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悶熱的中午,教室裏四臺電風扇全開,帶來陣陣涼風。窗外是知了一陣連這一陣的叫嚣,風翻着書本,呼呼作響。
教室裏睡倒了一大片,老師輕手輕腳地走上講臺,把厚厚的一疊試卷放在桌子一旁。
他環顧四周,在第三排的位置上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那個學生叫樓春雨,因為語文課上老師一句小樓一夜聽春雨讓她被大家記住。
除此之外,老師記住的就是這個學生是個好學生,學習努力,态度也認真,一直是班裏的學校委員,可是說起來老師對她的印象也僅止于這些。
因為學生的休息時間畢竟只有那麽多,高三壓力那麽大,午睡時間寶貴,如果沒有特殊情況,老師也不會來這裏把樓春雨叫醒,只是她的家長現在在辦公室裏等着她,又催他過來叫人,他看樓春雨睡地正熟,不忍心打擾,心裏難為,還是輕輕地推了樓春雨的肩膀,“樓同學,樓同學,醒醒……”
樓春雨的臉埋在臂彎中,她這一覺睡地無比的沉,她在夢境中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從學校畢業,結婚生子,到最後變成了透明人,在宋西子身邊呆了幾年,那是很長很長的時光。
當她迷迷糊糊地蘇醒過來時,她分不清什麽是真實,此時是否也是一個夢。
外面的太陽很大,課堂的一面牆上鋪滿了陽光。
她用力揉着酸疼的眼睛,直到眼睛發脹,眼淚從眼眶溢出。
她目光緩緩掃過這個教室,看見了熟悉的同學,一屋子的高中生穿着同樣顏色的校服,在參考書和試卷堆成的高山中間午睡。
屋子很靜。
她記得她的高三教室在三樓,她從窗外看見了外面的梧桐樹,葉子在中午若有若無的風中有氣無力地擺動,陽光在枝葉中間被分割成碎片。
黑板上寫着高考倒計時5天……
她目光慢慢收回,落在眼前站在桌子邊上的老師臉上。
徐老師?
真的是徐凱峰徐老師?
這是夢,還是現實?
如果是夢,那應該是對了,這應該是夢,因為徐老師在她大三的時候出車禍走了,那時候學校的同學發來消息,她和幾個老同學一起回母校紀念他。
徐老師是個有脾氣的老師,對想學習的學生會另眼相看,除了教他們課本上要考的東西,也會教一些不會考到的內容,他希望多一些學生能因為他而愛上數學這一門科目,進而在其中找到樂趣。
對不愛學數學的學生,他就教她們應對考試。
這個一級重點高中抓升學率,老師唯一的目标就是把這幫先進班的學生送到更高更好的學府,繼而改變他們的未來。
“徐老師……你……”樓春雨仰頭一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不敢相信。
“小聲點,你跟我出來,你的家長在辦公室裏等你……”徐老師低聲說,一邊注意她周圍的人有沒有被打擾到。
樓春雨站起來,跟着老師走出教室。
眼前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學校,為了照顧高三班級,高三的學生先搬進了新教室裏,牆是雪白的,一塵不染,淡綠色的瓷磚拼出八字校訓。
每一步,她都像踩在雲端。
如果這是夢,那夢是太真實了,如果這是現實,那之前發生過的是夢嗎?
書裏有說古人黃粱一夢,醒來只不過是在樹下睡了一覺。
她看到教師辦公室後就停住了腳步。
她想起來了,她知道她爸媽來找她是為了什麽,她爸媽跟她談填志願的事情。
她夢裏的那一幕如在眼前。她弟弟初三中考,考完後還沒估分就說考砸了。估了一下分,按照往年的分數線只能算中等,如果照着上面的成績看,二級重點也有點勉強。
這所學校的招生要求卡的很死,但是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她媽媽想在成績正式出來之前替弟弟跑跑關系,這個學校的校長按輩分算是她的大伯,她媽媽就想努力一下,花錢也要把弟弟塞進來。
而見她只是順便。她平時住校,學校和家裏隔了十幾公裏,沒有公交車,只有非法運營的車子,而且數量也不多,一天只有十趟,而且來回一趟要十幾塊錢。
周六日她也不怎麽回家,一個月偶爾回家一次,到了高三,周六必須補課,周日自由留在教室裏做試卷半天,慢慢的也就習慣了。
初見爸媽,她愣在原地。
爸媽還很年輕,特別是媽媽,臉上沒有那麽多皺紋,把平時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拿出來穿,還帶着在服裝市場裏買的一百多塊錢的包。
看到樓春雨傻傻站在那裏的時候,媽媽皺起了眉頭,認為她是學習學傻了。
爸爸則是用發膠把頭發往後梳,身上的西裝還是三年前定做的,皮鞋還費心擦過油了,只是一只邊上有一點磨損。
小時候家裏并不富裕,弟弟是超生,被罰了很多錢,後來兩個孩子的學習都要花錢,樓春雨忘不了那時候媽媽挂在嘴邊的話,等姐姐長大了帶弟弟一把,幫幫家裏。
樓春雨慢慢回過神來,接受了爸媽變得年輕的情況。
“媽媽,爸爸,你們來了。”樓春雨站在他們旁邊。
“也不問問我們來做什麽,讀書讀傻了,就不能像你弟弟一樣靈光點。”媽媽說的話,樓春雨已經習慣了,她弟弟是很會來事,她不行,她從小就木讷,也不善交際,連個說得上話的朋友也就宋西子一個。
想到這個名字,樓春雨心傳來尖銳的痛。
如果那是一個夢,那宋西子是不是夢裏的人,其實現實裏根本不存在。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她是真的活得太失敗了,連唯一要好的朋友也是她做夢夢見的。
此時她的爸爸說出的話,也恰恰好正是她夢裏聽到的話。
她爸爸希望她去報師範,也別去太遠的地方,城裏的師範就挺好,回家也方便,不用一年見不到頭。
其實樓春雨一直都知道,她爸媽希望她當老師的理由很簡單,老師收入穩定,工資高,社會地位高,被人尊重,最主要是好找對象,而且随着工作年限的增長,會越來越吃香。
事實上是真的麽?樓春雨扪心自問。
之前的她,聽了爸媽的話,把自己理想的學校劃掉,填志願時填了爸媽建議的這所學校,後來也順利的當了老師,但是那又怎麽樣,當了老師才知道去掉光環,也是人,有血有肉,會累會痛。
她愛自己的工作,也記得她帶過的那些學生,但是這份工作一點都不輕松,有着沉重的壓力。而那個男人會和她相親結婚,不也因為她是老師嗎。
“春雨,你爸爸在說話呢,你聽到了嗎?”樓媽媽揚起巴掌,輕輕打在樓春雨的胳膊上,樓春雨擡起頭,看向她的眼神飽含痛苦。
那眼神裏的複雜情緒,不是一個孩子應該有的。
樓春雨沒有回答說好,她說:“我會考慮一下。”
“這有什麽好考慮的,我都幫你聯系好了,你姨母是師範學校的老師,你和她多聯系聯系,讓她以後照應你。”
“媽,不要老是拜托親戚,而且在大學裏也沒有什麽需要照應的,我又不是孩子了。”她以前就發現了,家裏人有個可怕的毛病,不管什麽事情,都想靠親戚走關系,明明一件事情,一條路能解決的事情,在她家裏人處理起來,一定先考慮找親戚幫忙,把本來很簡單的事情弄複雜。
就弟弟上高中的事情,弟弟成績屬于中上等,他在之前的學校一直被認為是尖子生重點培養,可是她所在的高中升學壓力大,又是以殘酷出名,之前弟弟是花了三萬塊錢塞進來了,然後呢,來了以後發現成績不如別人,平時在中學班級裏還能排個前十,進來後一直被打擊。
但是爸媽并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他們就覺得應該給創造弟弟最好的條件,更何況,這個學校的校長是親戚,親戚如果能幫忙,那不是錦上添花嗎。
徐老師看這裏對話并不順利,加上上課時間快到了,就進來接了話題,讓樓春雨先回去,他對樓春雨的爸媽說高考在即,不要給孩子壓力,孩子要先把注意力放在考試上,盡力而為,發揮出最大的實力,至于填志願這種事情,那是後面的事情,有很長一段時間可以慢慢考慮。他趁着樓春雨的爸媽沉默之際,說要讓孩子自己做主,畢竟人生的道路是孩子在走,家長能提供參考意見,但是不能替孩子左右。
爸爸一直點頭,只是樓媽媽卻不贊同,爸爸拉扯着媽媽的衣服,說:“老師說的有道理,聽老師講。”
“孩子懂什麽,什麽都不懂,我不是替她考慮麽。”
樓春雨回到自己位置上,她拿出作業本,作業本前面都已經寫滿了筆記,整齊的小字排地密密麻麻。
她在學習上的自律,源自于不被爸媽注意,爸媽帶着弟弟出去玩的時候,她在書桌前寫作業,她知道自己其實并沒有學習的天賦,靠的是努力,一根爛筆頭記下了這三年的學習重點,她一遍遍地複習,為的就是不要落後。
她的恐懼來自于她的一個表姐,那表姐大她五歲,之前因為高考差三分,家裏人不肯為她花錢,讓她去打工,而後早早地就找對象生孩子。
對她來說,她如果不努力,家裏人也會讓她放棄繼續學習,讓她去走她表姐走過的路。
在最後一頁,空白處,她拿着筆,遲遲地沒有動手。
如果那是一場夢,應該在醒來時就忘地一幹二淨,但是她不但沒有忘記,反而是清晰地記得發生的一切,就好像自己真的經歷過一樣。
她拿起筆,想把她記得的事情寫下來,只是無論寫多少字,本子上都是空白,連圓珠筆的劃痕都沒有留下。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無比的沮喪,她突然變成了啞巴,心裏有好多好多話,卻說不出口,她心急如焚,又無可耐心,終于在下一秒哭了出來。
起初只是眼淚無聲地掉落,繼而發出了啜泣聲,上課的老師被她吓到了,暫停了講課,讓班長扶着她到外面,她趴在走廊的扶手上哭,牙齒緊緊地咬着自己的手臂,這份痛讓她意識到自己此時還是一個大活人。
她在上課期間崩潰的消息驚動了班主任和徐老師,徐老師把下午她爸媽來過這件事情告訴了班主任,班主任在課間找樓春雨,做她的思想疏導工作。
樓春雨是班主任最放心的學生,也因此對她有些疏忽,這次是一次機會,讓班主任和這個學生面對面。
樓春雨已經恢複了平靜。狠狠哭了一場,哭出了滿心的苦悶,讓她下定決心,既然她活着,她就要認認真真活着,好好活着。
班主任做了十年老師,每年都帶高三,這是她帶的第十個班級,她聽說樓春雨的事情後就在組織語言想好好勸勸樓春雨,只是看樓春雨的神情,比平時更加生動,像一張黑白照片突然有了色彩,讓班主任覺得有點意外。
“老師,我真的沒事,下午的時候胡思亂想,一時想不開,哭了一次就想明白了。”樓春雨向她解釋。
班主任還是有點不放心,“春雨,老師一直都說,這個班級裏老師誰都不放心,唯有你我是最放心,你在學習上很認真,認真是好的,但是也要學會休息,休息是為了走更遠的路。”
“對,我是真的給自己太大壓力了。”
“那中午你爸爸媽媽來找你,是給你施加壓力了?”班主任小心翼翼地提問,生怕惹出樓春雨的傷心事。
樓春雨搖頭,事實上相反,她爸媽對她的目标定的很低,“我爸媽希望我做老師。他們覺得做老師好,我根本不用那麽努力,我只要考進他們指定的那個學校就好了。”
班主任笑了,“那你怎麽想?”
“我想考複旦。”那是宋西子畢業的學校,她想知道宋西子這個人是不是真實存在,是她的黃粱一夢,還是真的有這個人。
“我看過你之前的三次模考,成績都非常優秀,我們研究過,要達到複旦的歷年錄取線是沒問題,但是只是過錄取分數線,并不能保證你能選到自己滿意的專業,你還是要沖刺一下。”班主任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
樓春雨說:“老師,你這是在給我壓力。”
“你不是說你需要壓力麽,我是看好你對你說這些,別的學生我根本不會這樣說,我只會告訴她,盡力而為,事實上盡力而為,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有沒有盡力,你偷懶了,別人也不知道。但是同樣的,你努力了,別人也不知道。繞遠了,說到底,我看好你。”
“謝謝老師。我會努力的。”情急之下,樓春雨上前一步抱住了班主任,班主任被她這突然一抱吓地緊張起來,肩膀僵硬,愣着不敢動。
徐老師下課進來,看到這兩人,大笑起來,“這是什麽情況,拍戲嗎?”
樓春雨吐吐舌頭,小跑跑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