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綠柳來探
傅月明病了幾日,日日關門靜養,并不出去,只叫小玉出來打探外頭的消息。
這日,綠柳自那邊過來,先到前頭拜過了太太。陳杏娘便問道:“今兒姑太太怎麽沒來,倒打發你來了?”綠柳笑道:“姑太太有些害腿疼,走不動,叫我過來瞧瞧姑娘。昨兒家裏做了幾樣時新小菜,很是下飯。姑太太惦記姑娘病裏沒有胃口,叫我送來。”說畢,就将朱漆捧盒在桌上放了。陳杏娘打開瞧了瞧,見是一盤香油拌的芥藍,一碟蒸酥,便說道:“大姑娘病着懶怠出門,如今還在後頭養着,你自管去就是。”綠柳應聲,便捧了盒子,擡步向外走去。
因她是這家裏出去的丫頭,路途自然是熟極了的,無需人引領,迳往傅月明所居的愛月樓行去。走到後園,卻見東牆角下挖着許多土坑,不知是作何用處。
走到樓前,只見桃紅在廊下生爐子,爐上炖着一只砂鍋,正自冒着袅袅白汽。桃紅見她過來,立起身笑道:“你怎麽今兒怎麽有空過來?前兒姑娘打發小厮去喊你過來打個絡子,姑太太那邊卻說你不得閑。若有活計,只管交代過去,做得了再送來。我還說你如今倒成了姑太太身邊的紅人了,一時沒了你也不成的。”
綠柳便張口埋怨道:“快不要提起,姑太太那邊缺人手,荷花又太小,頂不得事,凡事都指望着我跟夏荷。可把我們兩個累得成不得,又要做活,又要随姑太太出門。偏姑太太又喜歡出去逛,這一日下來,兩條腿也要跑斷了!”說畢,因問道:“鍋裏熬的什麽?”桃紅說道:“是百合銀耳粥,姑娘午飯沒大好生吃,怕她待會兒餓了,特特的熬下備着。”綠柳往屋裏看了一眼,只見屋內珠簾花影底下,人聲全無,又問道:“姑娘睡着呢?”桃紅說道:“我才進去看過,在床上歪着,倒并沒睡。”
綠柳聞說,點了點頭,便邁步進門。入內只瞧小玉倒在明間內炕上,睡得倒熟,手裏兀自還捏着一根針。因恐她夢裏不老實,紮了手,遂輕輕替她拿了下來。裏頭傅月明聽見動靜,出聲問道:“誰在外頭?”綠柳趕忙低低的回了句:“姑娘,是我。”就走了進去。
走到內室,卻見傅月明散着頭發,身上披着一件雨過天晴的綢褂子,靠着引枕歪在床上,手裏正握着一卷書,一邊還擺着一只針線筐,裏頭放着各色針線零碎尺頭。當即走上前去,向傅月明笑道:“姑娘病還沒好,又擺弄上這些了。身子才好些,若因勞神病又重起來,可怎麽好?”傅月明笑了笑,說道:“病了幾日,天天窩在房裏,怪煩膩的,随意弄弄權作解悶罷了。你今兒怎麽過來了?”綠柳便将唐姑媽交代的話說了一遍,又把那盒子打開與傅月明看。
傅月明哪裏稀罕唐姑媽送來的東西,不過掃了一眼,就叫她擺在一邊了,只叫她在床邊坐了。又先不說話,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方才笑道:“怎麽比先時候瘦了些,眼窩子也陷進去了,那邊的日子不好過麽?”綠柳聽問,不覺長嘆了一聲,說道:“姑娘不問,我也不敢說。我真是滿肚子的委屈,姑太太是個尖刻铿吝的人,手裏又沒錢,更比世人小氣了十倍。日常用度,連個芥菜子兒芝麻粒兒都要算計起來,差不多的事都要我們自己動手。又叫我們這三個丫頭打點了許多針線,夜裏趕工做出來,好叫表少爺拿去換錢。偏姑太太又極好面子,白日裏常叫我們跟她出門去逛,我們夜裏熬油費火的做活做到後半夜,睡不了多大會兒就要起來,委實吃不消了。”
傅月明笑道:“怪道我前兒打發人叫你過來,姑媽不放你來呢。那如今,你心裏可怎樣想呢?是想回來,還是跟着姑媽?”綠柳連忙說道:“姑娘能叫我回來,那是天大的恩德了。”傅月明含笑說道:“其實就跟着姑媽也沒什麽不好,這一年兩年的,你入了睿兄弟的眼,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封你做姨娘了。你再給他生上個一男半女,腳跟兒就更牢靠了,便是他日後娶了正房太太,也少不得讓着你些。豈不比跟在我身邊做丫頭,日後配小厮強得多?”她此言倒并非憑空而來,上一世這綠柳确是同那唐睿勾搭上了,也算是個輕浮不定之人。今世目下瞧來雖是安分,然而究竟不算放心,便拿言語試探。
綠柳聽了這話,頓時臉上微紅,低聲說道:“姑娘好端端的,怎麽取笑起我來?這樣的風話,是沒出閣的姑娘該說的麽?”傅月明佯笑道:“你我雖是主仆名分,也是打小一道長起來的,倒更像姐妹些。這裏橫豎又沒有外人,就說了又有什麽打緊?你也不要害臊,心裏打什麽主意說給我聽,我也好早為你做打算。”綠柳低了頭不言語,半日方才說道:“說出來,不怕姑娘笑話。我雖是個丫頭,心裏卻是看不上表少爺的。”傅月明不覺一怔,這話倒是大出她意料之外,心內忖道:她既是瞧不上唐睿,上一世卻又為何跟他勾搭呢?當即問道:“睿兄弟也算一表人才,如今姑媽家裏雖是貧寒些,但總也是一戶清白人家,你卻為何看不上他?”
綠柳說道:“這話原不該說與姑娘聽的,但姑娘今既問起,少不得要說了。表少爺的為人,面上瞧着很好,其實底下輕浮得很,時常同我們無禮調笑,說些風言風語,不過是礙着姑太太的面上,還不敢做些什麽。他知道我是跟姑娘的,常向我打探姑娘愛穿什麽衣裳,戴什麽首飾,連鞋腳花樣也要問。說的許多話,難入耳的很,也不敢學給姑娘聽。這樣子的人,叫人哪只眼睛看的上呢?”
傅月明聽至此處,又羞又怒,卻又納罕不已,上一世唐睿不堪到那種地步,她尚且情願跟随,怎麽今生倒轉了性子?只聽綠柳又道:“還有一件事,我告與姑娘,姑娘可得放在心上。前兒一天夜裏,我出去倒水,回來聽春嬌姑娘在姑太太屋裏說話。因聽姑太太說起,咱們老爺年近四旬,膝下無子,恐以後香火無繼。又說老爺性情敦厚,待人再好不過,唐家現下又遭了難,姑娘日後出閣,也難尋到好人家,還不如另作打算,就問春嬌姑娘的意思。”傅月明聽着,面若寒霜,沉聲問道:“那唐春嬌怎麽說?”綠柳答道:“春嬌姑娘的性子,就是泥塑水揉的,最是膽小庸懦,在姑太太面前,就是比那提線的偶人多口氣罷了。她敢說個不字?只是支支吾吾,待應不應的。”
傅月明聽着,兀自默默不語,只在心內計較了一番。只聽綠柳又道:“還有一樁事,雖然面上瞧來平常,我看着倒有些古怪。”傅月明聽這話出有因,便問道:“什麽事?”綠柳說道:“表少爺跟着老爺在鋪裏幫襯買賣,每日裏起早睡遲的,很是辛苦。然而每隔兩日,必要出門一次,都是傍晚時候出去,趕在宵禁之前回來,有幾次還吃得臉上紅紅的。我起先只道是鋪裏的掌櫃夥計請他吃酒。然而咱們鋪子裏姑娘是知道的,日常生意繁忙,哪有這樣隔三差五就吃酒的道理?若說是別人,我倒疑惑了,他才來徽州罷了,哪裏就相交上了朋友請他吃酒?”
傅月明聽了這事,也自覺奇怪,便問道:“姑媽就不說麽?”綠柳說道:“姑太太打牙黏住了似的,不理論。每日裏只迫着我們多做些針線活,拿去換錢使,不管這些小事。”傅月明想了一陣,不得個頭緒,便同她說道:“這事兒你先打探着,千萬不要驚動了他們。再者,我這病好了七八了。到了後日,你撺掇姑媽帶着那兩個姑娘來咱們家一趟,我自有處。”
綠柳一一應下,傅月明又問道:“夏荷并荷花如今怎樣了?”綠柳說道:“她們沒什麽,只是累得很。夏荷同愛玉姑娘倒是投緣,很能說在一起。愛玉姑娘也是個不言不語的,有些話姑太太跟前不說,倒同她商量。姑娘不知,因我們是這邊過去的,姑太太防着我們,時常有話不在我們跟前說的。倒是荷花,年紀小,哪裏都去的,聽話也比我們聽得囫囵些。有些事,還得尋她才打探的出來。”
兩人坐着說了些話,吃了一盞茶,看看時候不早,傅月明恐綠柳在此處待得久了,唐姑媽要生疑,便打發綠柳起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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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綠柳離去,桃紅端了盞熱粥進來,說道:“姑娘,午飯時候沒吃什麽,喝碗粥罷,待會兒好吃藥的。”傅月明點了點頭,卻叫她将碗在床邊的小桌上擱了,她自家靠在床上,不住的思量。桃紅就笑道:“才我見着綠柳,她倒是發了好大一通牢騷。這姑太太是掉進錢眼兒裏了也怎的?老爺每月給他們也送去不少銀米,夠他們一家開銷了,還催逼着丫頭做針線補貼,油鍋裏撈錢使呢。”
傅月明笑道:“你不知,姑媽同咱們雖是親戚,老爺待他們情分又好,但究竟投親靠友的,許多事情不方便。她家裏見養着一個哥兒兩個姑娘,日後男婚女嫁的,嫁妝彩禮都是難事。那唐春嬌就罷了,愛玉妹妹卻得一份豐厚的陪嫁,到了婆家才不至落人恥笑。姑媽手裏沒有錢,心裏慌得很呢。”
桃紅歪着頭想了想,笑道:“姑娘說的是,就是表少爺,想娶一房好娘子,沒有錢怎麽行呢。”傅月明聽了不語,半日才冷笑了一聲,說道:“他打着不花錢就讨媳婦的主意呢。”桃紅不解這話,卻也不問,只上來将粥吹涼了,喂與她吃。
這唐姑媽是無事也要到傅家來走兩遭的,不是哭告生計艱難,就是與陳杏娘強扯親戚,來了便坐着不走,硬挨過兩頓飯去,好省家裏的嚼用。故而,到了後日,綠柳也沒費什麽力氣,只輕輕點了一句,唐姑媽便帶了唐愛玉、唐春嬌并三人的丫頭過到傅家這邊來。陳杏娘雖是好不耐煩,但好在時常走動,也就慣了。今見她又來,便先打發人吩咐廚房造辦飯菜。
姑嫂兩個坐着,說了家長裏短的散碎閑言。唐愛玉與唐春嬌兩個年輕姑娘,只呆坐一旁,一個低頭噤聲,一個默默出神,直如木頭也似。陳杏娘看不下去,就說道:“你們到後頭尋她們姊妹兩個玩去罷,只顧杵在這兒,也沒事做。”這二女見主母發話,看了唐姑媽一眼,方才各自起身,道了告退,往後頭去了。
才走到後園,丫頭小玉便迎上來,拉着唐愛玉笑道:“我聽綠柳姐姐說,愛玉姑娘打的一手好絡子。我正愁到哪兒拜師學這手藝去,姑娘教教我可好?”說畢,竟不待她答應,就要扯她走。唐愛玉是個沒主心骨的人,又在人家宅子裏,不好不依的,便被小玉拉着腳不沾地的去了。
獨撇下唐春嬌一個,立在原地,惶惶然不知何去何從。正在此際,桃紅打一山石後頭過來,向她笑道:“姑娘,我們姑娘請你過去坐坐。”說着,就在前領路。唐春嬌與那唐愛玉性情相差無幾,便也低頭随她過去。
待繞過假山,傅月明正在滴翠亭上坐着,一見她到來,便即起身。二人相互見過,唐春嬌正欲問候她病情如何,傅月明卻劈面就問道:“春姑姑是打算與我父親做妾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