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陸晨霜騎着馬,不急不緩地走在城外的官道上。

那妖既已逃走,于十方世界之中再想尋它蹤跡可就難了,賀家事情算是暫時了結,他也該回山了,不過出發前,他得先找個地方落腳休息一夜。之所以不能住在賀家,是他拿不準自己這一沾枕頭要睡多久,許是睡到明日天明,許是睡到明日傍晚。

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位前輩先開始的,行俠仗義非要禦劍憑空飛着來,鏖戰一場之後再飛着走,飯時推拒不食說要辟谷,夜深不寐,又要睜着眼睛打坐。這幾樣本事看起來實在是很玄,這樣的修士也似乎平白比修為相仿的人高階上了那麽一截,于是模仿的人多了,漸漸給天下人一種錯覺:即便他們熟悉的高手沒這樣的本事,但真正的高手都是這樣的。

看似不可思議,可陸晨霜還真遇到過。那是多年前他初出茅廬時愣頭愣腦熱心沖動,幫了一戶人家除妖,雙方在郊外空地打了整整一夜。

若非他出手,一般修士對上這妖物恐怕有去無回,戰後他自覺功勞頗大,回到那戶人家借了個廂房睡了一天。晚上吃飯,主人在席間倒過來問他:你真是昆侖山派的麽?你們不辟谷?

這關昆侖山派什麽事?!

陸晨霜本就受了內傷,當場氣結就想把胸口淤血吐出來!他要是辟谷了,哪來力氣和那妖物打上一夜?真當但凡修仙就能天地靈氣皆為我所用了?

從那往後,無論是他行經一處感知到妖邪作祟,自己找上門的也好,是有人特來相請的也罷,他除完就走,絕不久留,免得別人背後議論他一個昆侖派大弟子居然睡到日上三竿。遇上像賀家這樣家境殷實的要給他備馬,他也不推拒,出城十裏長亭将馬一賣,拿銀子找個僻靜小客棧,随便他怎麽睡。

不但睡,他睡醒了還要吃,不但要吃,他還要多吃些。辟個鬼的谷?吃飽了他便等着看那些辟谷的幾時成仙!

陸晨霜從馬背上挂着的行囊中掏出一枚果子。

他循着那幾個收攤小販的來向果然找到個集市,只可惜來得晚了些,多半攤子都已收了,只剩些整日開着的商鋪。他進店買了個帷帽,又扯了塊黑布,戴上帽子将臉一遮,再用黑布把流光一裹,不但遮風擋塵,還能避免等會兒又遇上什麽趙錢孫李家的姑娘攔他的路。

帷帽的布簾總往他臉上飄,陸晨霜掀起半邊簾,啃了一口果子。這也不知是什麽果兒,似杏非杏,朝陽一面微紅甜軟,另一面青澀酸脆,路口捧籮筐賣的老媪收了他兩個銅子,給他抓了一捧又一捧,抓到他行囊放不下了才作罷。

吃着走着,未及城外長亭,陸晨霜突然感應到流光在囊中一陣躁動。

官道筆直平坦,兩旁蟬蟲鳥鳴,風吹樹葉沙沙。他勒馬靜聽,于祥和之中捕捉到一絲兩劍争鋒之聲,想來應距此處不遠。

其中一方消耗嚴重,正催動功法吸方圓十裏靈氣彌補自身潰損。可惜此地有賀家莊的那個靈脈在,氣聚于脈中,輕易不散,能散出來的也是星星點點微不足道,他費九牛二虎之力來吸,吸得風向隐隐為之改變。

流光有靈,需以氣養靈。往日在休劍谷,它往哪兒一插,除幾位師叔的佩劍之外無劍敢擅居其左右,現下荒郊野嶺僅有的一點兒靈氣還都被一陣風吸走了,它當然大大地不快,被裹起來了也要跳上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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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吸收靈氣立刻為己所用嗎?顯然是不能的,這就好比壺之于水,缽之于米,能直接取靈用靈的應當稱之為“器”,而非人。

若活物可使此法,那便非妖即魔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妖魔當有自知之明,不會主動冒出來作祟挑釁,想來是有不守本分的前情,才引得哪家修士特地上門讨伐。

過去,徒弟出師講究要先下山歷練幾年增廣見聞,再回山閉關,這才算正式學成。所謂的見聞,指的自然不是出去看一圈名山大川,而是領略天下的武功術法,以求取彼之長補己之短。雖然這些年不太平了,歷練這一步出于安全考量往往被略去或是改為随門派衆師兄弟一道參與各大仙門百家的集會,但宗旨始終還是那麽一個。

陸晨霜不會放過這個觀戰的機會,即刻調轉馬頭朝那個方向行去。

穿過荒郊疏林行了二裏路,兵戈相接之聲越發清晰。

陸晨霜使劍比穿衣吃飯還順手,單只聽那铿锵音色與铮鳴長短便可辨別兩劍是如何交鋒的,再看能傳聲如此之遠,必是兩把寶劍。

他朝前一擡頭,正好見一道藍色劍光“蹭”地指天穿破林梢。

嗬,好俊的劍氣化形!

出劍時劍芒不巍不顫,收劍時劍影不慌不殘,雖只見短短幾招,但劍氣若接在一起看,當是呈規規矩矩的攻防守衛之态。一瞧就知是根基紮實的名門正派修士,而且他家應該有個吹胡子瞪眼的老師父,從小拿着小樹枝抽打着教這人“手擡高”、“下盤穩”、“步法快”,才能将人□□得如此規行矩止。

陸晨霜這廂還沒猜測完老師父怎麽教小徒弟,只見又是兩道劍光,随方才那道劍氣一起沖上了林梢。

一段時日不下山,真是不得了了哇,是哪家的後生?劍法竟這樣快?

劍氣化形已是難得,若将虛招也化出形來更是能讓對手真僞難辨、顧此失彼,如今這人能将兩招虛招并一實招同時化出劍形,對面那妖恐怕早晚要挨他一捅。

不過可惜的是,後兩道劍光顯然不及第一劍穩當,應是剛修成不久,還未牢靠,倘若此時站在對面的是陸晨霜,要破此招并不費力。

陸晨霜啃了一口果子,酸得他五官扭曲,看得是津津有味。又往前走了一裏多,不必刻意感知也能察覺林間怨氣頗重。

好精彩好精彩,那妖必是吸靈未遂,如今窮途末路後繼無力了,若它還留有絕招,應當很快就能看到。

離着争鬥處約有一裏地,陸晨霜止步坐在馬背上酸一口甜一口地吃果子。他心中雖好奇,可又不便走得太近,一來是有的人不喜歡自己打鬥被旁人看去路數,免得結怨,二來是人家打完一看這還有個作壁上觀吃果看熱鬧的,不得猜他是何居心?

小樹林上空劍氣長長短短,招數虛虛實實,那妖的劍法也不弱,雙方可謂勢均力敵。要見分曉,就要看誰先支撐不住了。

陸晨霜正要換個舒服的姿勢好好觀戰,突然,原本三道的劍氣陡然化成了六道。

當今天下出劍快到能化出六道劍氣的功法非昆侖劍訣莫屬,而這劍光顯然不是他下山在外的一個師父兩個師弟。陸晨霜叼着果子臉色一變——糟了,不是誰家小誰本事了得,是劍陣!

那三道劍光并非一人所為,而是此劍陣由三人組成!最亮那道藍色劍光的主人應該是攻勢,可惜他劍路穩健有餘,殺氣不足,幾十招下來對那妖似乎沒造成什麽重創,另外兩道劍光主人為禦為輔,其中一人或是對戰疲憊體力不支,或是劍法修為火候不到,原本一道劍氣時還勉強能結陣,當劍法走到虛招時,劍氣需化成兩道,則明顯暴露出了底氣不足。

劍陣并不是簡單的三人聯手以禦一敵,一人體力不支想撤就撤,而是陣中之人之間休戚相關,其中一人負傷則此陣即破,另外兩人也要付出代價。

他離着這麽遠都能一眼看出破綻,劍陣之中與這三人對戰那妖可是招招式式都與他們兵器相接的,又豈能毫無察覺?

只怕下一招就要奪命!

人命關天,陸晨霜絕不可能袖手旁觀。流光劍外裹着的黑布登時炸得四分五裂,長劍出鞘如蛟龍出海,劍光直沖雲霄,映得天色為之一暗,飛鳥走獸霎時遁蹤無影。他運功提氣飛身踏劍,空中劍訣流轉,氣勢如虹,隔空一掌劈向交戰方向。

數棵二人合抱粗細的大樹迸裂四分,一時間斷木殘葉紛飛亂舞。

炸裂聲驚天動地,被他這一擊攪局,對戰兩方均召劍停手,各立一側,望着他來的方向。

場下的局勢可謂十分明朗,怨氣沖天那個看眼神就知不是什麽好東西,另一邊——正道,尤其是名門,多愛标榜自己性情高潔,喜着清淺色調的衣裳,常是素面或少有裝飾,要紋也是紋梅蘭竹菊、清風朗月一類,這場中三人便是。

其中一人見了從彌天灰塵碎屑中撲面而來的陸晨霜,竟調轉方向,将劍倒指向他。

“……”陸晨霜有苦難言。

要知他也是如假包換的正道人士!

原本他是有那麽幾件瓦淨衣服的,可這不是小九沒給他帶上麽?趕路半月這馬鞍都快把褲子磨穿了,誰還顧得上穿那麽講究?他無暇多做解釋,揮劍朝怨氣沖天處斬去。

一對上他,那妖臉色突變,連接幾招步步後退,猝然朝地一卧,消失無蹤。

陸晨霜煩躁得想吐老血。

當年初出山時,他一心修的确是劍道,可修着修着到了後來幾年,每回一對上沒骨氣的對手都過不幾招就變成他一個人提着劍漫山遍野到處找人家。方才看這妖和那三人對打了小半個時辰,他還當這只是個不死不休的死心眼兒,正想着酣戰熱身一場,沒想到它連試都未試着還擊一下,就跑了?

氣流被這妖的吸靈功法擾亂,流光一時辨不清它遁往何方,陸晨霜追妖已追出了經驗,不假思索左手拍腕,将劍鋒朝地面一刺。破土近五尺,身周飛沙走石卻不見妖物蹤跡,他心下了然:此妖使詐,看似土遁,實則用了別的法子。

金木水火土,借以藏身不外乎這五行,此地無水無火,那便只能靠周圍幾棵樹了。陸晨霜劍訣默運,召流光從泥中沖天而起,厲叱一聲:“去!”

流光不染塵埃,得令分幻化影,剎那之間一劍化出百支劍氣發向四方,周圍一圈樹木無論粗細高低,盡數被攔腰斬斷。

還是遲了一步。妖确是借“木”藏形遁逃,已然跑遠了。

不好不好。

陸晨霜挽劍負手而立,面上一派肅然,心中暗自打鼓。

怎麽辦?人家不知為收這妖追了多久,要不是他出手,這妖就不會逃,他雖預判危險,但剛那情景其實并未到千鈞一發之刻,他怎好直說“我是為了救你們三人才出手的”?人家和他素不相識,豈會知恩領情?

可放走這妖也不能全怪于他!他縱流光破土的時候,誰會知身後那三人一點手段都沒使呢?多少使些法子也不會讓那妖遁得那麽順利啊!

那他們在後面做甚?難道看他雜耍不成?

陸晨霜一回頭,只見後面三人根本無暇指責他放跑妖物,正蹲在地上抱成一團。原本為首的那個懷抱着倒地的一個搖晃:“師弟?師弟?你怎麽樣?”

嗨,這還有什麽好問的?根基不穩,贻笑大方,趕緊捂上臉運回家躺着去呗!

陸晨霜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

他的帷帽早在他飛身踏劍時就不知被風掀到哪去了,嘴裏含着的果核倒是還在。他用牙尖剔剔果核上的肉,咂着嘴裏的滋味,睨了眼這幾人的衣角下擺。

啧,碧藍水波紋。

久踞“天下第一派”名號的無量山派以山腳下瀾滄江為靈,近幾代掌門更是幹脆命人将瀾滄江縮繪成一方水波紋繡于全派門生的衣袍之上,弄得好像瀾滄江是他們自己家的一樣。

天下第一派?不過如此嘛。還不是三人聯手也未能拿得下一個見他出劍立刻掉頭就跑的小妖?

确認師弟無恙,為首那人起身朝他拱手作揖:“多謝大俠出手相……”

陸晨霜:“……”

十年未見。

昔日的面人兒小娃娃眉眼依舊如工筆丹青繪就,多畫兩個金圈兒就能當年畫賣,現在整個瞧起來卻又比幼時多添了幾分假惺惺的仙風道骨之意,大概是加把胡子能當老君供了?

可就算他口裏說的是感恩洋溢之詞,那裝模作樣和虛情假意的勁頭,卻和他師父宋衍河當年一模一樣,讓人受了他的禮就渾身不痛快。

陸晨霜側臉“咄”地啐出嘴裏的果核:“怎麽是你?”

那人也是一怔:“陸大俠?”

嘔——陸晨霜差點将方才吃的一肚果子吐出來。

別人稱呼他“大俠”時他還未覺得有甚不妥,可邵北一喊,他怎麽忽然覺得這三個字這麽令他毛骨悚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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