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家

姑婆還是冷冷淡淡的樣子, 對藍姍的到來既不驚喜,也不排斥, 指了指旁邊的櫃子, 讓她把東西放下, 便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入了冬, 這裏也與之前不一樣了, 姑婆并不在自己的屋子裏帶着,而是生起了暖暖的爐火,将屋子熏得暖暖的,躺在爐火邊的搖椅上, 十分惬意的樣子。如果不是她身上的衣物仍舊穿着精致輕薄,能将身材完全勾勒出來,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茍,看上去就像是任何一個年紀漸長精力不濟,只能在冬天貓在家裏的老人。

而當她睜開眼時,那雙過分明亮的眼睛更會讓人為之所懾,不敢有任何不敬。

兩人沉默地烤着火,并沒有交談。

藍姍對此十分習慣。姑婆的話很少, 除了給人“用鬼”的時候, 平時總是沉默寡言。不過或許正因為這樣,所以一旦她開口, 說出來的話分量必然很重。

所以當整個村子都蘇醒過來,家家戶戶開始忙碌起來,藍姍站起身告辭時, 姑婆那句“要走就走,要留就留”,便讓她的心裏,生出了幾分怪異的感覺。

這話乍一聽像是不耐煩的驅逐,可藍姍總覺得應該還蘊含其它的意思,只是一時琢磨不透。

回到家,果然衆人都已經起床了。溫暖的爐火燒了起來,茅草搭建的屋頂上炊煙袅袅。

藍大成拎着豬頭在竈門口用炭火燒,這東西待會兒要炖了供奉祖先。侯阿彩和木林則有說有笑地貼着對聯。藍家的房子低矮破舊,紅彤彤的對聯,一貼上去,卻立刻多了幾分之喜慶,顯得屋子都精神了幾分似的。

這和樂融融的一家三口,在藍姍出現的瞬間,卻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對她的意外闖入毫不歡迎。

沒有人再說一句話,冷淡得像是見到了仇人。

藍姍恍若未覺地進了屋,先去閣樓上放自己的東西。但爬到樓梯口,看到閣樓上的景象,她的心就徹底涼了。

原本完全屬于她的閣樓已經大變了個樣子,除了兩邊的櫃子還在,其他地方都堆滿了亂七八糟的雜物,原本的床鋪完全沒了影子。這間本該是她卧室的閣樓,已經被挪作他用了。

藍姍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時不知此刻是個什麽心情。

以她對藍大成和侯阿彩的了解,這其實并不太出乎意料,是他們能做出來的事。但當她真正面對這一場景時,才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習慣與坦然,還是會有心髒被刺痛的感覺。

有人迫不及待要抹去她跟這個家的最後一絲聯系。

藍姍在梯子上站了一會兒,慢慢地爬了下來,收斂起心緒,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走到門口。她沒有質問,因為能得到的答案也無非是“你都大半年沒着家了,我還以為你已經用不上這房間了”之類的嘲諷。

那是令人痛恨的理直氣壯,不會有任何愧疚與反省。

臘月裏才下過一場雪,到現在也沒有徹底化去。茅草屋搭成的屋檐,順着草杆垂下來一根根凍結的冰淩。

這是物質貧瘠的鄉村裏,小孩子們最喜歡的玩具,晶瑩剔透的冰淩像上好的珠寶,是平時小孩們接觸不到的,拿在手裏總覺得十分新鮮,好像真的擁有了某種神秘的,有時限的寶藏。有時他們還會把冰淩塞進嘴裏,假裝自己在吃不用花錢買的冰棒。

藍姍盯着那長長的冰淩,晃神片刻,伸手抓住了其中的一根。

她将這冰淩握在手心裏,沒一會兒就覺得手上殘存的一點溫度盡數被吸走,整只手都被凍住,只剩麻木與僵硬從掌心向四處蔓延,沒一會兒就激起了一陣輕微的刺痛。

她默不作聲地将冰淩扔了出去,眼看着它砸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碎成了四處飛濺的冰碴子。

藍姍推開門,回到了溫暖的室內。她坐下來,先把手搓紅,重新有了知覺,才放在爐火上烤,沒一會兒全身上下就暖透了。

她坐在這逼仄狹小的屋子裏,忽然很想念陳悠然。

不是想念陳家優越的生活環境,就是想念陳悠然這個人。她也曾經在這個屋子裏坐過,那時,藍姍雖然嘴上不說,但每每看到陳悠然蜷縮着坐在小凳子上,都覺得特別有趣。她沒有跟陳悠然說過,每次對方出現在這屋裏,都讓人有蓬荜生輝之感。

那個人啊……

鄉下人家,貼春聯用的也是自制的漿糊。就用平常喂豬的苞谷面,在火上不斷攪拌,直到粘度足夠将紙片牢牢貼在牆壁上。熬的時候沒留心,料放多了。貼完了春聯,還剩下半桶漿糊,侯阿彩便支使木林過來,給藍姍安排了粉糊牆壁的活兒。

對木板房而言,要用石灰粉刷牆壁太麻煩了,而且工序麻煩。所以他們通常會用紙殼釘上一層,作為保暖用。而紙殼畢竟不好看,又要在上面糊上一層白紙。如此一來,采光不太好的屋子裏也會亮堂許多。

至于糊牆用的紙,自然不會花錢去買。藍家上一次粉糊牆壁,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了,當時用的是藍姍從別處弄回來的報紙,厚厚一捆,足夠将物資粉糊兩次。

但現在再去找報紙顯然來不及了,藍姍才問了一句用什麽糊牆,侯阿彩已經抱着厚厚一摞紙張走了過來,嘩的一下将手裏的東西扔在地上,“就用這些。”

藍姍低頭一看,臉色就難看起來。

地上放着的,都是她這兩年來的卷子。從老師私下發的練習卷到各種考試用的試卷,厚厚幾摞,都在這裏了。

那些本該被她好好保存在櫃子裏的試卷,就這樣被侯阿彩随意丢在面前。而她似乎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大抵對她而言,反正這些東西留着也沒用,白占地方,收破銅爛鐵的人都不肯出高價,不如廢物利用。

藍姍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将那幾乎要沖出身體的疼痛與憤怒壓了下去,推門就走,“我不糊,誰愛糊誰糊吧。”

轉身關門時,她再次掃了一眼地上的試卷。那一張又一張的卷子,就像是她的這一段人生。除此之外,她十幾年的生命裏竟好像沒有留下任何有意義的東西了。

也說不上可惜。這些學過的知識都記在了藍姍的大腦裏,留下這些東西,也不過是習慣使然,要說真有什麽讓人留戀不舍得意義,其實是沒有的。

只是就算如此,這般被人棄若敝履,卻還是讓藍姍心意難平。

她有點後悔回來了,其實那一點所謂名聲,有與沒有,又有什麽分別呢?藍姍又想起姑婆那句“要走就走,要留就留”,也許那就是她對自己的某種告誡吧。

這個年自然是過得沒滋沒味,藍姍白天去家裏晃一晃,現個身,然後就去姑婆家呆着,晚上也睡在這裏。就算村子裏的人見了,也不敢多說什麽。

新年裏姑婆不忙,兩人常常鎮日裏沉默地坐在火爐旁,誰都不說話,氣氛安寧靜谧。在這樣的環境之中,藍姍的心也一點點沉靜了下來。

初三這天早上,藍姍一大早就起來了,先把火燒好,又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煮了飯,才看到姑婆走出自己的屋子。

藍姍跟姑婆交代自己今天就走,猶豫了片刻,又問,“姑婆,我将來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

“可以。”姑婆語氣平淡地應了,一雙明亮的眼眸盯着藍姍,讓她覺得自己的秘密在對方面前無所遁形。但又有種難以言說的安全感,因為她知道,一旦姑婆答應,自己所說的事,就都不是事了。

……

陳悠然在村口接到藍姍,把她帶回了家。

藍姍這才發現,兩人這個年也過得稀裏糊塗的。明明藍姍臨走之前準備了不少現成的菜,她們只需要熱一下就能吃,但大部分卻都沒有動過。

“你不在,感覺過年也沒什麽意思,随便對付一下就過去了。”陳悠然如是說。

陳嫣然則是拖着藍姍的手去看自己堆放在堂屋裏的煙花,“我一個都沒放,就等着姍姍姐你回來一起呢。”

雖然陳家姐妹倆經常開玩笑說如果藍姍也是陳家人就好了,但這一刻,藍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她們并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正将她當成了家人來看待。

她們都沒有了家,但只要她們在一起,就是家。

一直意興闌珊的她,忽然對新年生出了幾分興致,她問道,“今天大坪寨有‘會’,之前有人來約我,我沒答應,你們想去嗎?”

“去去去!”陳嫣然立刻舉手,“我在家都快發黴了,而且我還沒看過苗族的會呢。”

陳悠然忽然想起來藍姍在五四青年節晚會上表演的鼓舞,不由問藍姍,“你會上去表演嗎?”

藍姍搖頭道,“應該不會,那個都是要提前準備的,而且我也沒興趣。”

“這樣啊。”陳悠然面露失望之色。藍姍跳起舞來,實在很好看,與平常的她截然不同,可惜難得能見到。

見她露出這樣的表情,藍姍又改了口,“不過如果想玩的話,到時候現場應該也有報名參加的,不如我們一起換裝去參加?”

陳悠然和陳嫣然的眼睛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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