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個澹澹

“學生認為學文修武二者都重要,家父曾說過,文以理政治國,武以驅虜守疆,缺一不可……”

蕭家與其他只推崇文學或武學的世家不同,家族中不論文武都出過人才,武安伯蕭真年輕時素有儒将之稱,定軍策戰蠻夷,全不在話下,現如今就任兵部尚書。其子蕭繼慶于今年武舉得了榜眼,與周筱妤一同随平南侯周元鴻在邊關磨砺,幼女蕭子纓自幼飽讀詩書,見識不輸尋常男子。

“這蕭子纓胸中經綸也不比男子差,”陸鶴吾又不安分的歪頭說與高庭淵,“以前看她柔柔弱弱,還以為就是個嬌小姐。”

“蕭子纓再不濟也是蕭家人,她哥哥可比你強多了。”

陸鶴吾頗不贊同,“蕭繼慶我可真瞧不上,一個大男人扭扭捏捏,若是我像他那樣,我爹早把我拍死了。”

高庭淵偏下頭,對着他自上而下仔仔細細的端詳了一遍,“他蕭繼慶是剛出了鍋的武榜眼,雖然人龜毛了點,但也不是你妒忌的緣由。”

陸鶴吾被他堵的接不下話,想了想,又賤兮兮問道,“你真不喜歡蕭子纓?”

“我沒你這麽龌龊。”

高庭淵賞了他一個白眼,便不和他理會了。

那邊賈子蘭聽到蕭子纓的回答點點頭,又對其他人問了一遍,“有人辯否?”

場下無人回答,她扭過身,面朝向聶珏三人方向道,“三位大人如何看?”

廳中衆學子一應目光都盯上了他們,宴上氛圍瞬時一變,瞬息如入戰場,隐隐有劍拔虜張之感。

曹席之早已按捺不住,他來參加宴會不為別的,就是要一雪前恥,令女帝對他刮目相看。

他當先起身,故作姿态道,“下官亦是認為文士更重要,學文以明智,文士更能安民心,本朝除了官家設有太學,民間亦設有私塾,若進士不入朝,便是去做教書先生也會受人尊重,于此可見聖人之心意,書生縱是百般不好,然民心所向也。”

他此話雖沒直接貶低武士,卻明顯擡高文士地位,話裏透着傲氣,使得聽者都能覺出其骨子裏的自大。

“曹大人,聖人心意不是我等可以揣測的,且國子監中也設有武館,”賈子蘭出聲提醒,這位曹探花實在有些登不上臺面。

曹席之面露難堪,雖心有不甘,也知自己剛剛确實說錯話了,妄自揣摩女帝心思,往大了說,他這是自找死路,只得悶聲坐下來。

賈子蘭轉而問聶珏,“聶大人可有見地?”

聶珏向她和昭華公主行過禮,平和道,“方才聽諸位言論,着實萬分精彩,在下所說觀點也脫不開各家範圍,然在下還是有一言要說,所謂術業有專攻,學有所長,若一人天生不通文理,便是怎麽學也是不通的,而若其擅長文理,偏要他去學武,可謂暴殄天物,我朝文武各有專場,從文可教化民衆,佐以政事,從武可平複戰亂穩固太平,正如蕭小姐所言,文武不可以一言蔽之。”

她這話讨巧,卻又有了新意,生而為人,就總會有瑕疵,亦會有長處,如此用了不同的教法,人也就有了不同的生長,又因朝政分工不同,所以有了不同的走向。

高庭淵聽多了那句學武不如學文,從來也不服氣,能夠戎馬疆場那是何等暢意恣揚的事,憑什麽要比枯坐朝堂矮一截,聶珏的這番話說到了他的心底,卻又讓他覺得可笑,這樣的認同感竟是在一個他認為狡詐的小女子身上尋到。

“聶大人此話不假,然而某卻有不同想法,賈大人剛剛問文士與武士孰為輕重,便要有一個論斷,某為文士,私心還是偏向文士,聶大人取了巧,某也取個巧,從人數上來看,本朝文士明顯要比武士人多,除此之外,本朝向來安和,就算是邊關地帶也鮮少戰亂,正所謂英雄無用武之地,據此看,諸位也知孰重。”

杜修彥與她站在一處,雖然在言語上交鋒,可兩人之間不見一絲針鋒相對,在座的學生聽得直了眼,雙方各執一言,所說皆有道理,讓他們不敢随便站隊。

聶珏颔首,笑道,“既然杜大人以時局為依托,那在下也來辯一辯,我朝邊界四方多臨異族,南北較雜,常年受南蠻與匈奴侵擾,幸有平南侯所屬周家軍與鎮遠侯率領陸虎師坐鎮兩方,才得安寧,這兩方暫不論,便是以西以東也設有節度使,以防萬一,各節度使皆出身武士。”

她停了下來,略微換口氣接道,“以文士為骨便于國政運轉,武士為肌保的國土安身,肌骨分離,則不久矣。”

“聶大人以肌骨為例,須知傷肌不及裏,動骨則有颠覆,肌骨确實不可分離,然亦是有輕重,”杜修彥應付的輕松自如。

聶珏微不可見的抖了眉,語速緩下來,“容在下大膽設想,杜大人可有想過,本朝現在和未來的局勢會否發生變化,文武地位交替的現象有沒有可能出現?”

這話着實大膽,時人多在乎當下,讨論的也多是根據時下情形,讓他們跳出這個圈,去考慮明朝,那對于他們來說難比登天。

杜修彥也被她一時問住,不過片刻,便答道,“某确實不曾想過,文武或重或輕因時局有變,确有其實,聶大人所論如此超前也出乎某之預料,然即是明日之事,文武交替的發生也就成了未知,即是未知,只有到它已發生方知道,還是算不得數的。”

廳中氣氛沉寂,兩人口戰到這裏其實差不多勝負已定,聶珏彎下身與杜修彥淺淺一拜,心服口服道,“杜大人大才,甘棠弗如。”

杜修彥虛虛一托,“某不過占了熟識朝政這一便宜,大人高見,某亦佩服。”

勝負之下,兩人如此從容,宴中諸人或多或少心底升起欽佩,便是當初瞧不上聶珏的人經此一論也對其改觀,聶珏可謂一戰成名。

“岳峙,尋常百姓家能教出這樣的女榜眼?”陸鶴吾喃喃道。

高庭淵沒有回答他,這樣的女子豈是尋常人家教養出來的,可他父親明明派人查過,她幼時乞讨為生,直到十二三歲方才得教書先生傳道授業,不過短短幾年竟能有這般大造化,除非天縱奇才,要不然她的身世背景必定有假。

上座的昭華公主這時笑了出聲,“兩位大人都不必自謙,爾等懷珠抱玉,能得才若此,是大齊的福分。”

聶珏遂和杜修彥坐回席上。

香鐘已過了一個時辰,賈子蘭拿起自己案上的酒盞,揚聲道,“宴已過半,諸位且放松一下,近來民間有一行酒令盛行,名曰飛花令,于飲酒助興實為雅致,今本官做主,咱們也一同來游戲罷。”

飛花令玩的是一個花字,由第一人開頭為花,到第十四個字為花結尾算一周,期間若有人說錯,即領罰酒水,玩的便是雅興。

賈子蘭先舉杯對昭華公主示敬,昭華公主小酌了一口手中的酒,在館中花草中巡游了一周,美目一彎,“花香引蝶飛,酒醇招人醉。”

語落,賈子蘭贊了聲好,眼睛轉向高庭淵,“世子爺該您了。”

高庭淵一張臉變得鐵青,偏偏陸鶴吾還在他耳邊叨叨,“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以他性子本是想一走了之,可昭華公主在場,他若走了,明日就要入宮去見姑母。

高庭淵沉默了一瞬,同賈子蘭道,“這酒令我不會,願領罰一杯。”

“世子爺何不試試?不拘形式,十四字以內都作數。”賈子蘭道。

高庭淵捏緊了盞身,打眼一瞧,其他人都看着他,于是寒着俊臉豁出去道,“繡花枕頭一包草。”

果不其然底下傳出噗嗤笑聲,昭華公主更是當衆捂住了嘴,極給他面子沒笑出來。

他懊惱的抿住唇,微微撇過臉,正巧與聶珏相視,她眼裏含出了笑,看的高庭淵突然難堪,竟憤憤避開,聶珏一怔,笑意更深了許多。

賈子蘭憋笑應了聲好,又對着他旁邊幸災樂禍的陸鶴吾道,“陸大人?”

陸鶴吾趕緊收起笑,一本正經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昭華公主正好喝了一口茶,猝不及防便噗了出去,底下那些學生頓時哄堂大笑,整個館內徹底走出了緊張氛圍。

待到大家笑夠,賈子蘭道,“本官也來說一個,聞道梅花坼曉風。”

“暮月落桃花影夢,”杜修彥接道。

聶珏啜一口茶,“燕京天中荷花紅。”

這樣便輪到曹席之,他細細琢磨,前面三人皆是押了韻,那他也必須押韻,可這第七個字已是花,委實有些麻煩,他思索了少許時間,竟一無所獲,只得道,“青女入夢就菊花。”

雖也符合規矩,卻少了點韻味,高低立時顯現,各人心中便有了計較,曹席之心下難挨,這場搏鬥他從一開始就落了下乘,再是生氣也是枉然。

如此往學子中過了兩輪,再到昭華公主已是第三輪。

“這第三輪到本宮這裏将好花字第十,本宮便送杜大人和聶大人一句話,”她拿着酒杯遙遙向聶珏和杜修彥晃了晃,“聞說容德皎玉輪,甘棠花暖鳳池春。”

香鐘恰到好處的敲響,整場宴會到此算作了結束,席上諸人各有想法,但無外乎都知這場宴會裏,出彩的兩人日後也必将在坊間尋常百姓家口口稱頌。

且道來時無人知,一朝成名天下聞。

作者有話要說:  飛花令:是古代的一種行酒令,一般不超過七個字,第一人開頭為花,最後一人結尾為花,文中稍作改動,改成了十四字。

繡花枕頭——一包草是歇後語。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出自湯顯祖《牡丹亭》

聞道梅花坼曉風——出自陸游《梅花絕句》

(聞說容德皎玉輪,甘棠花暖鳳池春)改自詩人許渾《聞韶州李相公移拜郴州因寄》一句——聞說公卿盡南望,甘棠花暖鳳池頭。

蠢作者查了百度,甘棠在古代的寓意是有賢德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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