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邵北這個人,命數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陸晨霜咬了一口果子思索着。

上天先是待這小子不薄,賜他了一副好皮囊,讓他生得唇紅齒白,眉目标致。按說這該是個有福之相了,可老天爺卻又收去了他的父母家人,讓他孤苦伶仃。

十歲那年他不知怎麽流浪到無量山腳下,被人撿了回去——能被“天下第一派”撿到,那真是有些機緣的。只可惜,無量山雖是個能人輩出的大門派,但邵北當時那個年紀于入仙門而言已是高齡,錯過了啓發悟性的最佳幾年,哪怕資質再好,願意收之為親傳弟子悉心教導的也不多。

換做一般人,多半只能在仙門中度過渾噩無光的一生,看旁人飛天遁地,而邵北卻不然,他撞了個大運,剛好碰上了個自己年紀也不大的宋衍河。

當年宋衍河不過二十七八,聽說是因為不喜歡帶太小的娃娃,所以一直沒收徒。在山中初見時便評價十歲的邵北“自然天地法,萬物敬為賓,聆風曉日月,百川歸江海”,再一看自己膝下無人,正好讓這個小子當徒弟,繼承他一身絕學,于是将其收成了唯一的親傳弟子。

這句褒獎,便是宋衍河行收徒大典時昭告天下的原話。

為何收個徒弟要昭告天下,還敢把自己徒弟吹噓得這樣了得?這宋衍河是什麽人?

收邵北的那一年,宋衍河埋在土裏的佩劍大概已經被蝕穿了,然他所到之處,無人敢班門弄斧妄提“劍”字。他那一雙手拈到何物,何物便是他的劍,若什麽可拿的都沒有,他就這麽空着手也能化出一把劍影來。

這便是陸晨霜讨厭無量山派的緣由之二。

開宗立派的時候明明說好了無量山門生主修的是“天下萬物皆為其道”的“道”,為助參道,才以劍為輔。這宋衍河劍術如此了得,是幾個意思?

這人與陸晨霜的師父陶重寒同為“仙門三奇俠”之一,風頭最勁時,壓得他師父的斬影劍也只能屈居第二。技不如人,那自無話可說,你技高一籌的順勢謙虛謙虛不行嗎?宋衍河偏不,任憑陶重寒于修仙界立下怎樣的浴血壯舉,他每每非嘲既諷,冷言冷語,将其貶得一無是處。

若宋衍河就是這麽個刻薄的人,對誰都如此也就罷了,可無人不知,他從來只對陶重寒這般挑剔,而且凡是仙門百家集會,必食不與之同桌,行不與之同排。

陶重寒是個什麽樣的人,陸晨霜心裏最清楚。他師父嫉惡如仇知恩必報,非黑即白眼不容沙。既然他師父人品沒有問題,那麽有問題的必定是宋衍河。

暫且不深究到底是宋衍河與昆侖犯沖還是他人品有問題,就單說當了宋衍河這樣人物的徒弟,邵北從此合該有名師指點,仙途坦蕩順暢了罷?誰料造化又來弄人,偏偏就是他這個不得了的師父,教了邵北才沒幾年,竟然飛升了。

邵北的師父,上一代的無量山派掌門宋衍河,正是古往今來于衆目睽睽之下飛升成仙的那獨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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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宋衍河于閉關時突破飛升,第二日,無量山廣邀天下仙門百家到丹陽峰觀禮,陸晨霜也随師父陶重寒去看了。一道白光從宋衍河閉關的山谷中直上九霄,晝夜不衰,足足亮了七日七夜。

陶重寒和宋衍河不對付,是以陸晨霜幾人觀禮也觀得不用心,當時只走個過場、看了一眼,算是長了見識就回去了,後來聽說光束散去後那間石室滿室金光,至今不淡。

不消旁人多說,單以人之常情論之,陸晨霜也能想到宋衍河飛升之後邵北的處境:一來他年齡漸長,二來他畢竟是仙人教過的徒弟,往後誰還敢對他加以指點?倘若邵北日後沒能“萬物敬為賓”,豈不是後來那個師父胡亂教導的過錯?是以邵北只得混沌度日,荒廢到如今,劍法還是只有劍氣化形的那一招漂亮能看。

恐怕只有這個是宋衍河在世時親傳于他的罷。

入了天下第一派,當了天下第一劍的徒弟,卻空有名號沒得實惠,這真是天底下最可惜的事了,不但自己修為毫無建樹,還沒人敢再收他為徒,此生難有出頭之日,只能泯然于衆多“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之中。可要不就說邵北的命是真的硬呢?在這樣的絕境之中,他又占到了個輩分的便宜——按無量山的規矩,宋衍河那一輩只有一個嫡脈師弟能繼承掌門之位,也就是說邵北頭上只有一位親傳師叔,而他這位師叔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心一意地沉迷煉丹,完全無心經營無量山派的事宜,現在雖居代掌門之職,不過,估計要不了多久就該傳位給邵北了。

白撿一個“天下第一派”的掌門之位,尋常人哪有這樣的命?這命數不可謂不好了吧?即便修為不高,到時地位也是名揚天下、卓然不群的。

然而無量山派的歷代祖師爺們啊,他那飛升上天的宋仙人師父啊,這些前輩又豈能料到,他們家親親親傳的首徒邵北,竟會于今日在這荒郊野嶺中腦袋一歪,從馬背上栽下來了呢?

要不是陸晨霜回了下頭,那片林子到了晚上會有饑餓野獸出沒也未可知,又或是今日那妖物高興了再回來看看?第二天,這世上就沒邵北這麽個人了。

這樣一算,這小子真是命好,遇上了他陸晨霜。

陸晨霜将人橫搭在雪鬃白馬的馬背上,牽着缰繩往西行,去尋邵北那兩個先走一步的師弟。一路上遇到不少人驚恐尖叫,陸晨霜戴着帷帽勉強掩住笑意,連連擺手道:“哎,沒死沒死,就是受傷了。什麽?郎中?大夫?不需要不需要,運回去便可,多謝老鄉。”

好在邵北劍法雖然平常,身材倒是生得不錯,把他的腰卡在馬鞍上這麽馱了一路,也沒見人掉下來。

所以啊,他的命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陸晨霜騎着黑馬,牽着白馬,走又走不開,跑又跑不快,很是沒趣兒。一路上尋思着這件事解悶兒,一下午走了足足三十裏地,到了客棧門口也沒捋明白。

邵北那個昏迷的師弟情況不太好,靈力過損嚴重,至今未完全轉醒,口裏淨說胡話,現下再加上了一個暈倒的邵北,他們師兄弟三人簡直是水深火熱。

唯一醒着的那個半大少年朝陸晨霜行了個大禮:“我已飛鴿傳書回門派,請師父派人來接應我們,如無意外,明日午時之前即可來人。懇請陸大俠今日在這裏暫住一宿,以防那妖物趁我師兄弟體虛時作祟。”

陸晨霜問:“你們兩個是哪位前輩的徒弟?”

那弟子答道:“我是無量山丹陽峰的蘇明空,家師乃現任代掌門李道無。”

原來是那位煉丹道人的徒弟,難怪劍法比邵北還不如。

細細算起來,無量山現在這一輩可謂徹底回歸了修道一途,沒有幾個人的劍法是陸晨霜能看入眼的。他突然想起了邵北在岔路口的那番話,覺察到了其中不同尋常之處。

按理說,仙門百家固定的集會、十年一度的論武大會、以及偶爾發生要事時門派之間互相發柬邀請等等,作為兩派的首徒,他和邵北應當多得是見面的機會,但邵北居然說“他日若有緣”才能見到?昔年宋衍河力壓群雄,無量能當“天下第一派”無愧,如今宋衍河不在了,難道邵北身在其中已察覺到無量山派即将沒落?

非但如此,聽他口氣,這個沒落還不是漸漸頹敗之勢,而是也許連下一屆論武大會都撐不到了。

所以邵北才覺得和他再無相見之日?

因了宋衍河的關系,陸晨霜自十幾歲起便對“無量山派”幾個字印象萬分差勁,但摘去這幾個字的名號,眼前這個禮數周到的半大少年蘇明空又有何辜?今日那妖應當也知道他們幾人各受了幾分傷,若它有個壞心眼兒,極有可能趁夜深人乏時潛入這間竹窗木門的小客棧,挨個補上一刀。

至于剛馱回來的那個……

那小子不是歉也道了,謝也道了麽?再加上他把人家臉朝下地挂在鞍上,游了一路的街……

陸晨霜板着臉将流光往桌上一放,說教道:“你現在知道要防着那妖物報複了?早前怎不預備好?結劍陣擒妖豈是兒戲?”

煉丹道人是出了名的專心煉丹,平日裏脾氣好,對徒弟和藹又寬容,幾乎不說這樣的重話,看得出蘇明空被教訓得很不習慣,可還是咬咬牙低了頭:“邵師兄是為形勢所迫,不得不下山擒它,我和徐師弟是自己要跟來的,原想着能助邵師兄一臂之力,不料……”

不料羊肉沒吃到,惹了一身騷。

這樣好心沒好果的事,陸晨霜平日教訓昆侖門下的師弟們聽得多了,他知道若不羞他們一羞,這些孩子記不住吃虧。他道:“切記,兵戈交鋒無後悔之說,以後不要逞強,叫你家師兄也量力而行。今日我留守在此,但我只替你防那妖物反襲,不伺候你家師兄起居,明白了嗎?”

蘇明空長得壯實,看起來也是個實誠孩子,聽了陸晨霜的話連連稱是。他是真的有心想要照料邵北,只可惜隔壁廂房那個徐小兄弟這一會兒正陷夢魇,胡亂地抓帷簾、扯被子,床頭的矮幾似乎也被帶倒了,瓷碗摔地,“叮咣”碎裂。

要是這時他人再滾下床,蘇明空便可獲得渾身是血的小師弟一個。

蘇明空撓了撓頭:“陸大俠,煩請你在這房間守着,你若累了,就在榻上先休息一會兒。等我收拾完師弟那邊就去叫店家送飯上來。”

房內一張垂柱拔步床,一張葦席涼榻,一張八仙桌兩把八仙椅,此外茶案、茶凳、銅鏡、水盆等等用具雖簡易卻一應俱全,且擺放了這麽多東西,屋內空間依然寬綽——這便是陸晨霜讨厭無量山派的緣由之三了。

平心而論,若有達官貴人崇仙,想沾沾仙氣兒或是送兒子修習仙術,要送到哪兒去呢?有一公認仙人飛升的無量山派正是首選吶!

不但有仙人飛升,無量山還風光秀麗,氣候宜人,即便僅僅入山賞玩一遭都是件賞心悅目的樂事,相比之下,昆侖山終年寒冷,峰頂更是飄雪不斷,就連陸晨霜他們師兄弟居住的“天欲雪”也取的是“天欲下雪便下雪”之意。

試問兩相比較之下,誰會舍得把自己親兒子送到一片雪地裏去挨凍?說不定還未入門,山路爬到一半就自行“成仙”了。

無量山派這樣好,想拜入門下的人自然也多,這麽一來入圍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了,需得看資質和機緣。當然,這兩者若是不夠的也有辦法——那便捐吧。東山頭起一座殿,西山頭起一座塔,無量山幾個峰頂上的房子蓋得倒比山下及周圍還宏闊,離着幾十裏地也能瞻仰得到。

山上的仙府越是金碧輝煌,入門越是重重篩選,人們越覺那是個不得了的去處,紛紛趨之若鹜。無量山派大門朝南開,什麽都還沒做,上趕着捐殿捐錢的人就越捐越多,名氣越來越大。

反觀昆侖山派如何?地處偏遠,門生稀落,只怕修仙界之外的世人鮮少有知。

正因如此,邵北和兩師弟分別時只說試着去尋那妖,甚至都沒提今日是否一定回來彙合,蘇明空便已備好了這麽大的房間放着,也不怕浪費了。

哪像他?還要賣馬。

看了床裏躺着的人一眼,陸晨霜篤定,邵北的命數是坎坷了些,波折也多了些,但最終算下來還是好的,否則從那麽高的雪鬃白馬上摔下來,又怎會連臉上的個皮兒都沒磕着?若有一天他真的承了無量山掌門之位,坐于歸林大殿之上,光就這樣貌來說,應當與名號十分相稱吧。

邵北的佩劍上懸了個玉墜劍穗,陸晨霜把劍放到邵北的手邊,順手理了理劍穗上的碧藍流蘇。

這把劍他今日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但“留情”這個名字,他在它的開鋒之日,于千裏之外便早已知曉。

使慣了流光再來掂它,對陸晨霜來說輕得幾乎掂不出它究竟多重了,可能七斤,也可能八斤吧?比一般的輕劍似乎還要再輕一些。

原本它也該是把名劍,它的主人也是該在學成之日名震江湖的。

床裏躺着的人動了動,疑惑迷糊地問了一句:“陸大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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