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再醒來,已天亮。

女人仍在眼前,溫暖,甜美,活色生香。

她醒着,用那雙黑亮澄澈的眼,看着他。

他能從她眼中,看見躺在枕頭上的男人,感覺他像是活在那汪黑色的深潭裏,活在她溫柔的眼底。

她擡起手,輕撫他的臉,手指滑過他的眉,撫過他的耳,他的唇,然後她傾身親吻他。

他不由自主的張開嘴,清楚嘗到她的味道,感覺到她的心跳,可就在他試圖将她壓在身下時,她已經翻身坐在他身上,低頭看着他,撫着他的唇。“去洗澡、刷牙,把胡子刮了,你留胡子醜死了。”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覺得心頭發緊,有些恍惚。

月光下的她很美,陽光下的她更美,讓他無法移開視線。

然後,她離開了他,下了床,撿拾起地上的衣物套上,見他不動,只在床上坐了起來,傻傻的瞪着她,娜娜挑眉開口。

“還賴在床上做什麽?你用一只手不會洗澡刷牙刮胡子?”

他會,而這女人讓他覺得自己好像白癡,所以他下了床,如她所願的走進浴室去洗澡、刷牙、刮胡子。

經過這些年,他已經很習慣一只手做事,他用剩下的這只手,開水,洗頭、洗澡,上肥皂,把自己沖幹淨,然後洗臉,刷牙。

鏡子裏的男人,看來有些吓人,每年的這個月,他看起來都很糟,可今年感覺好像更恐怖,他慢慢的把胡子刮掉。

這一秒,還是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事情太過美好,讓他感覺像是飄浮在空氣中,但他強迫自己動作,不讓自己思考,只是把胡子刮掉,再次洗了臉。

洗完之後,他眼裏仍充滿血絲,但至少他的臉看來清爽幹淨了些。

他拿毛巾将自己擦幹,圍在腰上,轉身看着浴室的門,有那麽一刻,他不是很想伸手開門,害怕門外什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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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門把,看到它好似又開始扭曲變形,才深吸口氣,鼓起勇氣,用力将它拉開。

房間裏無比明亮,新鮮的空氣流淌在其中。

屋子裏的落地窗被打開了,地上的筆被清掃得一幹二淨,大床上的床罩被換新,她站在床邊,正在換枕頭套,床邊的地上,靠窗戶那頭,擺放着餐具和食物。

他繼續站在浴室門邊,不太敢動,但她把枕頭裝好了,然後拿起放在床上的吹風機,再次看着他開口。“過來坐好。”

他走過去,在地上坐好,她将一杯溫開水塞在他手中。

“喝掉。”她說,然後插上吹風機的插頭,開始替他吹幹頭發。

他捧握着那杯水,小心的喝着。

她的動作很輕柔,一下一下的撥弄着他的發,按摩着他的頭皮,舒服得讓他差點又睡着。

然後,他的發幹了,她關掉了電源,收回了手。

他感到一絲遺憾,幾乎想将她的手拉回來,想抱着她一起回床上,但他不敢,害怕美夢會因次破碎,害怕一切都會因此而消散。

她收了吹風機,來到他面前坐下,拿起一顆水煮蛋,敲碎了蛋殼,再把那些蛋殼一一剝除,沾了點鹽巴,遞給他。

“吃掉。”

他不敢反抗,乖乖接過了手,慢慢咬了一口。

她又剝了一顆蛋,自己吃了,等他吃完了那顆蛋,她拿了一片白吐司給他。他再接過手,繼續吃。

她再給他一片,然後是一根香蕉,她替他剝好了皮,他沉默的吃掉了。

香蕉之後,她不再拿食物給他吃,只是把餐具收拾到托盤上,拿了出去。

她沒有将門關上,他可以聽見她在走廊上走動的聲音,聽見她下樓的聲音。然後,沒有聲音了。

門仍敞開着,他一動也不動的看着那扇打開的門,感覺心跳越來越快,嘴巴越來越幹。

他想站起來,想下去看看,又不敢站起來,不敢走出去。

屋子裏好安靜,只有風吹過時,林葉會沙沙作響。

他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評評、評評的,在耳裏如雷一般,越來越大聲。時間變得好長,好漫長。

他繼續盯着那扇門,感覺屋子裏好像又再次變暗,感覺那扇門又開始扭曲變形——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走上了樓梯,穿過了長廊,走了進來。

是她。

烏娜。

她回來了,來到他身前,朝他伸出手,要求他把手給她。

他握住了她的手,任她帶他上床,躺下。

“把眼睛閉上。”她說。

他沒有照做,只是看着她。

她眉微擰,但沒再多說,卻擡起手,撫着他的臉,摸着他的眉,一次,又一次,直到他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來。

她在摸他,陪着他。

他不想睡,可睡意襲來,和她一起,戰勝了他的意志力,讓他再次睡着。

水龍頭在滴水。

一滴、一滴、又一滴。

那聲音讓他莫名焦躁,他喘着氣,想要爬起來去把水龍頭關好,卻爬不起來,他陷在腐臭的泥沼裏,趴着,無法動彈。

不。

不要又來了,不可以在這個時候,在她在的時候。

哪個她?

腦海裏的聲音讪笑着。

他不知道,他在這裏不認識任何人,不認識任何女人,他只聽過她們的尖叫。但有個她,他知道,他知道。

遠處有尖叫聲響起,腳步聲雜沓而來,奔跑着。

即便不想,他仍因為驚恐奮力爬了起來。

跑啊,跑吧,用力的跑,最好你是跑得出去,最好你能跑得出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燈火明滅不停的通道中奔跑,有人在追他,他知道,就在他身後,拿着劍,提着刀,準備像殺豬一樣的将他宰掉。

然後他跌倒了,被絆倒,當他摔跌在地,看見一顆頭顱就在眼前,兩只眼珠子都被挖掉,不知名的紅色長蟲從那一對空洞的眼中緩緩爬了出來,像兩串長長的血淚。

他認得這張僵硬的臉,再熟悉不過,然後那顆頭顱在這時,張開了嘴,對着他說話。

孩子,你逃不掉的,就像我一樣,像我一樣……

他聽見自己發出慘叫,驚恐憤怒痛苦充塞心肺,他倉皇爬了起來,手腳并用的連連倒退,然後又掉到了水裏,腐敗髒臭的血水裏,但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了她的聲音。

高毅。

她叫喚着他的姓名。

醒醒。這是夢。你在做夢。

是的,這是夢,但他醒不過來,他無法控制的掙紮着,就在這時,一只手出現在黑暗的水中,抓住了他,拉住了他,将他往上拉出水面。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吓得奮力抓住了對方,試圖将那人往下拉。

不可以,不行,那不是他,這不是那個人,他會傷了她,會殺了她——

他警告自己,卻沒有辦法控制,他想要清醒過來,卻做不到,他恐懼得無以複加。

“走開!走啊!別靠近我!”

他吼着,咆哮着,那個人松了手,卻沒有離開,反而一步一步的靠得更近。

“別靠近我!走開!滾啊!你再過來我宰了你!”

他緊握着雙拳,對着那模糊不清的人影怒吼,但那黑暗中的家夥只是伸出了手,他飛快擡手撥開那只手,可下一秒,那人反抓住他的手,狠狠揍了他一拳,在他猝不及防的那一瞬,伸手将他拉到眼前,吻了他。

娜娜。

他想着,記了起來。

他能嘗到她嘴裏的味道,嗅聞到她發上的香,感覺到她的體溫,她的呼吸,她的手。

強悍、明亮、迷人的,烏娜。

娜娜。

眼前黑暗的迷霧消散,他看見自己站在地上,她就在他眼前,仰頭凝視着他,親吻他,撫摸他,輕描淡寫的告訴他。

“你做了噩夢。”

他不知該說什麽,分不清虛幻真假,但她在這裏,而他願意付出一切,只為和她在一起,所以他點頭應和。

“我做了噩夢。”

她沒說什麽,只是倒了杯水給他喝,然後又給他一片面包,這次她塗了奶油,還弄了一杯熱可可。

然後,被她帶去睡覺,再醒來,又醒來,她都在。

無論他何時醒來,她都在眼前,給他東西吃,陪他一起睡,即便惡夢降臨,讓他困在夢裏,她也會突破夢境,将他叫醒,就算必須動手揍他,她也會把他拉出來,扯出來,拖到她身邊,和她在一起。

不管那夢有多黑暗,多恐怖,他總是能聽見她的聲音。

有幾次,他在夢中嘶吼着,在黑暗中狂奔,反擊着,和人纏鬥,她總是能及時從黑暗之中,叫醒他。

他不知她為何敢,為何不害怕,可她一直在這裏,陪着他。

天黑,天又亮,日夜交替着。

他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兩天,還是三天?

他不确定,但當他再次在夜裏清醒過來,看着眼前蜷縮在懷中的女人,知道這不是夢,而她是真的,再真實不過。

他能看見她眼下也有陰影,但她看來仍是好美,他不知道之前為什麽覺得她不好看,此時此刻,她美得不可思議,他無法控制的伸手撫摸她,描繪她的模樣,撫着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然後是她唇角那顆,總是讓他想要湊上前舔一口的痣。

她在這時,醒了過來,睜開那清亮的黑眸,看着他。

“為什麽?”他問,“我以為你在休假。”

“我在休假,”她說,“還在休假。”

“為什麽?”他問,将她臉上的發絲掠開,再問:“你為什麽在這裏?”

“因為你需要我,因為你是個傻瓜,也因為我想在這裏,”她凝視着他,告訴他,“和你在一起。”

他喉頭緊縮,心頭狂跳,一雙眼,又熱又酸。

他不想讓她知道,不想讓她看到,他的瘋狂,他的怯懦,他的無助,所以才叫她走,誰知她會回來,回來和他一起。

明明已經看見他能多糟糕,可以多糟糕,她卻沒有轉身離開,依然留了下來,陪着他,照顧他。

情不自禁的,他低頭吻了她,愛撫她,和她做愛。

……

當他和她一起攀上高峰,那一剎,仿佛不只身體,就連靈魂,都被她緊裹包圍,他無法控制自己,沒有辦法阻止淚水逸出眼眶,但她只是擡手撫去他頰上的淚,用無比的溫柔,親吻他的唇,他的臉,他的眼。

這不是性,不只是性,早就不是了。

她仍裹着他,汗水和他交融一起,那感覺很好,讓他除了她,什麽也無法想,他不想離開她,所以繼續待在她身體裏,她也沒有抗議,只是擁抱着他,全身赤裸的和他從頭到腳都糾纏在一起,然後閉上了眼睛。

她累了,很快就睡着,他也是。

他喜歡這樣,如此清楚的感覺到她的體溫、她的心跳、她的味道,知道她在這裏,和他一起。

他睡着了,再次睡着。

這一次,他知道當他醒來時,這女人仍會在懷裏,陪着他一起。

身旁的男人不見了。

她不敢相信她竟然睡到失去了警覺性,發現他不在床上,她心頭一跳,飛快爬了起來,跳下床。

他不在浴室裏,也不在陽臺上,她随手抓了件T恤套上,快步開門跑到隔壁,暗暗咒罵自己不該讓傑克和屠歡先回去,但她以為她能應付。

隔壁桌上筆電裏的保全系統仍開着,她切換熱感應模式,看見他在廚房。她沒有因此放松下來,傑克和她說過他的情況,她也确實看他發作過很多次,他夢游的時候無法分辨現實與虛幻,他會傷到自己的。

想也沒想,她轉身跑了出去,用最快的速度沖下樓,推開廚房的門。

他裸着上半身,站在餐桌前,正将兩個白瓷盤放到托盤上,瓷盤上有着牛奶炒蛋、幾片火腿,一小杯奶油和四片面包,還有一小碗切好的蘋果。

雖然仍頂着一頭亂發,仍是一臉樵悴,但他看起來很正常,看見她,他一怔。有那麽一瞬,兩人都沉默着,不知該說什麽,她知道他注意到她沒有穿鞋,也沒來得及套上褲子,他的視線在她光裸的腿上流連,讓一股酥麻的熱流竄過雙腿,在小腹聚集。

然後,他将視線拉回她臉上,啞聲開了口。

“你醒了。”

“嗯,我醒了。”她控制住急促的呼吸,鎮定的走上前,看着他手邊那托盤,道:“你做了早餐。”

“嗯,”他點頭,臉上表情有些緊張,嗓音粗啞的道:“我做了早餐。”她走到他面前,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了下來,仰頭親吻他。

他放下托盤,摟住她的腰,将她拉得更近。

她能感覺到他的欲望抵着自己,那不是她一開始所想,她只是松了口氣,只是很高興他還好好的。

他在這時發現她只套了上衣,沒來得及穿內褲,變得更硬,她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他還沒有完全恢複過來,還很虛弱,吃的熱量不夠他消耗,她試圖退開,可下一秒,這男人單手就将她捧抱了起來。

為了平衡,她夾住他的腰,穩住自己。

“等等……”她喘着氣,攀着他的脖頸,貼在他唇上,啞聲說:“先吃飯。”他只有一只手,沒有她的幫忙,他無法掙脫長褲的束縛。

他抵着她的額,稍微收緊了抓握着她的臀的大手,黑眸氤氲,瘠啞的道。

“不。”

她的心跳得很快,他的也是。

娜娜看着他眼裏的渴望,感覺到他的心在胸口大力的敲打着她。

他想要她,很想要,她知道,她也想要,而他也曉得她想要。

“娜娜……”

當他最後一次将自己挺進她身體裏時,在她耳畔粗聲低喊着她的名字。

她渾身輕顫抽搐着,感覺他不只在她身體印下烙印,也烙印了心,讓她只能任他予取予求,把一切都給他。

那感覺既可怕,又吓人的好。

有那麽幾秒,她無法思考,只能趴在他肩頭上,然後她感覺到他在移動,引發又一陣酥麻輕顫。

她張開眼,發現他離開了餐廳,抱着她上樓。

“放我下來……”

“不要。”他側頭親吻着她的額際,語音堅決。

她微喘的說:“你的手會斷掉的……”

“不會。”他說:“我抱過更重的東西上樓。”

不是在他那麽虛弱的時候,她想抗議,但不想提醒他為什麽會變得這麽虛弱,

她看着他的側臉,忽然間從他臉上的表情,感覺到他需要這樣,所以她什麽也沒再說,只是注意着他的腳步。

但他走得很穩,堅持着,穩穩的抱着她走上樓,穿過長廊,回到主卧室,走進浴室,然後他才抱着她在浴缸邊坐下,傾身塞好了浴缸裏的塞子,伸手打開了水龍頭。

當他的手回到她身上,撫着她的腰,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微微在顫。

這男人真的是個笨蛋。

在等水滿的時候,他抵着她的額,輕輕的以唇瓣來回摩挲着她的,一雙飽含情感的黑眸始終凝視着她,讓她的心緊緊的縮着。“傻瓜……”

她不由自主的撫着他的臉,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聞言,他不惱,只看着她,啞聲同意。

“嗯,我是傻瓜。”

她笑了出來,雙眼卻微微發熱,她伸手将他緊擁,坐在他身上,和他耳鬓厮磨,在滿室白茫茫的水氣中,無聲溫存着。

他和她一起洗了澡,在浴缸裏泡着熱水,直到蒸騰的白煙都散去,才一起爬了出來,把身體擦幹,她在吹頭發時,他下樓去拿了早餐上來。

那些食物早冷掉了,但兩人都不介意。

她餓了,他也是,他胃口很好,終于好了起來,幾乎有些狼吞虎咽的,然後他和她一起收了餐具,到廚房把碗盤洗好擦幹。

然後,他和她一起回到床上,把兩人的衣物都脫掉。

她以為他還想要,但他沒有,他只是摟着她,将她貼壓在心口上。

聽着他規律的心跳,莫名的安心感襲來,讓她忍不住閉上了眼,她喜歡這樣被他摟抱着,聽着彼此的呼吸,感覺兩人的心跳,一起慢慢的跳。

天還很亮,風很清,陽光在窗外穿林透葉,但她依然一點一滴的放松下來。這種和人依偎在一起的感覺很舒服,有那麽一會兒,她以為他睡着了,她幾乎也要睡着。

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

她聽見他的心跳加快,感覺他偷偷又把長臂收緊。

下一秒,他開了口。

“很久以前,我被人綁架過。”

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她一怔,強迫自己保持平穩的呼吸。

“嗯,我知道。”

他猜她知道,他曉得他在紅眼裏有一份檔案,她八成早已看過。

“你知道什麽?”

她告訴他,武哥告訴她的事:“你二十歲時被人綁架,但自己想辦法逃了出來,因受驚過度,喪失記憶,但你手臂上寫了紅眼的電話,所以你打了電話給紅眼,紅眼派人找到了你,但當他們試圖通知你家人時,才發現你母親在三年前就過世,你父親和你在同一天失蹤,報警的是你們的管家,綁架你們的犯人至今都沒有抓到。你後來恢複了大部分的記憶,但被綁架的經過,和之中發生的事,你都沒有印象。”

他看着窗外遠方的林葉,沉默着,有那麽一瞬間,幾乎又感覺自己在那森林裏奔跑,但她擡手輕撫他的背,讓他清楚知道她在這裏,和他一起。

“你的手,是在那時斷的?”她問。

“嗯。”他點頭,深吸口氣,将她的味道,納入心肺,安撫自己,然後才開口道。

“我砍掉了自己的手。”

娜娜吓了一跳,有那麽一秒,她什麽也無法做,只聽到他加快的心跳。

“所以,你想起來發生了什麽事?”她小心的問。

“一開始,我什麽也想不起來,我不敢想。”他緩緩的,語音粗嗄的道:“武哥帶我去老家,讓我住在那裏,我慢慢想起來大部分的事情,只有那段期間的想不起來,十一個月後,我變得比較正常,我以為我好了,可以把那些事抛在腦後,繼續生活。”

“出了什麽事?”她知道一定出了事,才讓他把自己關在這地方。

“我開始做夢,聽到聲音,看到幻覺……”他摟緊她,語音沙啞:“我無法分辨現實……開始攻擊在我眼前的東西……”

她心疼的将他緊擁,聽見他說。

“我盡力控制自己,卻做不到……”他顫顫的吸着氣,告訴她:“有一天,我又發作,拿刀……砍傷了屠愛……屠叔阻止了我……”

娜娜愣住,知道這件事,才是主因。

他控制不了自己,即便不是故意的,他依然無法原諒自己,他害怕再次傷害到旁人,所以才搬到山上來。

“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是正常的,但每到這個月,出事的這個月,情況就會變得很嚴重。”

她稍稍退開,看着他憂郁的黑瞳,柔聲道:“你應該尋求醫學幫助,夏雨能幫你。”

他抿着唇,沉默的看着她,半晌,才承認:“她對我的情況無能為力,只能開藥給我,緩和我的狀況,但一年後,她勸我把藥停了。”

“為什……”她話沒說完,就看見他眼裏的羞恥,突然理解過來。

他對藥物上瘾了,所以夏雨才要他把藥停了。

他舔着幹澀的唇,直視着她,說:“我知道我不該依賴它們,吃那些藥,太過容易簡單,它們讓我能夠睡着,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一次倒了一大把在手上,多到掉到了地上,當我蹲下來撿那些藥時,我知道我其實想把那些藥都扔進嘴裏,我想把整罐藥都吞下去,直到我什麽都無法思考,我曉得我不能這樣繼續下去,所以我把藥戒了,靠運動和其他方式,控制我的情況。”

她知道,事情沒有他說的那麽輕松簡單。

他的其他方式,是那條鐵鏈。

這男人把藥戒了,但無法讓惡夢不來,無法控制不再發作,所以才跑到山裏來住,才用鐵鏈代替藥物,不讓自己在這個月,跑出去傷人。

一年又一年,一年複一年,他獨自在這裏生活,把自己關起來,鎖起來,一個人面對他的惡夢。

她撫着他的臉龐,只覺得心口緊縮着,隐隐作痛。“所以你才想起來,發生了什麽事?”

“不是全部……”他看着她,啞聲道:“我并沒辦法确定哪些是真實發生過的,哪些是夢。”

“你可以說說看。”娜娜凝望着他,鼓勵他,知道有時候光是說出口,就是一種幫助。

他閉上眼,掙紮着,但她再次伸手擁抱他,将他緊擁在懷中,讓她的心貼着他跳,那給了他勇氣與力量,他深吸口氣,将這些年拼湊起來的殘缺片段說了出來。

“我……不記得經過,但我記得自己在一個像迷宮的地下甬道,那地方很老舊,充滿了腐敗的味道……有許多小房間……有個房間用黑筆在牆上寫了程式,也許是我,也許是之前的人,我不确定……我寫了一些……”

他停頓一下,回想,道:“有些不是我寫的,那不是我的字跡……甬道裏的門,是密閉式的艙門,需要旋轉前方的轉盤才能打開……每隔一陣子,時間一到,門就會被打開,我們會被趕到其中一段甬道……”

她聞言一愣:“你不是一個人?”

“不是,有很多人,十幾個,二十個,我不确定,人數一直在改變……我沒有見過所有的人……我被……我們被關起來……手背上被寫了號碼……偶爾……有時候……常常在那甬道裏奔跑、躲藏……有個男人……”

娜娜越聽越不對,一種毛骨悚然的熟悉感,襲上心頭。他全身僵硬,心跳越來越快,呼吸也越形急促,她沒有打斷他。

“我認得那個男人,他是我父親的朋友,一個物理學家,他叫亞瑟,來過我家很多次,他的頭被砍斷了,被逃命的人像足球一樣的踢來踢去……”

他頓了一下,下颚緊繃的道:“我知道我必須想辦法逃出去,否則我會和他一樣死在那裏。所以我殺掉了追殺我的人,混亂之中,我的手被對方砍傷,他死了之後,我拿袖子止了血,但我的骨頭已經斷了,神經也被切斷,我看着他的屍體,知道只有一具屍體是不夠的,他沒有回去,他們會再來找,我需要兩具屍體,所以我把我斷掉的左手砍下來,綁在水管上,插到水裏,讓它剛好能伸出一截手掌在水面上,那裏光線不足,他們看到手就以為我死了,也沒人費事到水中把我撈起來,他們喜歡讓屍體留在原處,可以驚吓我們。”

他停頓了一會兒,重新又吸口氣,才道:“在那之後,我找到一個廢棄的通氣孔,我那時很瘦,勉強可以擠進去,通氣孔被塞住了,但我可以聞到新鮮的空氣,我想辦法挖開了它,從那裏爬了出來。”

她沒想到是這樣,娜娜震驚的看着他。

情況一定糟到某種很可怕的程度,他才會砍掉自己的慣用手,只為了能有機會逃出來。

這一秒,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無以名狀的憤怒和疼痛充塞全身上下,她想尖叫,想咆哮,想痛毆那些将他逼迫至此的人,但最後她只是将他緊擁在懷中,感覺到他将臉埋入她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顫抖的将它吐出來。

她不想追問他,但她知道她必須問,所以她開了口。“你和紅眼的人說過這些事嗎?!”

他僵住,沉默半晌,她能聽見窗外的蟲鳴鳥叫,感覺到他屏住了氣息,感覺到他心跳加快。

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最後還是開口回答了她。

“事情已經過去了許多年,而我……”他緊擁着她,瘠啞的坦承:“我無法分辨那是幻覺或真實發生過的事,那些……有可能只是我瘋狂錯亂的神經自行虛拟出來的……”

“你并不瘋狂。”

這句評論,讓他笑了。

那苦澀幹啞的笑聲,教心好酸。

娜娜撫着他的後腦,悄聲道:“我沒見過瘋子會試圖把自己關起來。”

“我有清醒的時候。”他閉上眼,下颚緊繃,啞聲道:“一年之中有十一個月,我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在這個月能做出什麽樣的事,我應該被關起來,住在精神病院。”

“我不這麽認為。”她柔聲告訴他,開口建議:“我認為你應該考慮把你想起來的事告訴紅眼的人,讓他們重啓你的案子。”

她以為他會在第一時間反對,但他只是沉默着,呼吸急促,心跳飛快。

娜娜沒有催促他,她知道他害怕什麽,曉得他恐懼什麽。

如果紅眼查證之後,發現了什麽,那會證實他的惡夢是真的,如果沒發現什麽,那就代表他瘋了。

這是他為何不曾和紅眼的人提及的原因,他不想被證實是個瘋子。

風,不知在何時停了,鳥兒也不再啁啾,只有蟬還在叫。

日光緩緩輕移,從床邊慢慢退回窗邊,然後退到了窗外,卻變得更亮,更加刺眼。

高毅以為她會逼迫他,但她沒有,自從吐出那建議之後,她就沒再開口了,她只是安靜的待在他懷裏,溫柔的擁抱着他,也讓他擁抱。

他從她的肩頭上,可以看見窗外盎然的綠意,和其上的藍天白雲,能聞到她發上的香,感覺到她規律的心跳,然後他聽見自己說。

“如果我說,我不想呢?”

她退開,讓他心頭一緊,但她停在一個手掌的距離之外,看着他,擡手輕撫着他的臉,用那雙清澈明亮的黑眸看着他,溫柔的說。

“這是你的人生,你的選擇。”

所以,他可以選擇繼續逃避下去,或者面對這整件事情,她不會代他做決定,不會逼他做決定。

他應該要松一口氣,卻只感覺到心頭緊縮。

無以名狀的情緒攫抓住了他,教他忍不住低頭再次親吻她,和她做愛,試圖掌控,掌握住一些什麽。

她沒有抗議,沒有說話,只是伸出雙手親吻他、擁抱他、接納他,在他懷裏安眠。

他沒有睡,他睡不着,只是擁抱着她,看着窗外的光影變幻,感覺她的心跳一下一下的跳着,和他的一起。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萬千思緒,在腦海裏翻騰。

然後,黃昏了。

他從她肩頭上,看着最後一絲天光被黑暗吞噬,當夜幕降臨,院子裏的燈自動亮了起來,讓窗玻璃泛着些許微光。

他是個可悲的家夥,但她不是。

她不是。

這是你的人生,你的選擇。

她的話在耳邊回響着,讓心頭莫名緊縮着,不由自主想收緊長臂,将她擁得更緊。

可他知道,這樣下去是行不通的。

他依然能感覺到手中那濃稠的濕黏、那沉甸甸的重董、那纏繞着他手指的觸感,感覺那液體和毛發從手掌沿着手臂往上攀爬、蔓延,将他緊裹,讓他無法呼吸,讓他無法控制自己。

只有抱着她時,他才能暫時将它抛在腦後。

她像一道光,讓它畏縮,閃避。

但他知道它仍在那裏,在他內心陰暗的角落,等着,躲着,趁他不備時攫抓住他,控制他,讓他再次變成怪物,讓他傷害她。

他不想傷害她,他知道自己必須面對它。

所以,即便依然感到恐懼,他仍強迫自己放開她,下床拿起手機,走到窗邊,打了一通專線電話,電話響了幾聲,被人接了起來。

“我是屠震。”

“我是高毅。”他深吸口氣,開口問:“你記得我被綁架的事嗎?”

“當然。”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希望……”

那些殘缺的畫面在眼前閃動,讓語音有些不穩,他停了下來,但屠震沒有催促他。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直到能控制自己,直到眼前的景物恢複正常。

看着眼前庭院中那些在黑夜裏自動亮起的燈火,他沒來由的想到,幾個月前,只有山腳下的城市,才有燈火。

她改變了很多事,太多了。

這裏再也不是鬼屋,他也不想繼續當鬼。

“我希望,”抓握着手機,他張嘴再次吐出幹啞的聲音,道:“紅眼能重新調查我的案子。”

屠震沒有發出驚訝的聲音,只直接開口問出重點。

“你記得什麽?”

他抓緊手機,告訴電話那頭的男人,所有的一切。

屠震追問了更多的事,紅眼有他被發現的地點,但沒有其他的細節,他說明他不确定哪些是真是假,但屠震說他們會派人查明。

當對方準備收線時,他強迫自己開口。

“還有一件事。”

“什麽事?”

“我要到現場。”

屠震沉默了兩秒,才開口:“你确定?”

他感覺掌心微濕,心跳在耳邊隆隆作響,但他仍是張嘴吐出那三個字。

“我确定。”

“好。”屠震沒再多說,只道:“我會安排。”

然後,那男人挂掉了電話,他按掉通話鍵,閉上眼,吐出一口長氣。

“你不一定要回去。”

這句話,從身後傳來,他張開眼,回身看見她安靜的坐在床上,用那雙黑眸凝望着他,告訴他。

“紅眼的人很專業。”

“我知道。”他看着她,嗄聲說:“但我需要到現場,我必須确定一些事,如果那地方真的存在,我也許能想起更多的事情。”

娜娜看着眼前的男人,知道自己應該要阻止他。

他的狀況并不穩定,重回事發現場,對他來說并不是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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