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步

立秋之日,暑意還未褪,說書人的汗沿着額角滑下,臺下聽客不停打扇,卻還是倍感悶熱。

一名身穿棉麻短卦的少年從後頭掀簾出來,看打扮像這裏的學徒,可他長得白淨秀氣,修長的十指拎了一壺涼茶,指尖光潔,不像是幹粗活的。

童冉挨個給客人添上涼茶,又到屋子盡頭,推開了門。

一簇光亮照進來,瞬間點亮了昏暗的室內,涼風習習,化解了三分悶熱。

七天前,童冉負責的援非基建項目完工,短暫慶祝後,踏上回歸祖國的飛機。回航途中一路颠簸,再醒來時,他渾身濕透,泡在卓陽府外的一條河裏。

童冉愣了很久,才恍然自己魂穿到了古代,不僅換了身體,連年齡也只有十四。

幸好名字沒變,也算是個小小的安慰。

當時,府城中東萊瓦舍的李掌櫃恰好路過,将童冉撿了回來。

東萊瓦舍是卓陽府裏一處娛樂之所,說書、雜耍、曲藝樣樣皆有。童冉失去了原主大半記憶,連自己是哪裏人也不知,李掌櫃看他可憐,給了他一份學徒的工作,好歹能在瓦舍栖身,不至于流落街頭。

現下他跟着的師父名叫黃全,是東萊瓦舍的說書人。

啪!

驚木落下,故事煞尾,聽客們忙不疊紛紛起身,往涼爽的屋外奔去。

“童冉,給我倒茶!”客人走後,黃全大喊,毫無形象地癱坐在椅子上。

黃全說書十多載,一直在這東萊瓦舍最小的棚子裏窩着,不算得志,好不容易白撿個小學徒,便抓緊了作威作福。

童冉跟了他幾天,早摸準清了他的脾性,這會兒書剛說完,他預備着泡茶的水已經開了。他揭開壺蓋,放茶葉,将滾燙的開水倒了進去。

童冉在這裏呆了幾天,逐漸也想起一些原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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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一個名為正氣大陸的世界,各類習俗規矩都與原世界的古代類似,甚至在秦代以前,這裏的歷史進程與原來的世界一模一樣。然而,正氣大陸的秦卻非二世而亡,而是延續了三百多年,才被如今的大成王朝所取代。

這裏的秦代之所以國祚綿長,全仰賴于一種神奇的力量——正氣。

孟子曰:“吾善養我浩然之氣。”

所謂浩然之氣,便是正氣。

孟子在戰國時已經初窺門徑,而嬴政統一六國之時,天上降下五彩祥雲,天地間的正氣被激活,秦始皇由此封聖,得到了六國貴族的認可。

從此,天地間正氣充盈,個人的正氣品階成為選拔官吏的不二标準,即使不做官,有正氣品階的人也在社會上有着超然的地位。而修養正氣的唯一方法,是做利國利民之事。

像秦始皇這般,開歷史之先河完成統一大業,直接被天地封為最高一品——“聖”,乃是獨一份的。後人無不是從凝聚正氣之種開始,五階十三品,一步步往上攀爬。

當世正氣品階最高的人乃是內閣首輔傅甘澤,他曾經主持了信德變法,居功至偉,如今天階中品,離封聖只差兩級。

而能夠封聖的人,已經百年未見。

“呸!小兔崽子,你想燙死我啊!”黃全的嘴唇剛碰到茶碗,立刻叫了起來。

童冉笑,右邊臉頰上現出一個小酒窩:“黃師傅,這茶是特等大紅袍,是掌櫃的用來招待客人的,得用滾燙的開水泡開才最香。”

黃全将信将疑:“真的?”

童冉一臉真誠:“當然,我怎麽會诓您呢?”

黃全一輩子也沒喝過好茶,童冉這樣一說,他頓時也不怕燙了,湊近杯沿,小心地又抿了一口。

搞定黃全,童冉絞了快抹布去擦客人們剛用過的桌椅。

初到這裏的時候,童冉想考個科舉功名,後來慢慢記起了原主的記憶才知,這裏因為有正氣的關系,還停留在察舉制,并沒有功名給他考。

或者說,在正氣大陸,最有用的功名,便是正氣品階。

童冉停下手,閉眼感知自己靈臺處積攢的正氣。

片刻後,嘆了口氣。

要修養正氣得先凝聚正氣之種,而正氣之種的凝聚則需九段正之念。

根據原主的記憶,他本來擁有五段正之念,在同齡人中已是佼佼者,然而不知為何,這些修為竟然被人打散了。

如今的童冉,一窮二白,一段正之念都沒有。

童冉正遺憾,象棚那頭的學徒球兒忽然闖了進來。

他沖到黃全跟前,握住他的腕子,一字追着一字道:“黃師傅,今兒向師傅做堂會去了,可賴婆婆寫招子的時候還寫了下午這場,直到有客人來了才發現。現在舍裏就您一個說書先生,您給咱頂頂吧!否則掌櫃的回來非得撕了我們!”

象棚,卓陽府最大的場子,足足能坐下一千人。

能去象棚說一場書,是每個說書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黃全一雙小眼睛都亮了,裝模作樣地整整衣領,随球兒往象棚而去。

今天向師傅出堂會,帶走了許多人手,象棚這會兒端茶倒水的學徒不夠,童冉便也一起去了。

從後堂穿過去,象棚裏人聲鼎沸,有人喊着怎麽還不開始,氣氛已經有些焦躁。

黃全在小場子裏說了大半輩子,天天面對的不過十來人,忽然把他領到這樣多人面前,他只覺得心髒砰砰砰跳個沒完,呼吸急促,頭暈腦脹,腿都邁不開來了,更別說走上去表演。

球兒也是滿腦門的汗,急得不行:“黃師傅,該您上了!”

球兒越是催,黃全越是心裏虛:“不不我我我說不來,說不來。”邊說邊往後退去。

賴婆婆一見形勢不對,扯開嗓子便哭:“哎喲喂!我怎麽那麽命苦啊!黃師傅撂挑子啦!”

黃全被她一激,跳起來破口大罵。球兒也快哭了,雖說是賴婆婆把招子寫錯,但他們沒能有效解決,等掌櫃的回來一樣逃不過罰。

這可怎麽辦,真是愁死人了。

“不如讓我上去試試?”

正愁着,突然一把清潤的聲音插進來。

球兒轉頭一看,竟然是那個才被掌櫃的撿回來沒幾天的小學徒。

球兒:“你才學了幾天,上去還不得給客人罵!”

童冉淺笑,露出右邊臉頰上的小酒窩,他臉上瞬間多了幾分光彩:“現下咱們也沒更好的辦法,讓我上去試試,若是不行,再想別的辦法就是,總不會比如今更糟糕了。”

球兒一想,是這個理,也別管是誰,有人上總比讓舞臺空着好。打定主意,他便想叮囑童冉幾句。可轉過頭一看,哪裏還有童冉的影子?

與此同時,臺前傳來零落的掌聲,球兒沖到臺邊一瞧,那個小學徒竟然已經走上去了。

童冉走上臺,上千道目光射向他,苛刻的審視幾乎能把人淹沒。他步履沉穩,勻步走到舞臺偏左的地方站定,深深一鞠躬。

“這他娘是誰?”有人喊。

童冉充耳不聞,按規矩行完禮後,便在給說書人準備的桌子前坐下。

後臺的球兒急得跳了起來:“他怎麽直接上去了?!”

賴婆婆哭聲驟停,一躍而起,麻溜得跑到球兒旁邊:“管他誰呢,有人上去就好!老天保佑阿彌陀佛,可一定要過這一關!”

童冉掃視全場,上千人的臉在他眼前略過。

他沒有說過書,只是從小酷愛《西游記》,把原著前前後後看了不下百遍,能倒背如流罷了。

他閉了閉眼,舉起驚木。

啪!

“詩曰: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說書人的座椅後有一面回音強,将他清潤的嗓音擴散開來,穩定地傳到象棚的每個角落。

後臺的球兒指着臺上喊:“他說的是什麽?”

黃全發現童冉上去了,立刻紅了眼:“他他他,他一個小屁崽子,能說出什麽好貨!”

“……感盤古開辟,三皇治世,五帝定倫……”童冉一字一句道,他對《西游記》的故事極熟,仿佛在講一樁千年前親眼所見的傳奇。

“這哪個本子?”

“怎麽不是向達,我是來聽向師傅說書的。”

“噓!別吵。”

觀衆席上不時有些騷動,童冉在臺上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沒有理會,仿佛這本該就是他的場子一樣,有節奏得将故事娓娓道來。

“故事倒挺新奇。”

“不行不行,這人底氣不足,沒練過吧。”

“別唧唧歪歪,我都沒聽到他上一句講得什麽,這本子誰寫的?”

“噓,好好聽,別說話。”

觀衆席上逐漸安靜下來,臺上的少年雖然功底一般,但他嗓音清潤,臺風穩健,那故事更是聞所未聞,恢弘壯大,又新奇有趣。原本還挑剔着換了人的聽客們不自覺被他吸引了進去,抱着的雙臂不自覺放下,捧着下巴,聽得聚精會神。

“……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孫悟空也!’正是:鴻蒙初辟原無姓,打破頑空需悟空。”又一聲驚木落下,不知不覺已半個時辰過去,童冉做結,“畢竟不之向後修些什麽道果,且聽下回分解。”

話音落定,餘韻盎然,不少人還沒回神。

怎麽這就完了?太短了太短了,他們還能再聽八個時辰!

“好!”

“先生貴姓?下回什麽時候?”

“這話本啥名字,先生別走,再說說再說說!”

叫好聲一輪高過一輪,童冉按規矩起身鞠躬,穩步往臺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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