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十八步

童冉走向院門, 只聽那人道:“那可否讓我在這裏等縣令爺下值?”

“這個……”球兒猶豫之際,瞥見不遠處童冉抱着小老虎回來, 忙指着道, “喏, 童大人回來了。”

童冉看背影只覺得熟悉,直到那人回過頭來, 才知那竟是高卓。

“高大人。”童冉颔首。

“童大人,下官有話, 可否借一步說?”不同于第一天的強硬,高卓一板一眼的揖道,很是恭敬有禮。

“進來吧。”童冉沒有猶豫,吩咐球兒準備茶水, 便帶着高卓進了正屋。

童冉将小老虎放到屏風後面的床上, 才出來與高卓說話。

高卓的品階比童冉高,他又見到童冉之時便察覺了他正氣的增長,不過出于恭敬之意, 他并沒有仔細查探。

“高大人坐。”童冉道。

高卓的心腹回衙門當值時,童冉便察覺到了他态度的轉變,不過他原以為還要等上一些時日, 沒想到高卓這麽快就主動來找他了。

高卓坐下,但只占了三分之一的座位, 略颔着首,一臉嚴肅。

“高大人不必緊張,我不過是個縣令, 又不是大老虎。”童冉笑。

“大人說笑了,高卓并非緊張,只是先前所做之事實在糊塗,在想如何請求大人原諒。”高卓道,他語調板正,聲音有些大,仿佛撐滿了整間屋子。

恰好球兒上茶,也聽到這話,他不敢在這樣的場合多嘴,迅速上了茶便走。

“高大人剛才的話說得那樣大聲,我的小厮也聽見了,就不怕丢人麽?”童冉語帶笑意。

“當然不怕,錯便是錯,我既然敢承認,便不怕人聽了去。”高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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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冉不禁多打量了高卓一番,高卓也不躲,兩手握拳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筆直,任他打量。

安靜了一會兒,童冉又道:“高大人為官多少年了?”

“六個春秋。”高卓道,“曾在江流一年,小鍋縣五年。”

童冉又道:“高大人如今的正氣品階幾何?”

高卓答道:“玄階中品九段。”

同樣為官六年,茍安只有玄階下品三段,而高卓卻有玄階中品九段,兩人的路子不同便也一目了然了。

這些天在更新擺攤條例的過程中,也讓童冉進一步了解了縣衙內外,茍安與高卓确實是很不對付,聽說曾經當權的鄧其偏信茍安,又對高卓有幾分忌憚,所以不怎麽管縣尉的工作,整天在茍安的慫恿下與那些富商鬼混。

高卓這直來直往的個性,也難怪鄧其不喜歡。

童冉喝了一口茶道:“既然高大人直來直往,本縣也不饒彎子了。我欣賞你剛正直言的個性,也同意你所說的守法,但法不是一成不變,尤其在我手上。”

高卓聽他的話鋒一轉,原有些舒緩的情緒又緊繃起來。

童冉頓了頓,繼續道:“小鍋縣在我手上必定經歷大變革,今天只是小小的擺攤事宜我們便能起這樣大的沖突,來日我再做大變,豈不是要鬧得整個縣衙不得清淨?我欣賞高大人的為人,但我治下的小鍋縣,怕是不适合高大人任職。”

童冉話畢,屋內一陣沉默。

雖然沒有料到高卓今天會來,但這一番話童冉已經斟酌了幾日,高卓是個好官,也很清廉,但太過食古不化,這往往會讓好事變壞。就好像人人都知道那個擺攤條例已經不适合當下,他卻還依舊執行一樣,他看似在做對的事情,卻讓百姓苦不堪言。

高卓也許是把好劍,但不稱手,不稱手的劍不留也罷。

童冉說完自己要說的,悠閑地坐在一旁喝茶。

高卓沉吟許久,直到外頭日暮的紅光照進來,他才說道:“下官在官場六年,見過許多大小官員,占其位不謀其職者有之,一心搜刮百姓血肉者有之,蠅營狗茍玩弄權術者有之,但像大人這樣為民辦事的卻難得一見,下官确實固執己見,但若是大人的吩咐,下官願意追随。”

童冉看他一眼,高卓也坦然地直視于他。

小老虎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跳到童冉下首的座位上坐下,似也在打量高卓。

童冉放下茶盞道:“能得高大人這一番言語,是童某的榮幸,但……”

高卓搶先道:“童大人,下官如此與您争鋒,若不罰不能服衆,下官自請降格為普通衙役,為大人改革小鍋縣效犬馬之勞。”他活這樣大年紀鮮少低頭,既然要低他也必定做足誠意。

多日前茍安來找過他,亂七八糟說了許多,高卓一聽便知他是要煽動自己與縣令沖突,他自然不會依茍安之言,卻也看出了茍安的不如意。

茍安這樣的人不如意,便是小鍋縣之幸,也差不多在那個時候,他有了倒向童冉的心。

童冉沒料到高冉有如此誠意,遂點頭道:“讓高大人做普通衙役實在屈才了,你依然做你的縣尉,我會罰你一年俸祿以示懲戒。”

“謝童大人。”高卓抱拳。

前些日子袁三曾向童冉彙報,茍安去過高卓的宅子。

茍安這人看着狡猾,實則心思不深,而高卓就像他剛才說的,是個食古不化的人。童冉一開始到縣衙時不熟悉情況,擔心兩人合夥騙他,但這些時日下來,他便也知道這不可能。

茍安去找高卓,八成是因為自己不肯見那些商賈,便想激高卓進一步與自己鬧僵,他便可再尋機示好。童冉等了兩日高卓都沒來找事後,他便猜茍安的算盤失效了。

果然最近茍安又提出過幾次讓他與各個大商賈走動,可他現在做的事情既不需要他們幫忙,也給不了他們好處,平白多接觸不過是給自己添堵,童冉都拒絕了。

翌日,高卓便出現在了衙門裏,所有人見他都屏氣凝神,童冉來後更是緊張。

卻見高卓恭恭敬敬地向童冉問了安,童冉當衆宣布了高卓的回歸和罰俸懲戒,而高卓一點不悅都沒有,緊接着童冉布置起工作,他也一臉認真。

沒戲看了,文吏們各自回去幹活。衙役們則長長松了一口氣,他們的老大跟老大的老大和解了,他們終于不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

然而很快,他們發現自己太天真了。

童冉雖然也時有懲戒措施,但到底脾氣溫和,幾乎不會罵人。可高卓就不一樣了,一發現不對劈頭就罵,嚴厲得很,衙役們當差時個個夾緊了尾巴,一刻不敢松懈。

有高卓在縣衙鎮着,童冉便騰出手來出了趟遠門。

目的地他之前去過,就是那個下屬村落最少的草菇鄉,當日因天地異象,他沒去成草菇鄉的第三個村子,童冉如今有了時間便想過去看看。

因為時間有些久,童冉帶着球兒和袁三一起,由草菇鄉的鄉正帶路,進了草菇鄉的第三個村。

這個村子在山裏,山路崎岖,他們走了一整日才到。

“那下頭便是。”翻過一座山後,草菇鄉的鄉正指着山坡下的村落道。童冉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片綠意中散落着幾處住房。

“只有這幾家?”童冉問道。

草菇鄉的鄉正道:“哪兒吶,那頭還有,東邊也有,他們住得開,說是一個村子,其實分了好幾處。”

童冉他們所到的這一處只有五戶人家,而根據草菇鄉鄉正所言,這個村子應該有三十戶,這點人卻要分這麽多地方居住,當真是分散得很。

童冉站在坡上往下眺望,下頭有田地,但不是小鍋縣其他村裏的那種旱地,而是種水稻的水田,水田周圍有引水的溝渠,裏頭的水源非常充足。

草菇鄉的鄉正道:“這裏山上有水,還有湧泉,水源比小鍋縣其他地方都要充沛許多。土質也有所不同,所以都種的稻米。”

“為何山上不種?”童冉随口問道,這裏的山上郁郁蔥蔥都是樹木,卻不見梯田。

草菇鄉的鄉正愣了一瞬,道:“這……縣令爺有所不知,稻米需要種在水田裏,山坡上……種不了啊。”之前童冉搞堆肥搞鑿井灌田做得轟轟烈烈,他們還以為縣令爺小小年紀于種地上有大天賦呢,原來連山坡上不能種糧食這樣的小事都不知嗎?

“啊,”童冉恍然,原來這裏還沒有梯田,他馬上扯開話題道,“你再帶我去村子的其他人家處轉轉。”

草菇鄉鄉正依言又帶他去別處看。

童冉與他到處轉了轉,也算弄清了此處地形。

這裏是一處山坳,散落着許多人家。從小鍋縣的過來的話要翻過一座山口,但往山林北道去的方向卻平坦得多,也難怪這些人雖然屬于小鍋縣,卻與山林北道走得更近了,這劃分從一開始就不合理。

“嗚哇。”小老虎也不知怎的,童冉正自言自語,它難得無事也喊了一聲。

“崽崽餓了?”童冉問,摸摸它的毛腦袋。鄉正和球兒、袁三他們去準備吃的了,童冉帶着小老虎在村子周邊轉悠。

小老虎尾巴掃掃,它自幼受到嚴格管教,怎麽會因為餓了便嚷嚷呢,還不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侍從,連行政劃分都敢私底下抱怨,是對它不滿嗎?

童冉當然不懂小老虎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球兒跑了過來告訴他開飯了。他們找了一家農戶,給了銀子要了一桌菜,還有一大塊給小老虎的燒肉。

農戶有一雙年幼的兒女,兩人見了老虎都是新奇得不行,争相要跟它玩。

“嗚哇!”小老虎兇猛地一吼,小男孩和小女孩都愣了。

“崽崽,別吓唬他們。”童冉道。

下一刻,一雙小孩笑得更歡了,小女孩拍着手道:“小老虎好好玩,還會叫呢,像隔壁的奶娃娃一樣。”

“哈哈哈哈。”童冉忍不住笑了出來,別說,按年齡看崽崽比人類的奶娃娃也大不了多少,這比喻真貼切。

“嗚哇!”小老虎這次對着童冉吼,童冉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從草菇鄉回來,童冉又在九鄉一村逛了一遍,不過這次他去的不是農田,而是把那些成型的不成型的土路全都走了一遍。

小鍋縣位于都南道、隴右道和山林北道的交界之地,山林北道北面都是山,小鍋縣恰好在山的另一頭,所以雖然地圖上看起來接壤,其實交通十分不便。

要從山林北道運東西過來,必須從都南道的其他地方繞行,這樣一來物流成本便要高出許多,是以即使物産豐富的山林北道就在隔壁,小鍋縣也沾不到光。

要想富,先修路。

童冉把九鄉一村重新轉完,又打起了修路的注意。

這路要修,可……童冉揉了把頭發,這裏的官道都是夯土路,夯土路倒也并非不好,秦時修建的秦直道明清時都還能用,但修築耗費的人力物力巨大,相比之下肯定是水泥路經濟實惠。

但這水泥卻也不是随便什麽泥都能拌出來的。

關于水泥,他曾在一個研究道路材料的師兄那裏了解過一些,倒也知道适用的泥和石灰石的特性,但大成這樣大,他要到哪裏去找?

“大人。”袁三在外頭敲門。

“什麽事?”

“禀大人,有一位商人在外頭,說要見大人。”袁三道。

童冉皺眉,為了避免麻煩,他一貫不跟小鍋縣的商戶們應酬,誰這麽着急上趕着來找他了?童冉道:“我沒空,請他回去吧。”

袁三猜到他會這樣說,他也跟那商人說了,童大人日理萬機,沒空見他,可那商人卻執意要見,還說……他姓範。

袁三可沒聽說過小鍋縣哪戶做大生意的人家姓範,但那人一身錦緞,顏色低調但用料極好,袁三也不敢随随便便打發了,是以過來禀報。

“大人,那商人說他姓範,與大人是舊識。”袁三又道。

範?

範恒!

童冉放下筆道:“快請他來書房。”

袁三松了口氣,幸好他來禀報了,看來真的是大人的舊識。他不敢怠慢,立刻回到縣衙門口,将範恒恭恭敬敬地請了進來。

小老虎剛睡醒,甩甩腦袋,伸伸爪子。

範恒來了,他來幹嘛?

範恒一身低調錦袍,拄着拐杖,在袁三的指引下進了書房。

“童老弟,別來無恙。”範恒一進門便親熱地道。

童冉從書桌後起身,請範恒在茶桌邊坐下道:“袁大哥,看茶。”

寒暄一番後,童冉問:“範兄怎的來了此地,有生意?”

範恒笑道:“是啊,燕舞閣想在這裏開個分館,到時候可得仰仗你童縣令了。”

其實燕舞閣開分館這種小事哪裏需要他親自過來,不過是為之前陛下交代的任務而已。許久之前,陛下傳令給他,要他調查童冉的背景,他接到指令後奔回卓陽府多方打探,但什麽也查不出來。

唯一的線索,是他從東萊瓦舍的夥計那裏套出的話。

原來童冉是在府城外的河裏被瓦舍李掌櫃撿回來的。當時童冉落水,渾身濕透,李掌櫃好心拉了他一把,結果童冉說他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家在何處,李掌櫃見他可憐便把他帶回了瓦舍。後面的事情便是人人皆知的了。

而童冉落水前發生了什麽,又是如何落水的,他問了許多常在那條河邊往來的百姓,卻也一無所獲。

他這邊毫無進展,陛下那裏又着人來催了好幾次,他便索性來了小鍋縣,想着與童冉多接觸接觸,也許能多查到點什麽。

楚鈞略微一想,便明白了範恒的用意。

但範恒這一回失策了,如果在童冉身邊便能查出什麽,他還需要範恒?就是因為在童冉身邊毫無線索,他才叫範恒去查,想着換個方向興許能查到點什麽。

小老虎聽他們講了兩句便覺無趣,範恒的行事風格他很清楚,不用聽也知道他會說什麽。

倒是童冉忽然道:“範兄對大成各地的泥和石灰石可有了解?”

“泥?石灰石?”範恒一愣,“這我倒不清楚,但我手下有做瓷器的師傅和做石雕的工人,他們常常需要去各地采辦原料,應是知道一些的。”

“那太好了,範兄此來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童冉道。

範恒還是一頭霧水,童冉要石料和泥土做什麽,難道他當縣令不夠,還要做瓷器和石雕生意?

童冉拿來紙筆,憑着記憶刷刷寫下幾點适合做水泥的泥土及石灰石的特性,交給範恒:“範兄可否幫我一個忙,請你手下的師傅們瞧瞧,看這樣類型的泥土與石灰石哪裏可以采得?”

範恒看了一眼道:“這倒是沒有問題,只是你要這些東西做什麽?”

告訴他也無妨,童冉道:“我要修路。”

範恒更懵了:“修路用熟土夯實便可,要石灰石做什麽?”

“我要做一種新的修路材料。”童冉道。

範恒似懂非懂。

小老虎眯起眼,修路?難怪小侍從這幾天把九鄉一村的路都走了個遍,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但他剛剛寫的是什麽?小老虎跳到童冉腿上,伸長了腦袋去瞧。

範恒瞥見它,心裏一慌,把紙折好收起來了。這頭虎崽子跟陛下一樣,都有一雙綠色的眼睛,害得他一見它就想到陛下。

“這事不難,我這便發回去叫他們做。”範恒道。

童冉點頭,一點不客氣地道:“盡快。”他又看了看外頭天色:“那也不勞你多跑一趟,等消息來了我一并謝你。”

範恒:……

他說回去,那是晚上回去,童冉這是叫他現在回去,連接風飯都不請了?可真是一點時間也不浪費。

童冉果真沒有請他吃飯,不過好歹送了許多自釀的啤酒和麥茶,又讓衙役送了範恒回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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