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相逢
民國年間,上海租界。
新華大酒店旗下最著名,最繁華的夜總會正一如既往的歌舞升平,紙醉金迷。
鑲嵌着黃金的大理石門面看起來奢華豪氣,門口站着四個西裝筆挺,發油锃亮的門童,他們滴溜溜的轉悠着眼珠子,十分機靈的估測着上門的客人。
若是那滴滴作響的老爺車駛來,便迅速擺上谄媚的笑臉,伏低做小的上前招呼;若是那哼哧哼哧的人力黃包車拉來的客人,笑臉便減弱幾分,但也會上前說些好聽的話語;若是就憑借着兩條腿走過來的主兒,他們幾乎擺不出什麽好臉色,除非見你身着的衣服或者首飾看起來還有幾分價值,勉強讓你從側門進去。
“讓開讓開!不長眼的家夥!”
伴随着幾聲匪氣的催趕,夾帶着汽車響亮的喇叭聲,一輛通體漆黑的車,唯有車頭上的車燈像兇惡的獸眼般嚣張的亮着,在急促刺耳的剎車聲後穩穩地停在了新華夜總會的正門口。
其中一個門童遠遠地看到車牌號的時候,便小跑着跟在車邊,一旦等車停下,他立刻笑嘻嘻的彎腰打開了車門,“賀少,今兒怎麽有空來消遣呀?”
門童有些驚訝的看着走出來的男人一反常态的穿着西裝,甚至還打了領結,看起來比那些真正的少爺還做派十足。
賀钰扯了扯有些緊的領口,即使這一身斯文的扮相都掩蓋不住他帶着煞氣的眉眼,“聽說,最近來了個新角兒。”
門童被他的匪氣一壓,腰彎的更低了,“是這樣的,聽說原來也曾經是個有頭有臉的富家公子,家道中落,這不,我們老板同情他雙腿不便,留下來給口飯吃。”
“叫什麽名字?”五彩斑斓的霓虹燈變幻着光線,映在賀钰刀鋒似的俊臉上,墨黑的瞳孔看不出情緒。
“叫……叫什麽來着……”門童一邊為他打開大門,一邊回想着那文绉绉的名字,“賀……賀蘭芝!對,就叫這個名兒,說起來,還和您一個姓呢!”
“賞。”賀钰對着身邊的随從揚了揚下巴,門童看着手裏的銀元笑着花枝亂顫,忙不疊的說道:“謝謝賀少!謝謝賀少!”
剛入夜的上海,就像逐漸掀起蓋頭的美豔舞姬,用她若有似無的脂粉香氣和如絲媚眼勾引着諸多心懷鬼胎的賓客。
賀钰在這裏本有一個專屬的座位,在二樓靠近舞臺的位置,今晚,他卻不往上走去,而是徑直往前走到了舞臺最前一排的位置,随從見他施施然的坐下了,便從善如流的對着服務生吩咐了一番,點了賀钰最喜歡的紅酒。
“再加一壺龍井。”賀钰頭也不回的說道,讓随從一時愣了一下,倒是服務生立刻應道:“好的,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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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從回到賀钰的身邊,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賀钰又開口了:“今晚擋着點兒。”
擋着什麽?平時腦筋轉的很快的随從眨巴着眼睛,盯着賀钰的後腦勺發愣,直到一個身着紫紅色旗袍的美豔女子,拿着一杯紅酒,搖曳着俏麗的身姿一步一扭的靠近了賀钰。
随從一瞬間感覺到了主子身上散發出的煞氣,福至心靈。他伸手攔住了那風情萬種的女子,“不好意思,蘇小姐,今晚賀少不太方便。”
“不方便?”蘇玲是風月場上很有名的交際花,她生的一副妖冶昳麗的面貌,在各種場合都混得如魚得水,相當受歡迎。她擡手輕輕掩住朱紅的雙唇,眼角微微揚起,甜膩的嗓音像勾人的糖果:“難道賀少還像我們女人一般,總有那麽些天不方便?”
若是平常,蘇玲這樣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話可以逗得旁人一笑,而偏偏賀钰瞬間冷下了臉,他看也不看蘇玲,直接從懷裏拿出了一把精致小巧的□□,“啪!”的一聲扔在了小桌上。
蘇玲被他的氣勢驚得渾身一顫,有些尴尬的收起笑臉,眼角瞥着那把□□,委屈的放低了聲音,“是我不好,打擾了賀少的雅興。”
說完,便一步一回頭的,用那雙十分魅惑的眼眸試圖勾引起賀钰的同情心。就連随從都快被蘇玲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給打動了,而賀钰依舊是巋然不動的,筆挺的坐在位置上。
蘇玲看勾搭不成,只好放棄,轉而重新尋找着目标。
賀钰執起茶壺,倒了一杯清冽的龍井,幽幽的說道:“我的規矩,命令只下一遍,你不知道?”
“我……我錯了!”随從冷汗涔涔,他可是對這位主子的狠辣作風相當了解,在他之前,這個位置起碼也換了好幾十個了,那都是血淋淋的教訓。
就在他以為只怕是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未料想,賀钰抿了一口清茶,淡淡的說道:“下不為例。”
從鬼門關兜了一圈回來的随從忍不住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心顫之餘還敏感的察覺到,今晚的主子似乎……特別不一樣?
這一切的預感,在舞臺上某個人出現的時候,變得尤為強烈。
随從已經不知道趕走了多少個前來搭讪的小姐夫人,賀钰手裏的龍井茶幾乎已經見底,而另一瓶紅酒還是滿滿的。
舞臺上,曾經芝蘭玉樹的男人褪去了儒雅的長衫,穿着西洋人的白西裝,坐在輪椅上,正拉着小提琴。
一頭長發簡單的束在腦後,清瘦的身形看起來似乎羸弱多病,如玉般溫雅的眉眼像被打碎的琉璃,不複當初的光華,卻透着一股蒼白絕望的凄美,讓人忍不住勾起施虐的陰暗欲望,幻想着這樣脆弱的男人能否再綻放出最豔麗的風姿。
随從注意到,自打臺上這個男人一出現,主子的視線就像隐藏在暗處的猛獸終于找到了最鮮美的獵物,亮的出奇。他不禁想到了幫會裏的一些傳言,賀钰小時候,曾經被杭州一戶人家收養,甚至……連賀钰這個名字,都是當初收養的時候,那戶人家的公子給取的。
賀蘭芝……龍井……
随從眼皮一跳,似乎窺見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他再次打量起臺上的男人,純白的西裝不是任何人都能駕馭的,但是賀蘭芝淡雅純粹的氣質卻意外的符合,就連那頭長發,也襯得他有些雌雄莫辨的味道。
一曲纏綿悱恻的《多情種》演奏完,臺下稀稀拉拉的掌聲很是不給面子,畢竟賓客們是來尋歡作樂的,誰愛聽這麽傷感的曲子,甚至還是個雙腿殘疾的男人來演奏,雖然這男人的長相是不錯,到底是抵不過那些搔首弄姿的舞女。
冷白的燈光打在賀蘭芝的臉上,他放下小提琴,一直半垂着的眼睫掃下舞臺,在朦胧的陰影裏,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他剛才一直感覺到有道目光鎖定着自己,竟然是他麽?
賀蘭芝捏緊了手裏的琴弦,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羞恥的紅暈,為什麽偏偏是他?!這樣落魄的自己,這樣茍且偷生的自己,上天還要折磨他到什麽地步?!
賀钰自然是注意了賀蘭芝的神色變化,他揚手打了一個響指,服務生馬上走了過來:“賀少,請問有什麽吩咐嗎?”
“今晚,這個人,我包了。”
服務生順着賀钰的目光,看向正準備退下舞臺的賀蘭芝,有些猶豫的回道:“他簽的是賣藝不賣身——”
“我不管,一刻鐘後,我要在房間裏看到他。”賀钰拎起未開封的紅酒,勢在必得的對随從吩咐道:“今晚,誰都不準打擾。”
服務生看着賀钰轉着□□,慌忙應了下來:“我……我馬上去辦!”反正也只是個落魄公子,老板應該也不想得罪道上的賀钰。
果然,夜總會的老板聽完了手下的彙報,大手一揮:“送過去吧,難得賀少有中意的。”
賀蘭芝剛剛在後臺放好小提琴,就被人強行推着輪椅到了樓上的房間,他死死地攥着扶手,瞪着身後的服務生:“你們老板明明和我說好了的!白紙黑字的簽約難道不作數?”
服務生敲了敲房門,聽到回應後便直接放開了輪椅,對賀蘭芝的質問根本不作理會。
賀蘭芝看着遠去的服務生,重重的打了下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他聽到門內逐漸響起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的,似乎敲在了他的心上。
賀蘭芝奮力用雙臂支起瘦弱的身軀,起碼……讓他有尊嚴的面對這個人……
豆大的汗珠順着鬓角滑落下來,賀蘭芝勉強半直起身子,看着眼前的房門打開。
“芳林,好久不見。”賀钰微笑着,就這麽打量着賀蘭芝倔強的神态,“需要我幫忙嗎?”
“……春生,你——”
“好久沒有人這麽叫我了,芳林。”聽到這個稱呼,賀钰挑了挑眉,直接把人彎腰抱了起來,“春生春生,芳華于林。你還記得麽?”
賀蘭芝,字芳林。曾經是杭州城西有名的書香門第,賀家的獨生子。
賀钰,字春生。孤兒,幼時在街頭和狼狗争搶一口熟肉的時候,沖撞了賀蘭芝,反而被收養,成為了貼身奴仆,由賀蘭芝賜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