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他們又在那坑道外待了一整天。

屠勤回到坑道很多次,江靜荷則負責記錄整合他看到的事情。

高毅很快發現,那女人有媲美電腦的記憶力,屠勤累到無法思考時,她幫他思考,但那下面曾經發生的事,很快就讓這對夫妻筋疲力盡,他們卻仍一再攜手面對這一切。

“你怎麽有辦法讓他這麽做?”

當她又一次目送屠勤走進那惡魔般的地獄時,他忍不住問,他能看見她眼中的不舍與心疼,這女人卻沒有一次阻止那個男人。

“因為他需要這麽做。”靜荷看着丈夫的背影,“他需要知道他的能力是有用的,用在好的地方。”

高毅微愣,只見那女人扯了下嘴角。

“不過我其實還是會阻止他的。”她深吸了一口氣,“在我無法忍受的時候。”那顯然不是現在。

這對夫妻擁有強大的意志力,他忍不住幫着她分析資料,将屠勤與娜娜、阿南、阿磊收集來的畫面與資料去蕪存菁,告訴他們哪些程式是什麽,可以做什麽。

“碳巴克球,能夠儲存氫,儲存的密度極高,氫是一種很輕的燃料,那是獵人的眼睛為什麽會爆炸的原因——”

“碳原子可以合成出四十四個原子長的碳炔鏈,能夠制作既輕且強度超強的奈米機械系統,它的強度遠超過鑽石和石墨烯——”

“這是以石墨烯紙制做超級電容器,它可以蓄電,并運用在植入式的生物醫學傳感器或監控設備——”

在他的協助下,他們很快發現,那些人在這裏制作,并實驗游戲的機器與系統,他們在這裏制作獵人的機器眼,還将這地方當成獵人的分級場所,而那些被利用完的科學家,就是實驗型的獵物。

獵人的分級,牽涉游戲的刺激度和高額的賭金。

那些玩家,有錢且噬血,而如果他們是惡魔,游戲的主人,就是撒旦惡魔,操縱着這該死的一切。

這裏雖然不是游戲的源頭,但也相差無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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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滿身髒污的走出來時,看見他用另一臺筆電和阿震'肯恩連線,他們讨論着旁人聽不懂的術語,巴克球、碳簇化合物、機械性質、光電性質、自由基受體、生物醫學……不啦不啦不啦……

他甚至在回程的路上都還在工作,即便時有時無的訊號都沒能阻止他,後來他開始像之前那樣突然斷電神游太虛。

當屠震試圖和他說話時,她把他腿上的筆電挪了四十五度角。

“抱歉,他不在這裏,八成已經到火星上去了,你需要我幫你呼叫火星嗎?”

她的說法,讓屠震愣了一愣,坐在前座的阿南笑了出來。

屠震花了半秒領悟過來,道:“不用,他在想事情時會這樣,我把他要的資料傳過去了,你再提醒他一聲就好。”

“OK,收到。”她查看他的信箱,确認之後,幫他斷了連線,把筆電合上,再放回他腿上。

他不知道出神在想什麽,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回到旅館他都處于相同的狀态,她叫他下車,他回神了一下子,跟着下了車,走一走卻又停了下來,還停在路中間,怕他被撞到,她只好牽着他的手,帶他下車到餐廳坐好,塞食物到他手上。

對于她的行為,他完全沒反抗,她叫他坐下他就坐下,要他吃他就吃,要他喝他就喝,但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來,他的心神完全不在這上面。

“他這種狀況會維持多久?”靜荷好奇的問。

“幾分鐘到幾個小時吧,有時也會連着好幾天。”她習以為常的吃着面包說:“他腦袋高速運轉時就會這樣。”

“阿南哥,你怎麽不會這樣?”莫磊忙着将香腸和酸菜夾入面包,邊問。

曾劍南喝着啤酒,噙着笑說:“我不喜歡動腦的事。”

“我以為是因為你老了,腦袋轉不動。”娜娜忍不住吐槽,轉頭和莫磊說:“高毅只是太專心了,阿南哥是個過動兒,根本無法專心,我每次看他幫人動手術都會吓得半死。”

“親愛的,你知道,這世界上能吓到你的人還真是不多,所以我要把你這句話當成一種稱贊。”曾劍南笑着把啤酒杯對着她高舉。“謝謝你的贊美。”

這話,讓靜荷和屠勤、莫磊都笑了出來,娜娜則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然後也跟着笑了。

餐桌上的氣氛因此放松下來。

莫磊在位子上坐下,看着娜娜身旁那神游太虛的男人,忍不住開口。

“話說回來,我也沒見過阿震哥這樣。”

“阿震會。”屠勤說。

在座的人都愣了一下,紛紛擡頭看他。

屠勤瞧着娜娜,噙着笑爆小弟的料。

“在小肥面前。”

娜娜一愣,莫名紅了臉,咕哝着:“很多科學家都會這樣,他們沒有常識。”

“阿震危機感很重,他只在能讓他放松的人面前才會這樣發呆。”屠勤朝高毅點了下頭,瞧着她說:“他信任你,才有辦法這麽做。”

她聞言心頭一緊,辯解:“他只是知道我會保護他。”

屠勤沒再多說,其他人仿佛從她的回答裏,察覺出了什麽,也不再讨論這個話題,只是邊吃邊聊。

阿南問起了飛機的安排,莫磊告訴他回程沒有專機接送,巴特家的幾架專機都沒有順路,他們只能去擠經濟艙,阿南笑罵那沒良心的賊頭,讓他們辛苦工作還沒商務艙可以坐,莫磊說他不介意坐經濟艙,只要位子是靠走道,能讓他伸腿,然後他問靜荷姐想坐哪裏,他可以試着和航空公司安排座位,靜荷姐說她只要和屠勤坐在一起就好。

當阿磊問她時,娜娜說她沒意見,經濟艙的位子對她來說從來就不是問題,然後她頓了一下,又改口。

“坐第一排好了,這樣你們都可以伸腿。”

莫磊看了她一眼,但識相的什麽都沒說。

高毅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人在旅館房間裏,她正在解他襯衫的鈕扣。“你在做什麽?!”

“替你脫衣服。”她好氣又好笑的擡眼瞧着他說:“很晚了,你需要洗澡睡覺。”

他眨了眨眼,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洗好澡了,還洗了頭,吹幹了頭發,換上了幹淨的純棉T恤和短褲,身上有種幹淨的肥皂香味。

他情不自禁的低頭,但她把手收了回去,退了一步。

“屠震說他把你要的資料傳給你了,要你有空收一下。你看完後快去洗澡,我們明天要趕飛機。”

他看着她收手,莫名有些尴尬,但她已經轉身走向床,他只能到桌邊檢查筆電,然後自己脫了衣服,進浴室洗澡。

對于過去幾個小時,他其實不是完全沒有印象,他知道她在身邊,隐約記得她帶他到餐廳裏,要他喝水吃東西,然後又帶他回房。

再出來時,她已經躺上床,睡着了。

她累了,所以才會這麽快睡着,他摘掉眼鏡,放到床頭櫃上,捏手捏腳的上了床,躺在她身邊,但腦子卻停不下來,屠震給的資料補足了他需要的東西,他的腦袋轉個不停,依然處于亢奮狀态,那些方程式在腦中飛竄,讓他手癢的想将它們寫下來。

但電腦鍵盤敲起來太大聲了,他小心翼翼的翻身,拿來旅館床頭櫃上放的便條紙和筆,開了他這邊的臺燈,下了床,坐在床邊地上,戴起眼鏡,低頭寫了起來。

他寫了一張又一張,因為太過專心,完全忘了時間,直到一只小手從後爬上了他的肩頭,滑到了他的胸膛上,撫摸着他。

“你在做什麽?”她問着,用另一只手摘掉了他的眼鏡。

那感覺很好,讓他分了心,滿腦子的數字掉了一半,他才發現她不知何時來到身後,紅唇在他耳畔吐氣如蘭,讓他心跳加快。

“工作。”他啞聲說。

“現在是睡覺時間。”她說着,張開嘴,輕輕啃咬着他的耳垂,手指揉撫着他已然挺立的乳頭,然後再往下,讓剩下的另一半數字全都被擠出腦海。

“你應該在床上。”她悄聲說:“和我在一起。”

等他察覺時,他手上的紙筆已掉到地上,抓住了她的手,轉過身,将她壓倒在床上。

她擡眼看着他,發微亂,唇半張,身上仍穿着那白色的T恤,看起來既清純又性感。

高毅垂眼看着眼前的小女人,他知道她若想,可以瞬間将他打倒在地,如果她不想,他不可能這樣壓着她。

但她想,想要他,他能從她氤氲的眼中看出來。

他親吻她的唇,她張開嘴回應他,小手撫摸着他,手指穿過他的發,将他拉得更近,和他糾纏一起,直到世界上除了她,他再也感覺不到其他。

事後,他緊擁着她,很快就睡着了。

娜娜看着那眨眼就陷入夢鄉的男人,小心的伸手,關掉了他那邊的床頭燈。室內在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她蜷縮在他懷中,聽着他的心跳,一顆心縮得好緊好緊。

他已經開始恢複了。

今天下午,當他主動松開她的手時,她就已經曉得。

他和靜荷姐處得很好,他在紅眼的人面前也不再繃得那麽緊。

屠勤說他會恍神是因為她在,但她知道,那只是因為他本來就對人沒什麽防心,他遠離人群,是怕自己傷害別人,不是怕別人傷害他。

即便經歷過那種事,他還是選擇相信人,還是願意幫助人。

她必須讓自己和他保持一點距離,所以才刻意裝睡,誰知他洗了澡還不睡,竟然又爬起來工作。

她躺在床上,在他背後看他看了很久,他一直沒發現,他太專心了,專心的寫着那些數字、算式。

而她,發現自己變得太貪心。

當她回神,她已經忍不住伸手引誘他。

她告訴自己,是因為他需要放松、需要睡眠,她可以讓他睡着,總是可以。

可事實是,她嫉妒那些讓他如此專心的事物,她希望他把心放在她身上,把手放在她身上,看着她,注意她,撫摸她,而不是那些該死的紙筆和算式。

這很蠢,白癡到了極點,但她控制不了自己。

她知道,她陷得太深了。

她從來沒有如此在乎一個人,那麽想要吸引誰的注意,即便在那愚蠢的青春期都沒有。

她伸出雙手擁抱他,讓他的心,貼着心。

那一夜,她沒有再睡,只是聽着他的心跳,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收拾他寫了滿地的便條紙,他在飛機上仍在寫那些東西,寫在便條紙上,餐巾紙上,她在機場幫他買的筆記本上,旅途中有八成以上的時間,他都在做計算,而且他還常常寫了就随手塞,忘記把之前寫的紙條放在哪裏。

她一路幫他收拾,她看不懂他寫的東西,但她以時間為單位,将每個小時的都收在一起,因為如此,他還真就這樣放心了,一路從飛機上寫到車上。

他甚至沒發現自己沒有被載回山上。

幾個小時後,娜娜将車開到了一棟座落在海邊的餐廳。

那間餐廳是木造的,它面對着大海,散發着溫暖明亮的光芒。

她把車停好,有那麽一分鐘,她看着那個坐在身旁,戴着眼鏡,仍在埋頭奮筆疾書的男人,很想重新把車發動,掉頭開回山上去。

她知道他不會發現的,他根本搞不清楚到底已經過了多久。

她可以和他繼續住在那個杳無人煙的地方,她可以繼續當他的保镖,他不會想要主動接觸人群,他已經習慣了,住在山裏,獨自一人,在那個地方他需要她,喜歡她。

很喜歡。

她可以試着讓他把喜歡變成更深的東西。

她渴望得心好痛。

但她知道,那是不對的,她不能這樣對他,她做不到。

他值得擁有選擇,他值得更好的人生。

所以,她深吸一口氣,将車鑰匙從鎖孔裏拔了出來,伸出手,推他。

“高毅,我們到了,下車吧。”

他應了一聲,沒有動。

“高毅。”她強迫自己再推他。

他回過神,“什麽事?”

“我們到了,下車吧。”她扯着嘴角說。

“喔,好。”他推了下眼鏡,轉頭開門下車,然後僵住。

娜娜心頭抽緊,看着他呆呆的愣看着那棟餐廳,有半晌屏住了呼吸。

然後,他試圖退後,她迅速開門下車,把車門鎖上,朝他走去,試着吐出她想了整天的說詞,但那個女人在這時推開了門,走了出來。

他看到了她,停下了後退的動作。

那個女人是那麽該死的漂亮。

夜風吹着她的發,揚起她的裙。

娜娜在車頭旁停下了腳步,看着那個夢幻般的女人,站在那夢幻的餐廳門前,然後笑了。

女人走上前來,穿過那漂亮的庭院,走在石砌的小徑上,來到他面前,仰望着他,笑着開了口。

“嗨,高毅,好久不見。”

他呆看着那女人,臉上浮現不知所措的表情。

瞧着他那呆樣,女人又笑,指點他。

“你應該說,嗨,小愛,很高興再見到你,然後稱贊我變得很漂亮。”

“呃……”他臉微紅,尴尬的開口:“你很漂亮。”

“謝謝你的贊美。”她笑着說:“照一般禮節,我應該和你握手寒暄之類的,不過既然我們是老朋友了——”

她上前伸出雙手,勾住他的脖子,親了他的臉頰一下。

他吓了一跳,一下子手腳不知該放哪兒,仿佛再次回到了二十歲。

“唉,你真是可愛耶。”屠愛看着他驀然泛紅的臉,笑了出來,牽握住了他的手,将他往屋裏帶去,邊道:“等一下別忘了稱贊我媽,還有記得喊她桃花就好,她等你等好久了。”

“等等——”

高毅猛地回過神來,他試着抽手,回頭朝娜娜看去,卻只見她風一般的從他身邊走過,和屠愛點了下頭。

“嗨,小愛。”

“嗨,娜娜。”

“娜娜——”

他試圖叫喚她,但她只是笑着回頭,道:“你們慢聊,我餓死了,先進去了。”

說着,她幾乎是連跑帶跳的推門進了屋,邊喊着。

“桃花,有沒有吃的——”

他看見她抓着車鑰匙,而身旁的女人牢牢抓着他的手,然後下一秒,何桃花出現在門口,伸出雙手擁抱他。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高毅才發現自己被設計了。

他笨拙的伸手擁抱身前那矮小但溫暖的女人,然後被她接手帶進了餐廳,押到了擺滿食物的長桌旁坐下,開始被喂食和關照。

娜娜坐在高毅的斜對面,他左手邊坐着何桃花,右手邊坐着屠愛,屠叔和她坐在一起。

因為早過了用餐時間,餐廳裏已沒了客人,這時間,是她和屠家母女講好的。讓他慢慢适應人多的環境,一次就幾個,所以這餐飯,除了屠家母女和屠叔,就只有她與他,其他人都不找。

整餐飯,桃花和屠愛不斷用各種問題轟炸他。

但她看得出來,他慢慢變得不再那麽緊張,也不再一直推他的眼鏡,屠家母女向來很擅長讓人放松,而他又曾在這兒住過那麽長一段時間,不過這之中,他還是會一直看着她,娜娜刻意将視線移開,不和他對眼,不看他和屠愛的互動,只低頭吃她自己餐盤裏的食物,偶爾笑着回答幾句話,回答桃花對她的關愛。

“話說回來,我剛看你在外面,還以為我認錯人了呢,你開始運動了?!”屠愛笑看着他,轉頭和娜娜說:“當初他來這裏時,瘦得和竹竿一樣,我還以為我一捏,他的手就會斷掉呢。”

“武哥給我看過他當時的照片。”娜娜握着紅酒杯,好氣又好笑的說:“我以為他就長那樣,所以當我發現他根本是一個無敵浩克時,差點以為自己找錯了人,誤闖民宅呢。”

桃花和屠愛笑了出來。

高毅尴尬的開口辯解:“我只是發現,不管做什麽工作,維持體力都很重要。”

“你根本就是個運動狂。”娜娜翻了個白眼,笑着和桃花、屠愛說:“他的地下室有一間健身房,還有全套的舉重設備,超誇張的。”

“海洋在後面也有一間健身房。”桃花笑着說:“他每天都會在裏面泡上一個小時。”

“耿叔那邊更扯呢,搞得像健身中心一樣。”屠愛跟着爆料,“那房間至少有一百坪吧。”

“是五十。”屠海洋開口修正那數字,然後看着高毅問:“你現在挺舉能舉多少?”

“兩百六。”他看着那男人說。

屠海洋挑眉,咧嘴露出白牙,笑了。

她看見高毅露出腼眺的笑容,主動和那男人聊起健身器材來。

然後,她看見他放得更松,她起身走去廁所,他看了她一眼,她對他露出微笑,屠愛開口和他說話,将他的注意力轉移開來。

娜娜看見他笑了出來,她看着他的笑容,心口抽緊,然後強迫自己轉身,閃進了廚房,從廚房後門走了出去。

屋外濕熱的空氣迎面而來,她繞過屋子的轉角,從屋邊小道繞回前院,誰知卻看見他已經站在那裏。

娜娜僵住,停下了腳步。

海風迎面而來,吹拂着她與他的發。

他看着她,雙手插在西裝褲的口袋中,臉上表情有些陰郁。

“所以,你想把我留在這裏。”他看着她說。

“紅眼的人手不夠,武哥需要我。”她聽見自己告訴他,“我們認為你待在耿叔家比較安全。”

他看着她說:“你知道我不能。”

“你可以。”她看着他,啞聲道:“将你囚禁在山上的那個原因,已經不存在了,你都能去德國了,當然也可以待在這裏,紅眼在城市裏,耿叔家是比紅眼更好的選擇。”

她知道自己說得太快、太匆匆,但她慢不下來,她背臺詞似的說着,将那些準備好的說詞吐出雙唇:“你知道那裏很安靜,人也不多,你需要的器材,紅眼的人都會幫你運送過來,耿叔他們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種事,他們很有經驗,你可以在這裏繼續做你的研究——”

“你要把我留在這裏。”他打斷她。

看着眼前表情陰郁的男人,娜娜喉微硬,她吸了口氣,鎮定自己,不再說那些借口,道:“我們需要你待在安全的地方。”

“所以,你要走了。”他說。

娜娜看着他,逼自己點頭,承認。

“我要走了。”

有那麽瞬間,他完全沒有動,連呼吸也停,仿佛她揍了他一拳。

然後,他張嘴,又吐出一句。

“你要去找莫光。”

剎那間,有些耳鳴。

她不是沒想過他會這麽想,但仍覺得心痛,她本來不想把話說死,本來還想讓自己懷抱一線希望。

她不想傷害他,不想讓他痛恨她。

她真希望他沒這樣想,真希望她不用這樣說,但他把話說出了口,所以她只能逼着自己張開嘴,告訴他。

“我要去找阿光。”

他下颚緊繃着,她能看見他将插在褲口袋裏的雙手緊握成了拳頭,讓口袋高高鼓起。

她以為他會生氣,但他只是扯了下嘴角,點點頭。

“我想我應該謝謝你這陣子的照顧。”

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喉頭緊縮着,她強迫自己走上前,強迫自己露出微笑,擡手撫着他的臉龐,仰望着他,啞聲道。

“博士,你會沒事的。”

他額上浮現青筋,垂眼凝視着她,一句話沒說。

一顆心,抽痛着,好痛好痛。

她看着他,收回了手,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有辦法開口。“我走了,你保重。”

他緊抿着唇,黑瞳收縮,還是什麽也沒說,但她猜他知道,這是個告別。這一秒,心頭緊緊扭絞着,但她還是舉步朝停在前面馬路上的車子走去,離開了他。

他沒有叫住她,沒有追上來,沒有要求她留下。

她上了車,不敢回頭,只是抖着手将鑰匙插入鎖孔,發動車子,将車駛離,但在最後一秒,她仍從後照鏡中,看見他站在原地沒動,她緊握着方向盤,一直往前開去。

眼前突然跳出一行紅字,在左上方閃着。

警告,即将超出連線距離。

她瞪着它,才想到自己還戴着他的隐形眼鏡,而他還戴着他的手表,這設備是一套的,必須在一起才能和紅眼電腦連線,她沒有理會它,只是強迫自己繼續往前開。但它跳出一個地圖,顯示着他與她的距離。

她能看見自己漸漸的遠離了他所在的那個點,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警告,即将中斷連線。

它一直閃着,警告着她,恐吓着她,像個可惡的小醜,然後它終于停了下來消失不見,地圖也突然消失在眼前。

那一秒,她慌得踩下了煞車,幸好因為已經三更半夜,這條道路上沒什麽車。然後,它跳出了另一行字,觸目的紮着心。

已中斷連線。

她喘了一口氣,卻壓不下襲上心頭的痛。

已中斷連線。

它持續停留在眼前,刺着眼的顯示着,戳着心的顯示着,通知她已經離他太遠,告訴她已經失去了他。

一輛車按着刺耳的喇叭聲靠近,她知道自己不能把車停在大馬路上,娜娜踩下油門,強迫自己又往前開了幾公裏,才将車停在路邊,抖着手将它摘了下來,收到盒子裏,蓋了起來。

她應該要繼續上路,但視線模糊了起來,她緊握着那隐形眼鏡的盒子,吸了口氣,再吸口氣,但仍忍不住那蜂擁而上的疼痛。

她知道她是對的,長痛不如短痛。

他不是她的,他喜歡她,只是因為她是他第一個女人,只是因為她是他唯一的選擇。

但她不是。

他已經不需要她了,不再那麽需要她,他會越來越不需要她。

就像今天晚上,他漸漸的不再看着她一樣。

她從來就不是那種會吸引他這樣的男人的女人,他是被迫的,被情勢所逼,但現在那個困着他的原因已經消失了。

反正事情總是會發生,遲早會發生,與其眼睜睜的看他喜歡上別的女人,愛上另一個女人,她寧願潇灑一點的走。

她知道她是對的,熱淚卻仍泉湧而出。

緊握着他的隐形眼鏡,她将雙腳縮到座位上,擡手搗着淚眼,無法自已的蜷縮在車裏哭了出來。

那女人整個晚上表現得很正常,她和屠家人說說笑笑,幫忙端菜添飯,但除非必要,她幾乎不和他對眼。

他知道她不對勁,幾個月相處下來,他已經開始能夠辨識她臉上細微的表情,能夠辨認她笑容裏的真心假意。

她一整個晚上,就沒真的放松過。

他不知道他是在何時搞清楚的,但一切突然變得如此明白。

他不是笨蛋。

她前腳從後門走,他和屠家人說了聲抱歉就往前門去,在前院堵住了她。

他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想把他丢包在屠家,甚至連親口和他說一聲都不願意。

我要走了。

雖然早已猜到,可真的聽到,他一口氣還是回不過來。

他想要她留下來,想告訴她,他需要她,但他不能。

她不需要他。

對她來說,現在的他,只是個巨大的累贅。

他知道,一直曉得,但被刻意丢包,還是很傷。

他不該提起莫光的,他早就知道她會怎麽說。

從一開始,他就清楚像她這樣的女人,不會真的看上像他這樣的男人。

她愛的,一向是莫光那種陽光男孩。

不是莫磊,是莫光;不是聰明的書呆子,是膽大包天的孩子王。

他不想自讨沒趣,他從來不打算和她追問這件事,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很白癡,像個糾纏不休的笨蛋,但那句話就這樣脫口而出。

我要去找阿光。

她說了,就像他所想的一樣。

他不該指出來,不該期望會有別的答案,她本來就是為了莫光而來,如今當然也會為了莫光而離開,他卻仍感覺被她在心上狠狠砍了一刀。

你并不擁有我。

她說了,最當初就說過。

她是喜歡他,但并不愛他。

她不需要他,不像他如此需要她,像需要空氣一樣的需要她。

過去這些天,他原以為事情有了轉機,以為她對他不只是喜歡,而他能夠對此懷抱希望。

顯然他錯了。

一離開德國,她轉眼就将他抛下。

對她來說,他是個累贅,是需要被保護的對象,是客戶,是工作,是可以上床的對象,但他不是她愛的那個人。

他不是那個活潑、開朗、沖動,人見人愛的陽光男孩!

高毅握緊了雙拳,站在濕熱的夏夜中,任海風吹拂着,只覺嘴裏像被人硬塞了一把黃沙,幹澀苦痛得教他喘不過氣來。

驀地,腕上的手表亮了起來,響了兩聲。

他一怔,低頭擡手,看見表面上不再顯示時針與秒針,但出現了地圖,地圖上的紅藍兩點,顯示着她與他的位置。

他看着她停在那連線距離的邊緣。

“RED,顯示追蹤紅點衛星畫面。”

簡易的地圖消失,衛星畫面浮現在表面。“放大。”他指示着。

那衛星地圖放大,再放大,顯示出黑夜中黑沉沉的大海,海岸的燈火,馬路、建築、行進中的車,還有那輛停在路中央的車。

“停下。”

那是她的車,他知道,雖然從上方無法檢視車牌,但那輛車就在紅點的位置上,他不敢相信她竟然把車停在馬路上。

以為她出了什麽事,他匆匆再指示。“切換熱感應。”

畫面轉換,他看見她在車上,單獨一個人坐在駕駛座上,握着方向盤。

搞什麽?

他一怔,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然後忽然間,他領悟到,她會停在那裏,是因為電腦警告她,超出了連線距離。

心跳,驀然狂奔。

他屏住了氣息,直瞪着那小小的表面,看着那輛停在路中央的車,和那個在車裏小小的,橘紅色的人。

下一秒,她動了,繼續往前開,沒有回頭。

他瞪着那個越開越遠的車,手表又輕響兩聲,通知他,她将家開出了連線距離,讓他知道她不會回頭。

難以忍受的失望和痛苦,讓他憤怒的把手表摘了下來,将它朝外扔了出去。它越過了庭院,越過了馬路、人行道,消失在對街的海岸公圜裏,消失在黑夜之中。

他惱怒的轉身回屋,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緊握着雙拳。

三秒後,他暗暗咒罵着自己,擡手耙過黑發,大踏步走出庭院,穿過馬路、人行道,走進公園裏,在街燈下尋找它。

那支該死的表不在草地中,他沒看到任何反光,他走得更遠,花了一點時間,才在更下方的單車道邊的樹叢裏,隐隐看見反光。

他走下那小山坡,發現下來之後,因為角度不對,反光不見了,他蹲跪在地上尋找它,暗暗咒罵着,告訴自己之後要在上面加裝——

不對,他是個白癡,他裝了聲控系統。

“RED,燈光。”

它亮了起來,就在左前方的樹叢中,被卡在枝葉上。

他伸手将它取了下來,卻發現它仍在自動追蹤那輛車。

而且,那輛車又停下來了,這一次停在路邊。

他僵住,看見她将腳縮了起來,雙手也已經不在方向盤上。

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麽,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那小小的畫面,顯示不出更多。

“RED,再放大。”

他讓她充滿整個畫面,才指示電腦停下,然後他發現她不是完全沒動,她會動,很輕微的顫動着。

然後,他突然領悟過來。

她的手腳沒有伸出來,是因為她把自己縮成了一團。

他震懾的在地上坐了下來,擡手巴着口鼻,瞪着她。

那不可能,這不可能,她是個堅強又勇敢的女人,他只是太想要、太渴望她在乎他。

但,她看起來就像是把自己縮成了一團……

那小小的身影顫抖着,讓他心口緊縮。

他不知道這該死的女人到底在想什麽,他想不透她為什麽要這樣對他,為什麽要把車開離連線距離,然後停在路邊把自己縮成一團。

這一秒,他只想趕到她身邊,搖晃她、強迫她,要她承認她的在乎。

她不可能正在做他以為的事,可是,如果她是,如果她是——

這女人真是沒有任何邏輯可言,或者她有?

他不知道,他無法正确的思考,可是他曉得,就算他現在過去,也不能改變什麽,不會改變什麽。

就算她真的在乎他,他依然會是她的累贅,她的包袱。

他捏緊了表,盯着她看。

她維持那個姿勢,維持了很久很久。

海風一直吹着,明月從海面上升起。

他沒有注意到,只是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終于不再顫抖,直到她将腳放了下來,他看着她的行為與動作,确認了他的猜測。

然後,她轉動鑰匙,重新發動了車,繼續往前開,還是沒回頭。

他額上青筋又抽了一下,感覺心頭再次被捏緊,但這一次,憤怒不再,只留下堅定的念頭。

她想走,他會讓她走。

他起身,将手表戴回手上,爬上小山坡,走回那明亮又溫暖的屋裏。

當天晚上,他住在屠家,第二天搬到了耿家。

耿家不在城市裏,地大屋寬,周圍都是自家土地,就連鄰居都是耿叔的女婿,看似田園農家的屋舍內外,建置着最高級的保全設備。

他才到,紅眼的人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幫他把山上的器材都搬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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