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穆桓止如約去了後山。
林然雖有不放心,但還是拗不過他,千叮咛萬囑咐後便随他去了。穆桓止病好後精神的很,攢着一股勁呼哧呼哧的爬去後山。肉球已早他之前到了。後山空曠,蓋在地上的雪折射出白光,晃眼睛。穆桓止眯了眯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才兩日不見,肉球身高見長。
“你病好啦?”肉球有些驚訝他的恢複速度,他還以為像穆桓止這樣的瓷娃娃生病了會在床上躺個十天半個月才能見好。
“好了啊。”穆桓止撇嘴,“又不是什麽大病。”
肉球走到他跟前,圍着他轉了兩圈,才道:“昨夜你發燒,拂諾去照顧你,一夜沒回來,”頓了頓又道“今早也還沒回來。”
穆桓止想到昨夜枕着拂諾的胳膊睡了一晚,小臉微紅,他不自在地別開肉球的眼睛,岔開話題:“還在睡呢。我有事要問你。”
“哦,問吧。”肉球也不深究,蹲下來捏了團雪球搓着,不多時便化成了水。
穆桓止也跟着蹲下,審視般盯着肉球,試圖從他仍顯稚嫩的臉上看出什麽來。肉球像是無所察,仍專注于手中的雪球。
穆桓止不太能藏住話,往往是心裏想什麽,嘴裏就吐嚕出來了。而今天他一反常态的猶豫,正是因為心中困頓。萬一,萬一肉球是占靈而來,他要如何?又萬一,拂諾也是占靈而來,他又當如何?還萬一......如此萬一萬一的循環往複,穆桓止萬一了十多個萬一他該有的動作後,終于鼓足勇氣,小心道:“你究竟是什麽……人?”之所以停頓,是因為穆桓止也不确定他面前的這個有着人身的孩子究竟能不能被稱為“人”。
周遭突然安靜下來。呼吸聲、落雪聲、風聲,都變得微不可聞。肉球捏碎手中雪團,歪着腦袋,笑道:“你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問我?”
穆桓止有些意外,他沒想到肉球一說一個準兒的說出他的心思,更沒想到他承認的這般爽快。“我只是不确定。”穆桓止也把話說開。
肉球突然湊上來,勾唇問道:“你怕不怕我?”
穆桓止眨巴下眼睛,下意識道:“不怕,”默了默又問道“那師傅和軒墨師叔也是?”
肉球踢走腳邊雪塊,道:“不是。”
穆桓止下意識舒了口氣。
“但也差不多。”肉球這麽說。
“恩 ?”穆桓止被他說糊塗了。
肉球抓抓頭發,道:“哎呀,這個說來話長,我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穆桓止纏上他,鐵了心想知道,“那你長話短說。”
“不行。長話短說我說不來。”
“......”
“我有新名字了。”肉球沒頭沒腦說了句。
“你還沒告訴我師傅和師叔是什麽。”穆桓止不依不饒。
“新名字是你師傅取的。”肉球咬牙切齒。
“好吧。那你說。”穆桓止不再糾纏。
“......”肉球生無可戀,“穆,湯,圓!”
“……啊?”穆桓止眨巴着眼睛,問:“為何姓穆?”穆是國姓,除開穆氏皇族,旁人是斷不能用以作姓氏的。
“我哪兒知道,”肉球沒好氣道:“拂諾不靠譜不是一兩天了。”
穆桓止低着頭,小聲反駁:“師傅很靠譜的。”聲音雖小,語氣卻堅定。
肉球嗤笑。
一上午的時間就這樣混過。穆桓止回到住處的時候拂諾已經離開。穆桓止心裏藏着事,快速扒完林然準備好的飯菜,匆忙留下一句去師傅那裏做功課便跑了。當林然反應過來時只能捕捉到他的一角衣擺。無奈地搖頭,便端着碗筷拿去廚房洗了。
“今日不講課,林然沒和你說?”顯然,拂諾對他的到來頗感意外。
穆桓止拱了拱手,開門見山道:“今日前來,只為兩件事。一是道謝,而另一件,想必湯……圓已和師傅提過。”雖提前被肉球告知了他的新名字,但要自己毫不猶豫地說出那略顯奇葩的名字,還是會不自覺做出停頓。
拂諾擡擡下巴示意他坐下,心裏暗道肉球還真是心大什麽都和他這徒弟說,面上卻不顯,揣着明白裝糊塗問道:“為師只知道謝這一件,至于另一件,實在猜不出,徒兒不妨告知為師?”
其實不消穆桓止說,拂諾也已猜到七八分。今日肉球去見他,以穆桓止的心思,斷不會什麽都不問。而面上裝作不知,不過是讓對方将心中答案抛給自己等待自己去确認,雖然結果和自己主動承認沒什麽不同,但好歹能讓自己顯得沒那麽主動。
穆桓止先前打好的拂諾坦白自身身份後他該做的說辭被拂諾幾句話打亂,瞥眼看他不似開玩笑,頓時沒了言語。
拂諾也沉得住氣,只端着杯茶,有意無意地刮着杯壁。
但沉默不是辦法,問題得不到解決便永遠成了問題。這顯然不是穆桓止想看到的。既然開起這個問題的是他,那這個沉默也該由他來打破。他一面觀察拂諾神色,一面小心措辭:“今早徒兒去後山見了湯圓,他證實了我心中猜測。徒兒想……既然湯圓是占靈而來,師傅不會不知。”穆桓止點到為止,餘下的話得拂諾自己來說。拂諾雖然經常二百五,但關鍵時候腦子還是帶着的,所以穆桓止所言,他自然是明白用意的。
指腹摩挲着茶杯,拂諾笑道:“這幾聲‘湯圓’你叫的倒熟稔。”
穆桓止也笑:“總歸是師傅給取的名字。”
拂諾敲點桌面,問他:“那你可知為師為何以國姓冠以作為他的姓氏。”
穆桓止搖頭“徒兒不知。”
“是皇上的意思。”“
“父皇?”穆桓止皺了皺眉頭,父皇何時這般糊塗?又想了想,站在穆謙的角度在腦海中串聯整件事情和皇室存在的關系。
拂諾點點頭,擰着眉頭說話的樣子頗有些憂傷,“因為為師之前給湯圓取的姓是‘滾’,皇上不太喜歡,說不太符合湯圓圓滾滾的身份。”
“......”虧得穆桓止還以為湯圓姓穆與皇室之間存有什麽關系,卻原來,不過是自家爹嫌棄自家師傅取名字的本事,索性将穆姓賜給了湯圓。
拂諾瞧着氣氛活躍起來了,也不打算和穆桓止兜圈子,正色道:“穆桓止。”穆桓止聽到拂諾叫他,心突地一跳,這是拂諾第一次叫他全名,他突然意識到拂諾接下來說的話不會那麽簡單。
“有時候我都不知道如何面對你。”拂諾摩挲着茶盞,笑道:“當我把你當孩子的時候,你偏偏比誰都看得多,看得透。而我試着把你當大人看的時候,你又做回了孩子。”
穆桓止讪笑,“徒兒就當這些話是誇獎了。”
拂諾握住茶杯,道:“湯圓的身份不需我多言,占靈術是我所施,其中緣故我不好贅言。你只要知道,他的存在是被皇上默許的,而他的姓氏,自然也是被皇上承認的。”
“你可還記得你第一次見我,我是如何做的自我介紹?”
穆桓止記性不錯,張口就來,“當日師傅說自己是暗衛衛長。”
“嗯,”拂諾呡口茶,道:“這個身份是假的。”
“可父皇跟我提起過師傅。”
“他騙你的。”
“……”
“你可聽說過一門禁術,”拂諾緩緩開口,面上端的是從未見過的嚴肅。穆桓止不由得正坐起來,只聽得拂諾沉聲道:“靈怨。”
穆桓止聞言身軀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拂諾,恰好拂諾也向他看來。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果然是知道的。拂諾不再說話,穆桓止也跟着沉默下來。二人相繼的靜默,不過是因為知道這門秘術這件事着實不值得拿上臺面說道。
因這門秘術雖然強大,但過于邪乎血腥,被世人所不齒。拂諾今日提起,那就說明這門秘術被人啓用,而啓用他的人,還和自己有些千絲萬縷的關系。想到這裏,穆桓止面色更加凝重起來。
靈怨。以死去不足七日的嬰孩為容器,開其頭顱,施以咒語,然後以一陰時所生的陰性體制的人為血引,喂足頭顱十日血。十日既過,靈怨結成,食血引之人肉身,生以靈怨成型,得人身,供施咒者驅策。靈怨之所以強大,是因為他們似人非人——有人的外貌、感官、情緒,但比之人,他們又有無盡的壽命,無上的力量。絕對的服從施咒者,是一把絕佳的利器。而此秘術之所以被禁,不過是因為血引之人往往是施咒者至親。再強大的東西,若是以至親之人血肉凝成,那它的強大,也在這層關系裏顯得渺小。
“師傅可是靈怨結成?”穆桓止緩緩道出心中猜測。
毫不意外的,拂諾點了點頭,“怕嗎?”
穆桓止搖頭,“不怕。”既然皇上放心把自己唯一的兒子交給他們,他就沒什麽好怕的。
拂諾笑笑,想摸摸他的頭,又覺得過于唐突,只好收回手,道:“那就好。”
“那師叔也是了?”穆桓止問道。
拂諾呷口茶,不置可否。
“既是靈怨,為何與人沒有什麽區別?既有自己的性格,也可以獨立思考。” 完全不像傀儡。
“活了百年,總得學點東西。至于性格,則是和後天所處的環境有關。而且,靈怨并非攻無不克,世間萬物,總有制衡。”
“百年?”穆桓止眼角突跳,一種不好的預感陡然從心頭升起。
“穆氏國史你修了多少?”拂諾岔開話題。
“未曾修過。”國史一般不用于功課的修習,所以穆桓止沒讀過也在常理之中。
“那就不奇怪了。”拂諾了然地點點頭,随即将話題引回去,“穆氏先祖,于承酉三年封王,賜穆姓。後國主無道,各地番王聯盟逼宮,輔以當時實力最強大的穆番王為國主。後穆氏先祖于臨安立國,改國號,定國都,分封諸王。”
“開始的幾年,各地番王還恪盡職守,慢慢的,有人生出異心。沒人願意一輩子稱臣納貢,而平南王便是利用這種心理,糾結各番首領,于承酉五年發起叛亂。那場叛亂來的太快,先祖有心應戰,仍擋不住叛軍的铮铮鐵蹄。戰事耗了大半年,終于打到了臨安。先祖不願國都百姓再遭戰火硝煙,而将辛苦打拼下的江山拱手讓于叛軍也不是先祖願意看見的。後國師獻策,啓禁術,結靈怨,方保住穆氏江山。”
“國師啓用禁術時并未向先祖詳贅靈怨結成的具體細節,所以在找到合适的嬰孩後,國師才告知先祖結成靈怨的具體過程。先祖有一胞妹,封文宣公主,陰時所生,其生辰恰好與靈怨相契,是結得靈怨最好的血引。先祖不願,大發雷霆,囚禁了國師。”
“既然國師被囚禁,那靈怨又是如何結成的?”穆桓止道惑。
“是長公主放出了他。那日國師對先祖說的話,被她悉數聽了去。長公主找到國師表示願以身祭國,保穆氏江山。國師感其言,将她帶至密室,施以咒語,吊足十日血,十日既過,靈怨結成。而國師為謝罪,自刎于長公主白骨旁。”
穆桓止凝眉,拂諾這番話,看似滴水不漏,實則經不起推敲。國師被囚禁,長公主放出他,先祖為何不得知?再有,靈怨的施咒者是國師,又怎會聽命于先祖?拂諾像是看透他心思般,給他解惑道:“長公主放出國師時,傳的是先祖的口谕,而那時戰事打的正酣,便沒人去追究這口谕的真假。至于靈怨,當初國師施咒結靈怨時,用的是先祖的身份,故而靈怨聽命于先祖。”
“既然靈怨聽命于先祖,那先祖過世,靈怨豈不是無人號召?”
“靈怨聽命于穆氏歷代君主,這是先祖離世遺言。”拂諾看着穆桓止,緩緩道:“而皇上把你送至霧宿山教養,就是讓你成為靈怨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