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還原了那只機器眼。

昨天屠震寄來了新收集到的碎片,雖然碎片很少,但能和之前的部分連結在一起,他小心的将它做立體掃描,在虛拟的模型上将它們拼湊在一起。

瞪着那虛拟影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新來的碎片,和舊有的碎片幾乎完全密合,拼出了一個扭曲的符號。

心頭莫名狂跳,讓呼吸有些急促。

電腦在這時輕響一聲,傳來新的郵件,他強迫自己回神,點開那封信。那是紅眼的監識員對這部分碎片的材質做出來的最新檢驗報告。

他看着那分報告,有幾秒無法動彈。

碳。

這是用碳原子做的,卻和現有所知的純碳材料都不一樣。

這東西不可能存在,至少不曾被人制作出來,但眼前的一切告訴他,這是唯一的可能性。

微小的體積,高強度的能量,模仿神經的奈米仿生纖維,能改變導電性的奈米純碳——

他認得這些東西,認得在電腦上列出的方程式,還有那個扭曲的符號。

這不可能是真的,那不可能是真的,只是巧合,巧合……

寒顫爬上了他的脊椎,嘔意跟着上湧。

殘缺的畫面,浮現。

閃爍不明的老舊燈泡、扭曲的符號、迷宮似的甬道、被提在手裏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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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巴着口鼻,伸手關掉了那虛拟機器眼的影像,卻抹不去腦海裏那些畫面,無法克制身體裏浮現的恐怖感,只感覺到冷汗直冒。

寫在灰泥牆上的方程式、潮濕的泥巴、生鏽的艙門、狹小的房間——

突然之間,他無法呼吸,沒辦法繼續待在這地下室,連忙匆匆起身上樓。

奔跑、喘息、染血的雙手、腐臭的水——

有那麽一瞬間,那些影像和現實的景物重疊,樓梯在眼前晃動,門也是,他可以聽見凄厲的慘叫就在耳邊,幾乎握不住門把。

那是門把沒錯,不是需要旋轉的耐壓艙門。

他用力拉開了地下室的門,三步兩并的沖出老屋。

午後,屋外陽光亮得刺眼,但他歡迎那樣的明亮,至少在荒無人煙之處,他歡迎。

突然間,有只手觸碰到他的背,他迅速回身,朝來人揮拳,但那是她,他想收手卻來不及,眼看他的拳頭就要打到她的腦袋,他試着偏移目标,但她飛快在那瞬間,擡手格擋開了他的拳頭。

「怎麽回事?」她擰眉看着他,問:「你還好嗎?」

「沒事。」他松了口氣,巴着口鼻繞過她,粗聲道:「我只是喘不過氣來,上來透透氣。」

她不相信,他聽見她跟在身後,追問。

「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他大踏步往前,穿過廚房,爬上樓梯。

身後那女人不屈不撓的說:「你滿身都是汗。」

「我剛在樓下慢跑。」他頭也不回的說,眼前的景物又開始搖晃。

「你沒換運動褲。」她指出他謊言中的漏洞。

「我懶得上來換。」他感覺自己像是又走入那漫長的坑道中。

「你的臉白得像撞了鬼。」

眼前的樓梯像走不完似的,壓迫感越來越強,他粗聲堅持着:「我沒事!我他媽的好得——」

樓梯在眼前扭曲變長,他加大步距,想加快速度,卻因此踩空,差點失足,他緊急握住手把穩住自己,她幾乎在同時抓住他的手。

他驚恐萬分,反射性回身将她推開,然後才看到那是她,烏娜!

他飛快反手将她拉住,但她已經發現了,發現他的失控。

她瞪着他,他回瞪着她,感覺身上毛孔全都因為差點失控推她下樓的驚吓而打開,滲冒出點點冷汗。

他抿着唇,想說些什麽,卻不知該說什麽,只有驚懼滿布心頭。

然後,她開了口。

「博士,」烏娜瞧着他,秀眉微擰,黑眸中沒有畏懼,只有擔憂。「你需要幫助。」

他喉頭緊縮着,心頭大力跳動。

「我不需要。」

她看着他,挑明:「你知道你情況不對,你需要看醫生,現在醫學很進步,你應該比我清楚,夏雨可以——」

「我不需要。」他看着她,啞聲堅持着:「我很好。」

他的堅持,讓她擰起了眉頭,雖然不想戳破他,但仍開口直言:「不,你不好,你每天晚上都在做惡夢,別說你沒有,你有,我知道,你和我睡在一起,你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這兩天甚至睡不到四個小時——」

他知道她說的都是事實,但他不想承認,無形的壓迫感又再次而來,他沒等她說完就抽回自己的手,轉身就走。

「高毅!」她追了上來,再次抓住了他的手,「你這樣做只是在逃避現實,讓我幫你!」

再壓不住心中的恐慌,他想也沒想,回身對她啦哮。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他媽的多管間事!我不需要醫生!我不需要你!」

那串脫口而出的德文咆哮,在老屋裏回蕩着,在兩人耳中回響着,久久不散。有那麽一秒,他希望她沒聽懂,但她僵住了,聽懂了那串德文,她站在樓梯上,用那雙黑亮、清澈,明顯閃過一抹驚愕與疼痛的眼眸看着他。

他喉嚨抽緊,心口也緊縮着,幾乎就要開口和她道歉,但恐懼揪抓住心頭。半晌,她張嘴開口,冷冷的吐出一句話。「抱歉,是我的錯。」

她看着他說,然後頭也不回的轉身下樓。

他是個混帳,他知道,但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天知道,他剛剛差點揍了她,差點推她下樓,就差那麽一點而已,如果他手上拿着槍或刀,如果他沒有及時清醒過來——

他不敢想下去,不敢相信自己。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知道她若留下來,會發現什麽事。

如果他無法阻止,他不要讓她知道,他不想讓她看。

看着那女人的背影,他喉頭縮得更緊,但他聽見自己開口叫住了她。

「烏娜。」

她在走廊上停下腳步,轉身回頭看他,臉上已抹去了所有表情。

「也許你應該請假幾天。」他強迫自己把話推出喉嚨,擠出濕冷微麻的薄唇,「我相信屠震能找到人代替你。」

她站得筆直,有如一尊石像,動也不動的看着他,他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感覺到她無形的怒火,但在經過仿佛千萬年之後,她開了口。

「他當然可以。」

她說,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早安。

然後,再一次的,轉過身去,大步走開。

娜娜不敢相信那男人竟然打發她走,但他确實如此要求,看着她的眼睛說。一時間,火上心頭,顯然對這男人來說,她就只是個可以被代替的東西。

他方便時,她可以留下,替他暖床,幫他取暖,他老大要是不方便、不開心,她就最好滾到天邊去。

在那一秒,她真想上前給他一拳,叫他去吃屎。

他是個白癡!豬頭!混帳加三級的狗屎科學宅——

他有問題,她知道,但當他在夜裏來找她,當他和她一起過夜,她還以為他需要她,真的需要她,以為他會願意和她一起面對那個問題,一起去解決它,就算他過不去那一關,也會想要她陪着一起。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他媽的多管閑事!我不需要醫生!我不需要你!

顯然她太過自以為是,這男人完全沒有那個意願,他對她的需要,只是她的幻覺,他從頭到尾就只想龜縮在這間屋子裏,腐爛到死!

我不需要你!

她當然一點也不覺得痛,她當然不在乎這王八蛋!

他嫌她羅唆?要她走?

可以!沒問題!

還沒進廚房,她就掏出了手機,按了快速鍵,直撥屠震的專線電話。

「我是娜娜,我需要你找個人過來替我。」廢話不說,她直接切入重點。

「什麽時候?」屠震問。

「現在。」

也許是她斬釘截鐵的口氣,也或許是她太過冰冷的聲音,屠震沉默了一秒,沒多問她理由原因,甚至沒追問為什麽,只開口道。

「我會調人過去。」

黃昏時分。

紅眼派了兩個男人過來,他們還沒下車,她已經上前去開門。

第一個下車的男人朝她伸出手,她也伸出了她的手,握住了那友善的大手,對他微笑,但另一個男人一下車,她臉上的微笑就消失無蹤,她僵站在那裏震懾的瞪着那家夥,那一瞬,像是忘了呼吸。

他不應該偷看她,若他沒看,他就不會注意到她此刻臉上複雜的表情,可他忍不住,他無法控制自己。

他看了,戴上了那副隐形眼鏡,叫出了門口的監視畫面,看見痛楚與苦澀,驚喜和愛戀,在那瞬間都在她臉上。

然後,男人朝她伸出了雙手。

仿佛等了一輩子,她走上前去,伸出雙手用力擁抱那個男人。

那金發藍眼的家夥,将她緊擁在懷中,抱得很緊,低頭親吻着她的發,在她耳邊低語。

她收緊雙臂,眼角有着淚光,然後笑了。

這一秒,他知道這男人是她在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想連絡,卻始終不曾按下撥號鍵的那個男人。

那家夥已經結婚了,娶老婆了。

或許那就是她為何不敢打那通電話的原因。

有那麽一瞬間,一股野蠻的沖動,讓他想沖下樓去,把她從那家夥懷裏拉開,對那王八蛋咆哮,再将那家夥撕成碎片,把她扛回屋裏,告訴她,他錯了,他需要她,他不想要她請假,他想要她陪着他,度過這一個月。

但到頭來,他只是把手插在褲口袋裏緊握成拳頭,站在二樓的窗裏,看着她跟着那帥氣有型的家夥一起轉身上車。

空氣仿佛随着她的遠離變得越來越稀薄,陽光也是。

天黑了,院子裏的燈火,因為她的設定,自動亮了起來,但世界看來依然萬分黑暗。

他無法控制的追蹤着她坐的車,一直跟到路口最後一臺監視器,她在最後一秒,擡頭看了監視器一眼。

他屏住了氣息,感覺她仿佛正看着他,知道他在看。一秒而已。

下一剎,她垂眼把頭轉了過去,不再看着他,也不再看着窗外。

胸口,扭絞着。

載着她的那輛車滑過,離去,消失,只如風般卷起路上的落葉片片。

殘破的落葉在空中翻飛,然後再次落定。

身後傳來敲門的聲音,他轉過身,看見那個先下車的男人,不知何時已上了樓,悄無聲息的來到身後,站在那敞開的門邊。

男人有着黑色略卷的發,高聳的鼻梁,微薄的唇,和一雙黑得看不見底的眼。

「你好,我是傑克。」男人走上前來,朝他伸出手,看着他說:「紅眼意外調查公司的調查員,我來代替烏娜。」

最後那一句,讓他心口一縮,他忽略男人伸出的那只手,繼續将手插在褲口袋裏,只看着那家夥,用下巴點了一下她留下的筆記型電腦,面無表情的開口。

「我知道你是誰,你需要的東西在那裏,你可以把它帶出去,挑一個房間待着,随便你要做什麽,但不要打擾我。」

傑克看着他,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大手,對他的冷漠,眼前的男人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與惱怒,只萬分識相的轉身彎腰拾起地板上那臺仍在運作的筆記型電腦,将它闇上,轉身走了出去,甚至不忘幫他帶上了門。

屋子又陷入一片沉寂。

他轉過身,看着她空曠的房間。

她的東西本來就少得可憐,她沒有全都帶走,但留下來的,除了那臺連結了她安裝的保全系統的筆電之外,都是可以随時丢棄再買的東西。

我來代替烏娜。

那個男人這麽說。

他只是建議她請假幾天,只是幾天,讓這個月過去。

但她不會明白是為什麽,她只會知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對她啦哮,然後趕她走。

諷刺的是,連他自己也不确定出事的那天到底是哪一天,他只知道是在這個月,只知道每到這個月,他都無法控制自己。

他本來以為他可以,但情況不對,他知道不對。

上一次,他和旁人一起度過這個月,是十一年前,那一回,他差點害死別人。看着眼前空曠的房間,他突然明白,就算她不回來,也不是什麽太奇怪的事。他認得那個金發藍眼的男人,他知道那像夥清楚他的狀況,那男人是特別來帶她的,帶她走,确定她不會留在這裏,不會再回來和他在一起。

他知道,那男人不像韓武麒,也不是屠震,那家夥會把一切都和她說,會告訴她,他有多危險,可以多暴力。

這一刻,他沖動的想叫電腦連線紅眼的主機,利用衛星再看她一眼,但那太瘋狂,而且沒有意義,還會被屠震或肯恩發現他做了什麽,所以他什麽也沒做,只擡起手,慢慢摘掉了隐形眼鏡。

他知道,對她來說,他才是那個王八蛋,就算她不回來,也是他活該。

夜,很深,好黑。

他試圖躺下,試着睡覺,卻睡不着,過去那方法多少會有點效果,但這次當他閉上眼,卻只看到那些可怕的畫面。

于是,只能縮坐在床上,睜着眼,瞪視着黑暗裏那亮着光的電子時鐘。

時間一秒一秒的在走着,每一秒,那分隔小時與分鐘的冒號就會消失再出現,消失又出現。

一秒,六十次,後面那個數字就會增加一位數。

十二點整。

還有一萬八千秒,那冒號再閃個一萬七千九百九十九次,天就會亮。

天總是會亮,事情沒有那麽困難,不會那麽困難。

他告訴自己,卻無法不覺得那電子鐘似乎越走越慢,慢得像是要停了下來,慢得讓他嘴唇發乾。

它當然還在走,沒有停下來,他才剛幫它換過電池,确定它會一直走下去。

但每一秒,都變得像永恒那麽長,而距離月底,還有八天。

他想回地下室跑步,但那裏變得太像惡夢裏的迷宮,他也不敢再去多看一眼那該死的方程式。

所以他下了床,在地板上做體能訓練,伏地挺身、前體支撐、仰卧起坐,他不斷重複那些單調枯燥的動作,榨出身體裏所有的汗水與力氣。

當他停下來時,他早已讓自己累到幾近麻痹,完全無法思考,甚至沒力氣爬回床上去。

趴在地板上,他躺在自己制造出來的汗水裏,感覺全身都像被浸泡在其中。窗外仍是黑的,漆黑無比。

幾點了?

他想着,想要看時間,卻無法動彈,只覺得整個人像是緩緩陷入了地板中,陷入他淌出的汗水泥塘裏。

汗水懸在他的眼睫,讓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變形。

一時間,有些驚慌,他眨了眨眼,他以為自己能很快速的眨眼,但那眨眼的動作卻很緩慢。

世界變暗,再亮起,變暗又亮起,然後再次變黑,變得很黑很黑,即便他睜大了眼,還是黑的。

下一秒,他發現他的臉貼在一個潮濕、濃稠且腥臭的泥塘中,液體帶着鐵鏽的味道,而且有點誠。

那應該是汗,他的汗,但那不是汗。

是血。

在這時候還希望流血的主人沒有任何疾病,或許是種好笑的奢望?

這念頭無端冒了出來,讓他更加驚恐。

或許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想着,感覺鼻腔裏也充滿了血,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突然間,人們奔跑叫嚣着,咆哮和尖叫混在一起,在牆與牆之間撞擊回響。他沒有爬起來,他繼續趴着,趴在地上,數着在牆面中回蕩的腳步聲與尖叫聲,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五個、四個、三個……

那些人快忙完了,他必須爬起來,藏起來。

他的手被拉到脫臼了,他爬坐起身,利用牆壁,強行将它推回原來的位置。

那痛到不行,但他忍住了到口的叫喊。

他不能發出一點點聲音,一點點也不可以。

不知道為什麽,他記不起來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但他知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

不,不是沒有出口。

有個人和他說有出口!他知道有!就在前面!一定有!

顧不得手痛,他爬起來往前移動,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壓不住恐慌,開始奔跑,他不能停下來,他們來了,就在他身後,就要找到他,就要抓到他——

他跑過轉角,卻掉落一個坑洞,坑洞裏滿是腐臭的污水,他沒有辦法呼吸,他揮動着四肢,掙紮着往上,試圖留在水面上。

然後一個男人抓住了他,将他拉到了岸邊,他喘着氣,擡眼,只看見陌生的男人一手抓着刀,張嘴舔着刀尖上的血,對着他笑,像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下一秒,男人舉起刀來,朝他戳刺下來。

他要死了,他不想死!

他大吼一聲,奮力抓住了那家夥的頭發用力往下拉,那男人失去平衡,往前翻過他,掉入水中,讓水花四濺,他死命的翻身爬了上岸,但那家夥抓住了他的腳,對着他啦哮,試圖要爬上來。

他對那家夥又踢又踹,但那男人比他高壯,眼看就要爬了上來,他驚恐的滿手在地上亂抓,混亂之中,他摸到一根生鏽的鐵管,感覺到它有些松動,他用盡全力死命的拔,那男人爬上來了,砍了他一刀,他回身伸手架擋,刀子刷的砍入手骨,那讓他痛得大叫,但幾乎在同時,那根鐵管終于被他拔了下來,他緊緊抓握着它,大吼着,發狂似的朝那試圖再次砍殺他的男人狠狠揮擊——

「嘿!高毅!高毅!」

男人的叫喚,讓他回過神來,大口大口的喘着氣,發現他站着,抓着床頭的臺燈,砸爛了那臺電子鐘,它躺在地上,四分五裂,和他手中的臺燈一樣破爛,就連實木地板也被他砸出坑坑洞洞的傷疤來。

那叫傑克的家夥,抓着他的手,看着他,用德語問。

「你還好嗎?」

「我很好,我只是讨厭這鬧鐘!」他推開那家夥,扯回自己的手,扔掉手中那殘破的臺燈,轉身走了出去,粗聲低晦:「走開!別理我!你他媽的最好給我滾遠一點!」

說着,他大踏步的逃離了自己的房,快步走開,走進另一間房,再用力把門甩上。

他站在門內,低頭喘着氣,擡手耙過緊繃腦袋上淩亂的發,卻仍能感覺到胸中的心大力的跳動着,感覺到雙手仍在顫抖,雙腿因為過度奔跑而酸軟。

那把刀,好似仍深深的嵌在他手骨上,讓他痛得頭皮發麻。

可他知道它并不在那裏,就像他知道他早已失去了他的左手。

他的左手是假的,不會痛。

他沒有替它做痛覺神經。

但那仍會痛,就像他依然能感覺到自己緊抓着那鐵棍,将那男人打得頭破血流,那一次次反震回來的力道,似仍在身體裏流竄,那男人頭顱破碎的聲音和慘叫聲在坑道中來回撞擊着,次次鑽入他耳裏。

抖着手,他抹去一臉汗,卻抹不去想嘔吐的沖動,他沖進浴室,彎腰吐了出來,卻只來得及扶着門邊,吐在浴室地板上,嘔出了一地黃水。

除了膽汁和胃酸,他吐不出別的東西,所有的食物,早在之前就消化掉了,他甚至記不起來自己上次吃東西是什麽時候,但那也不是什麽太重要的事情。

當他終于止住乾嘔,因為無法忍受那味道,因為那裏也總是充滿了嘔吐物,他抓下蓮蓬頭沖洗地板,把那又苦又酸的穢物沖洗乾淨,然後漱口,脫掉衣褲,清洗自己。

熱水讓他緩緩鎮定下來,跟着他才察覺這間浴室裏,有她的味道,當他擡起頭,看清眼前的一切,發現他竟不自覺走到了主卧。

洗手臺上有一塊肥皂,她用到一半,忘了帶走的手工肥皂。

他關掉水龍頭,走出浴室,看見房間裏,空蕩蕩的,只剩那張床,那張她睡過的大床。

落地窗外,風吹樹搖,讓落在地板上的樹影也跟着搖晃。

月光灑落屋裏,照亮了那張床。

他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在那張被月光照亮的床躺下。

床很大,很結實,床單乾淨又潔白,但上頭确實還隐隐有着她的味道,還殘留着她的體香。

烏娜。

他側過身,将她的枕頭抓入懷中,把臉埋在她曾躺過的枕頭上,閉上眼,深呼吸,将她的味道,納入心肺。

他讓她的味道充滿自己,除了她之外,他把一切都摒棄在外。

原以為,那很難,但那不難,不會很難。

他記得她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記得她對他說過的嘲諷、調侃,記得她和他開過的玩笑,記得她給他看的搞笑動物影片,記得她為他煮過的每一餐,為他泡的每一壺茶,記得每當她走進屋裏,所有的一切都亮了起來,就連空氣都像是在那瞬間,變得不一樣……

抱着那顆枕頭,他蜷縮在這張大床上,萬般渴望的想着她。

只想她。

烏娜。

娜娜……

——上冊完——

(下)內容簡介:

他把自己關在山裏,離群索居,生活中就只有科學與研究。

除了那個晦暗不明的過去之外,他認為自己過得很好。

哪知那貪吃小女人卻像龍卷風,騰騰闖入他家中,堂堂沖入他心裏,強勢的将所有晦澀黑暗橫掃一空,他才發現自己愛上她。

這女人卻轉身想落跑?

別開玩笑了!

就算她長了翅膀,他也會自己造飛機,千山萬水追上去──

電話

好亮。

他驚醒過來的那瞬間,不敢動。

穿透林葉的光像針一樣刺眼,讓雙眼疼痛不已,他快速的眨着眼,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感覺到全身無比虛弱,他想爬起來,才發現自己受了傷,他應該要覺得驚訝、害怕,他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事,但另一股更深且無以名狀的恐懼攫抓住了他,讓他沒時間理會自己的傷,只是手忙腳亂的爬了起來,繼續在森林間奔走。

他全身是血,感覺蒼白又虛弱,他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但盡量小心,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森林裏有很多聲音,但在他耳裏聽來最大的是他自己的心跳與喘息。

眼前的景物扭曲晃動着,讓他好幾次失足滾下山坡,制造出更多的傷口,他記不得發生了什麽事,只知道必須遠離這個地方,必須找到電話。

他不曉得自己跑了多久,走了多遠,又經過了多少時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發現他沒死,發現他不見了,他不能停下來,不能被找到。

誰是他們?

他混亂的想着,卻想不起來,只覺得無比驚恐。

暴力與血腥的畫面在腦海裏交錯,讓口鼻裏仿佛在瞬間又充滿腐敗血腥的味道,教他幾乎要吐了出來,使他顫栗得不敢再往下深想。

天好像曾經黑過,又亮了。

然後,終于,他看見了一縷炊煙。

是住家,有人。

他應該要松口氣,但在那瞬間,他害怕得不敢動彈,當那住家的主人走出來活動,他瞬間趴倒在地,找了掩體遮住自己,想轉身逃跑的沖動變得如此強烈,然後他看見手臂上的那組數字。

那是電話號碼。

他需要電話。

他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事,不記得自己是誰,但他細瘦蒼白沾滿血跡、泥巴的右手臂上有一組電話號碼,某個人用原子筆寫了這組號碼,那不是他的字跡,他知道。

他試圖回憶,卻想不起來那人是誰,只聽見男人的聲音要求着。

打這支電話。

屋子的主人上了車,開車離開了,但屋子的煙囪還冒着煙,裏面可能還有人。他喘着氣,恐懼萬分,吞咽着口水掙紮着。

他很害怕,他不敢相信任何人,但他別無選擇,他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事,可他知道他失血過多,還有嚴重的營養不良,他的傷口需要除了止血之外,更好的醫藥治療,還需要抗生素,他想打電話回家,但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除了這支電話號碼,他一無所有。

所以他深吸了口氣,在那輛車遠離之後,快速的往那屋子跑去,大門被鎖了起來,他找到後門,敲破了窗戶,探手進去拉開門鎖,在屋子裏找到了一支電話。當他撥到最後一個號碼時,莫名的驚懼襲上心頭,他沒有辦法按下去。

打這支電話,那兒的人會幫你。

腦海裏的聲音強烈要求着。

他按下最後一個號碼。

電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安靜到他再次聽到自己的心跳,教他不由自主屏息,然後終于響了起來。

一聲——

冷汗滲出了他的毛孔。

兩聲——

屋外是不是響起了狗叫聲?

三聲——

他停留得太久了。

就在他想挂掉它的那一秒,它通了,吓了他一跳。“紅眼意外調查公司您好。”

電話裏傳來親切甜美又可愛的聲音。

那是中文,而且他聽得懂。

他低頭看着堆疊在茶幾上的德文雜志和報紙,看見他的手在滴血。

“喂?喂?”

沒等到他的回答,對方遲疑了一下,改用很破的英文道。

“我是紅眼意外調查公司,我有很好的工具,很好的人員,和很好的調查,請問可以幫你嗎?!”

她的英文丢三落四的,不知為何,反而取得了他的信任。

“我需要……”他張嘴,開口用中文吐出幹啞的字句:“醫生……”

“你在哪裏?”她改回中文,迅速開口問。

“我不知道……”

“沒關系,別挂電話,我會派人找到你。先生,請問你的姓名是?”

“我想不起來……”他蹲在地上,閉着眼,啞聲說:“我手上……有你們的電話……”

他感覺到她在電話那頭愣住了,但她依然用很開朗溫柔的聲音說。“放心,這不是問題,我們會找出來的。”

“有人……在追我……”

“別擔心,我會讓離你最近的人去找你,他會戴着一頂有荷魯斯之眼的帽子,你知道那個圖案嗎?”

奇怪的是,他還真的知道,那圖案浮現在他錯亂的腦海。

“長了腳的眼睛……”他說。

“沒錯,就是那個。”她告訴他:“還有,你的來電顯示你在德國,我們的調查員叫屠勤,他會——”

他沒聽到她後面說了什麽,外面有車來了,他驚恐的匆匆挂掉電話,從後門跑了。

他不敢留下來,那個人不該那麽快回來,還是那家夥本來就沒想走遠?

他不知道,他頭也不回的往前跑,恍惚中好像有人追了上來,大聲咆哮怒吼,還是沒有?

他驚慌的回頭張望想要确定,卻再次摔下山坡,撞到了頭,失去剩下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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