢地語速說道:“我恨過。也想過,要抱負。”

聯想到他的家庭和遭遇,并不是不能理解。她繞到李嘉睿的椅後,雙手從他肩上垂下,輕輕擁抱着,柔聲問:“那後來呢?是什麽改變了你?”

“如你所知,我後來去了俄羅斯。大學上了一半就休學,從s市的紡織廠低價大量收購半成品,再通過清關公司投入俄羅斯市場。”他握住她垂下的手,接着嘴邊浮出抹譏诮,“2009年,俄方整頓切爾基佐沃市場,很多通過灰色清關進入當地市場的商品被收繳。而我因為提前得到消息,轉移了貨物,幸免于難。”

自救,卻未能救市。

她嘆了聲,坐到他腿上,說:“我曾看過一張照片。畫面上有個去往救濟站的蘇丹女孩,因饑餓不支倒地,而在她的身後,是一只随時打算攻擊的禿鷹。不過,拍攝下這令人唏噓畫面的攝影師,卻在榮膺新聞獎項後,不堪輿論指責自殺。”

“饑荒大逃難之中,同樣的事無時無刻不在上演。攝影師只有兩只手,他所能做到的‘救’,是拍攝下畫面,引發人們的關注。”他頓了一幾瞬,澀聲道:“可我沒有這麽高尚。我當時想到的是囤貨居奇。”

那天在山上,他問過他,自己和她想象的不一樣,她是否會失望。她理解到其他層面上去,所以給出的回答是肯定的。但其實,她的看法一點也沒有錯。

曾經看到商人們在失去貨物時的沮喪、悲傷,也看到頭一晚還坐在一起說話的人,從眼前的樓房上跳下來。

或許比起那個攝影師,他才是最該被千夫所指的對象。

“常安,我不像你想象得那麽好。”将頭埋頭在她肩窩裏,他冷笑嘶啞着低哝,“李嘉睿這個人,其實非常肮髒。是一個,十足的垃圾。”

“嘉睿……”聽到這一切,她很震驚,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我知道,雜貨店裏,我們共處的經歷,對你來說,是很美好的一段回憶……”他用力地固定主她的腰肢,“可如果我說,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我有心掉入木家人的陷阱。而你,也只是我,為了把戲演逼真的一顆棋子。你是不是……”再也不會像從前一樣信賴我。

聽着他的話,常安的腦後像是被人硬生生敲進一顆釘子,有些痛,但更多是麻。好像一下子就喪失了所有知覺,不能進行正常的思考。她沒有試圖站起來,然而處在身側與他握着的手卻一下子松了勁兒,往下垂時,被他拽住了。

那些記憶,在她腦海裏縱然只是一些灰黑色的畫面,但從來都是鑲嵌着金黃色的邊框的。然而現在,光華消褪而去的同時,畫面也一點點變得透明起來。

那包攏着她的手明明熱得發燙,她卻漸漸感受不到那溫度了。頭上一層層的冒汗,心卻像在往不見底的冰潭裏一直地落。

“對不起,對不起……”上一次在束河,他也是這樣道歉。但現在聽到她的耳朵裏,俨然是不同的滋味。

如果那些她珍惜的記憶都是假的,那他後來對她說的每一句話,為她做的每一件事,是不是也是假的呢?而前一刻,她甚至還堅定地認為着,自己不會淪入與他父親相同的悲劇中。但現在她卻不敢肯定。

“那時候,即使你不喜歡我。至少知道我是喜歡你的。你利用我的喜歡。李嘉睿,是否想過,萬一我因此出了事情,萬一我死……”

說到這裏,他猝不及防吻住她的嘴唇,将她後面的話堵了回去。她沒有反抗,在他動手剝她的裙子時,也無動于衷。

……

李嘉睿憎恨過,愧疚過,迷茫過……但從為真正畏懼過。可他現在是真的怕,怕自己會就此失去她。

這件事情,就算知道說出來結果很壞,然而沒有辦法,他一定要親口告訴她。

“拒絕我……”李嘉睿單手摟着她的背,另只手挪到身前,解自己的襯衣扣子,嘴唇仍舊厮磨在她的喉嚨那裏,一聲聲求她,“常安,快說拒絕……”

“嘉睿,”喚着他的名字,與他的難以自持不同,她很輕柔地撫摸了一下他的背部,笑了下,說的卻是,“我們分手吧。”

周末,常安在西湖邊上坐了整整一上午。游人很多,天氣很熱,沒有誰真正注意到她。

中午時候,有一對年輕情侶在她背後吵架。她聽到女孩說了一句:“如果不愛就不會痛苦。”

這句話讓她突然有醍醐灌頂的感覺,同時想到了衛知何。和他在一起時,雖然彼此間安靜的像朋友。沒有那麽多的歡喜,可至少也不會有痛苦。

而想到已經很久沒有祭拜過衛知何,常安掏出手機,訂了一張回北京的機票。

顧不得攜帶多餘的物品,當天晚上,當她站在首都機場裏時,恍惚得像是正在做着一場夢。

遠遠看到常安的木景堯,走過來,從後面拍了下她的肩膀。在她茫然轉過頭時,把墨鏡往下拉了拉,“常美女,你應該是成年了吧?”他笑了下,“可你現在這出,怎麽像是在上演離家出走?”

……

到達自己住的賓館,木景堯幫常安另外開了一間房。随後,兩人來到賓館的咖啡廳。明知道不必,但他還是故意詢問她,是否要打電話通知李嘉睿?常安如他所料,搖了搖頭。

木景堯順着話說:“情侶之間,小吵怡情,大吵可傷身。”

而且傷的還不一定是當事人的身。李嘉睿這幾天頻頻大動作,害得他已經好幾晚沒有睡好覺了。

“不是吵架。”常安擡頭看着他,“是分手。”

聽到這話,木景堯面上表現得頗為平靜,問:“那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還沒想好。或許回北京,或許留在杭州。”她握着咖啡杯,表情始終淡淡的,“反正我也沒有家,飄在哪裏不是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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