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質問

經濟團隊正跟對方的制片方溫和交涉呢,沒想到裴琰是這麽個火爆脾氣,裴琰當晚跟這邊劇組請了假,從郊區片場開車趕回城裏,直接沖到酒店,這次是打算去抽那個片方代理的大嘴巴。

他直闖酒店,在大堂就逮着對方。

一直代表環球影業跟他們接洽的這位代理,其實也是中國人,在好萊塢的混江龍,黃皮沒扒掉,但芯兒早就不對味了,操着一口洋腔,此人姓曹,名喚比利。

曹比利回頭一瞅,是裴少俠風風火火地沖進來,先就肩膀一抖,再抖腮幫子,被加州陽光曬成深褐色的腦門在酒店燈光下閃爍,目标明顯,跑不了。

裴琰過去問這人:“曹先生,當初這個電影,你不是跟我說莊嘯鐵定是主演嗎?”

曹比利是老江湖了,表情特淡定:“哦?啊?我有說過?當初……當初各人的角色都還沒有定啦,這是導演定嘛,不是我來定!”

裴琰:“……”

之前簽約就是跟這位曹比利對接,國內演員想要闖蕩海外,畢竟屬于相對弱勢的群體,沒那個資格跟片商耍大牌,他裴琰不可能有這個腕兒和片商談這樣條件,“男一必須是莊嘯我才演這個反派”,合同裏是不可能寫明這一條的。

一切以合同為準,合同裏确實沒寫。

裴琰狠搓了一下後牙,身材擋住對方去路:“你當時跟我說的,莊先生是男一,我才接了你介紹的劇,簽了合同,你故意耍我。”

曹比利一頓,笑了:“哪能耍你嘛,裴先生,片方很看重你,一開始就想托你、捧你,劇本裏角色也很适合,簡直就是為你量身定做!”

量身定做個屁!

裴琰心想,我忒麽是邪還是陰,是狠還是魅了你們給我量身定做?

他直截了當就問曹比利:“我怎麽不能演男主?年齡合适,需要功夫,而且原本就是華人背景,我不适合演嗎?”

“呃……這……”曹比利不得已,在大堂裏揀個沙發坐下了,“裴先生,您這話,片子雖然是購買老版經典《醉拳》的版權,但劇本已經幾易其稿,改動很多,背景從民國香港改成洛杉矶唐人街——這就是個美國商業大片!”

“我不能演洛杉矶唐人街的移民青年嗎?”裴琰盯着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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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裴先生你坐,你先坐……”曹比利趕緊讓裴琰也坐下,是真怕裴少俠下一秒掄胳膊要揍他,“你要理解投資人心理,這年頭拍電影錢很不好賺,要考慮市場,考慮明星是否叫座啊。”

“莊嘯的市場號召力不夠?他不夠大牌、不叫座?”裴琰毫不相讓。

曹比利也暗自納悶,姓裴的這人也真逗,莫名其妙,這繞來繞去的,你到底是在給自己争男一,還是給莊嘯争男一?合同老早都簽了,你自己答應的出演反派,跟我急赤白臉争什麽?

外人當然摸不透裴少俠的心思。在裴琰心裏,這樣經典作品的男主角色,莊嘯演,他服氣的,他沒話說,不争了;別人演?別人還不如他呢,配嗎?早知是別人要演我一定寸土必争,絕不讓賢。

裴琰不甘心地問:“誰演主角?”

曹比利一笑,輕聲說:“環球請的我們經紀公司的大牌明星,托尼·阿克薩斯。”

這一串名字出來,裴琰都蒙了一下。

劇本裏不是洛杉矶唐人街麽?

不是內地過去美利堅的華人移民二代的故事腳本麽?

這他媽不是翻拍港版《醉拳》嗎?你們是翻拍《黑客帝國》還是《鋼鐵俠》?

裴琰再次确認:“托尼·阿克薩斯演那個主角……?可他是美國人。”

曹比利兩手一攤:“就是美國人,這是好萊塢的投資和制片啊裴先生!”

裴琰猛地往沙發上一靠,咬了嘴角,盯着眼前代表制片方與他談話的人……

曹比利盡量耐着性子給裴琰解釋,劇本裏的國際人蛇犯罪集團大佬和兒子的角色,專門為莊嘯裴琰二人量身進行了修改。本子裏原先的父子關系,改成一對兄弟,因此莊嘯演反派BOSS裏的哥哥“鄧柏”,裴琰演弟弟“鄧橒”。

托尼·阿克薩斯是這邊經紀公司新挖來的明星,美帝本土當紅炸子雞,公司的進鈔機。

“但這是個華人角色,你們連角色皮都給換了?!”裴琰一字一字地怼曹比利。

“啧,沒那麽嚴肅麽,托尼也有八分之一亞裔血統,他是混血嘛。”曹比利一笑,不在乎地聳肩,“長得有幾分東方人氣質,全身刮個毛,再用陰影粉打個妝,演移民絕對能以假亂真,都OK啦!”

裴琰是有他的驕傲的。這已不是不甘心的問題,媽的,胸口憋了一股悶氣,真憋屈。

明擺着了,片方借的是莊嘯和他一老人一新人在內地影壇功夫圈的名氣,拉攏翻拍片的宣傳人氣,把他和莊嘯都弄進來,但不會給他們主演地位。內地出來的演員,哪能讓你輕易在好萊塢演主角?

主角身邊搭檔的位置你都排不上。個人英雄主義爆棚的男一號身邊的二號、三號搭檔,通常是一個黑人,再配一個墨裔。華人演員一般男的負責跑龍套,給白人男主拎包;女的負責當花瓶,陪白人男主上床。

國內每次有人上美國大片,都招來圈內同行一片奚落嘲諷:啧,某某又去好萊塢打了一瓶美國醬油回來。

醬油打回來了,都未必吃得上,正片裏就沒幾句有臺詞的鏡頭,甚至有內地明星豔光四射花枝招展地去打醬油,吹捧成國際級影星的通稿漫天飛,結果美版上映正片裏根本沒這人的鏡頭,全都給你剪了;拉到內地影院放映的時候,再把你這個醬油黨貼回來,糊弄事。

裴琰很瞧不上這樣削尖腦袋往對面兒鑽的,賤不賤啊?

面子上貼金,裏子上難堪不難堪?要演就演主角,不然就不去。

結果,這回是他自己跑到那邊打洋醬油去了。

“呵,你們借莊先生名氣,用他的武行團隊做動作特效,就給他扔一個小配角,合适嗎?”裴琰冷眼瞅着曹比利不斷翳動喋喋不休的嘴巴。

曹比利說了半天也很煩,心想你小子懂不懂事?莊先生自己都沒意見,莊嘯做人老練得很,根本不會為這種事翻臉炸毛……

曹比利盯着裴琰:“我告訴你啊,裴先生,為什麽用托尼?因為托尼在北美市場上才有票房號召力,而你和莊嘯沒有!片子在美國上映,那邊票房是大頭,進內地才能賺幾個錢?你讓制片方怎麽回本?”

大實話。美國市場上的票房收入,好萊塢制片方至少能分到其中50%,甚至更多。而拿到中國大陸放映,大部分錢都進了院線的口袋,片方分賬提成可能不足20%,都是在賠本賺吆喝。誰真心重視你這個分不到錢的市場?誰要用你們的明星?

市場必然向資本低頭。

電影不過就是一樁生意,你跟生意人講情懷?

合同早都簽了,這個片子不得不拍。

退一步講,《醉拳》武行班底仍是莊家班,莊嘯也接了那個反派配角。

裴琰現在都不能說甩手不幹的話,好像對莊嘯也存在一份義務。假若以自作多情的心态揣度,莊嘯可能還是因為他的關聯,才接了那個可演可不演的配角……

裴琰也沒跟曹比利翻臉罵娘,內心有些向往和熱情被澆了一盆冷水,所剩下的,就是商業運作與合同的履行。這就是生意,人在圈裏混,總還是要吃飯的。

曹比利心裏覺着把裴琰這小子說服了、搞定了,小孩兒年紀不大,脾氣橫,愛沖動,身上有種江湖氣,但還是懂事的嘛,于是立刻換了一副笑面孔,跟裴琰勾肩搭背:“好啦,不要不開心啦小裴先生,就這樣講定了,進組安排和行程我都已經和你的團隊敲定,咱們改日就在洛杉矶見吧,到時我請你和莊先生一起吃飯!上好萊塢名導演的大制作,這就是你一舉成名的機會……人往高處走,更上一層樓……”

……

一月之後,裴琰在他經紀團隊以及助理陪同之下,一行人赴美拍攝《醉拳》。

他演的那個犯罪集團變态弟弟,戲份和臺詞還都不少,提前惡補兩個月的英文,進組也比莊嘯早好幾天,先跟武行磨合,拍完自己戲份,然後才會拍到他跟莊嘯的對手戲。

劇組遞過來的日程表密密麻麻,安排得嚴謹也有條理。至于哪天輪到拍哪場戲,可就不由他一個配角了。

他在洛杉矶落地的第二天,才試了兩套妝,就接到莊嘯本人親發的訊息:【知道你明天進組,晚上有空吃個飯?】

裴琰沒想到莊嘯親自約他。

他不假思索地直接撥了號碼,接通電話:“莊先生,前兩次見面都着急匆忙,也沒機會細聊……你什麽時間地點方便,我去找你?”

莊嘯說:“你進組要忙吧,看你時間,我反正還閑着。”

裴琰說:“你說時間地點,我對這兒不熟,哪都不認識。”

莊嘯說:“晚上七點,城裏的湖南小館醉湘樓。這種地方,比不了你們在三裏屯夜夜笙歌還能每晚吃不重樣的,這城裏沒有幾家正經中餐館子,就這家還算地道。”

裴琰擡眼瞟到,他助理跟他手舞足蹈地狂打眼色,才想起來:“哦……我晚上還約了環球片方一個人見面,我操我都把這人給忘了,跟丫談什麽啊!”

裴琰直率得很。

莊嘯在電話裏都樂了。

莊嘯說:“這事比吃飯重要多了,你去談你正事吧。”

裴琰趕忙說:“就見一面,沒多久,完事我去找你吃飯。”

莊嘯在電話那邊突然提起:“你給勒圖他家人捐錢了?醫院賬戶裏匿名捐款的是你吧?”

裴琰頓了一下:“嗯……你知道了。”

莊嘯說:“他媽媽追着問我,那兩百萬是不是我給的錢,非要說是我的錢讓我拿走。我想肯定是你給的。”

裴琰忙說:“你別告訴他媽媽是我給的。”

“我沒說。”莊嘯道,“但是我跟小薩提了,你別介意。”

裴琰說:“提就提吧,随便你。”

他也不想讓外人知道。薩日勝或者誰瞧他順眼不順眼的,他才不在乎呢。

莊嘯說:“成,我們在飯館等着你。”

裴琰答:“那,晚上見。”

莊嘯問:“哎,你能吃辣的麽?”

裴琰說:“真逗,我像不能吃辣的?!”

話音裏莊嘯好像又笑了一下,嗓音略沉而醇厚,和當面談話時的感覺又不太一樣,聲音很好。

裴琰做事是雷厲風行的沖動派,鉚着一件事的時候,眼麽前兒的其餘七件八件事都被他快刀斬亂麻一并砍掉。由曹比利那家夥引薦着,跟制片方幾位滿嘴投資、市場、院線、收益的生意人匆匆聊完正事,就去找莊嘯彙合吃飯。

Chinatown裏這種飯館,連個像樣的雅氣的包間都沒有,就是最裏面角落裏的兩張大桌,被莊家班的人包場了,黑壓壓一片人頭。

包鵬志站起來跟裴琰握手,熱情招呼:“裴先生,剛才我們還跟老大說,這個點您還不露面,怕是今晚不敢來了,我們白等了!”

裴琰細眼微眯,掃着一桌莊家班人馬:“我為什麽不敢來?”

包胖子把肩膀一抖,煞有介事:“我們人多勢衆。”

裴琰冷笑一聲:“我能以一當十。”

周圍人紛紛地放出低笑,個個都一臉不懷好意,候着他呢。

坐在大圓桌最裏面位置的是莊嘯,坐在位子上沒起來,跟周圍人道:“我說他敢來吧?上回松筋動骨頭還沒打夠呢。”

莊嘯還是那副打扮,穿着看似稀松平常,但發型和臉修理得很整潔。頭發全部梳到背後,綁一個短辮,面容若有笑意,眼很亮。

“擂臺都擺好了?”裴琰半挑釁似的,瞟着正位的老大,“你們今天人來得夠嗎?”

莊嘯一手輕松擺在桌上:“我們不會輪番上欺負你一個,一對一還制不服?”

裴琰趕緊捂住自己右半邊沒傷到的那只耳朵,做了個“我服了”的表情。衆人哼哈一笑,在水面上暫時泯了恩怨。飯桌上心情都不差,雙方都和第一次見面時陌生冷淡而劍拔弩張的狀态很不一樣。

包鵬志把主客往裏面讓,裴琰邁開長腿越過幾名小弟,搶個身位,理所當然地坐到莊嘯身旁。

莊嘯示意:“點菜?就等你點。”

裴琰:“你點,餓着呢,點什麽都吃。”

莊嘯看他:“我以為你已經吃過一頓。”

裴琰一臉嫌棄:“吃什麽啊?吃不慣洋酒配起司,一股夏天停電冰箱裏東西放馊了的哈喇味兒……片場盒飯不會也吃那個吧?”

莊嘯嘲笑道:“片場盒飯真還不如那個,你後悔過來了吧?”

“真後悔來啊。”裴琰口裏說着後悔二字,偏過頭注視莊嘯。莊嘯的全部表情掩飾在口唇邊整潔優雅的胡須之下,但沒能擋住笑時露出的半個酒窩……

熱鬧,暢快,滿鼻子的酒香和豪氣。

這才像武行圈裏一群糙人聚首吃飯的樣子,沒有陽春白雪式的小資情懷,沒有一些明星刻意拿捏的姿态,沒有回鍋肉非要換成香菇菜心的忸怩造作。之前跟美國佬喝酒聊天的那種高檔酒吧,服務生都拿着勁兒的,才讓裴琰坐着不自在,喝着都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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