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墨月宮(四)

司馬欽一進來就一直看着巫雙,直看得她緩緩低下了頭——呃,怎麽有些愧疚的感覺。

“咬舌自盡?”司馬欽眯了眼睛,步步逼近,“你也真做得出來。”

巫雙別過腦袋,幹笑兩聲,“只是一不小心咬了舌頭……”

“不小心?”司馬欽笑了一聲,臉色緩緩下沉,“張嘴”

“已經好了,沒事了。”巫雙依舊別着頭,不敢看他。

“真是……”司馬欽低低罵了一聲。

下巴一緊,她的頭就這麽被他強扭了過來。

“我說張——嘴。”司馬欽眯眼的樣子看上去很生氣。

巫雙抿着嘴,不大願意。

兩人僵持着,他左眉一挑,“你要是不張嘴,哥哥我就讓今兒個來拔釘子的人走了。”

巫雙:……

檢查過後,司馬欽的結論是:啧啧啧,真是連四分之一都沒咬到,還好意思說是自盡。

“你要是再敢自盡試試,信不信哥哥直接把你制成傀儡,從裏到外,什麽都動不了。”司馬欽半威脅地說道。

巫雙很識時務地露出了一副愧疚萬分的表情,“不敢了。”

“這還差不多!”

大夫上山對巫雙來說自然是好事。

但是,當那個大夫出現在面前時,她頓時有些膽怯地往後仰了仰身子。

——這個大夫怎麽也不眨眼睛?!!

“怕什麽!”司馬欽恨鐵不成鋼,“當初你見過的可比這個……”他自己掐斷了話頭,“反正你不是都看得見那些東西了嗎,有什麽好怕的。”

“所以說……他果然不是人?”巫雙小聲詢問,有些不敢看那醫生。

“不識貨。”司馬欽撇撇嘴,“這可是前朝最有名的太醫。”

原來還是個有名頭的鬼。

巫雙內心掙紮,“他這身子……是僵屍?”這兩個字一出,她自己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死人什麽的,果然還是很讓人害怕啊。

“木頭化的。僵屍太臭了。”司馬欽把那’人’推了過來,“快些拔釘子吧。”

那鬼太醫和自己的距離一下近了好多,巫雙幾乎能看清他無神的眼中倒映出了自己。

“慢!”她一個激靈,“你、你究竟是做什麽的,怎麽能讓這些個……聽話?”

司馬欽眨眨眼,微微一笑,“說來話長。還是先拔釘子吧。”

鼻尖飄來一股異香,巫雙暈頭轉向地倒了下去。

閉上眼前那個可怕地太醫正一步一僵地靠近自己,毫無表情,不帶眨眼……

~~~~

醒來已是第二天。

巫雙肩頭已經都綁上了繃帶,筋脈也給接了,那太醫鬼留下了幾張藥方,不見了。準确地說,應該是被司馬欽收起來了。

此刻,他正坐在她的榻邊,眼巴巴看着她。見她醒了,不覺就笑了起來,“感覺怎麽樣?”

試着動了動——手指能動了!

巫雙滿是驚喜地看向他,聲音有些幹澀,“手有感覺了!”

不愧是前朝名醫!

“所以說,你們這些折鬼盡是暴殄天物。”

司馬欽得意洋洋,到一邊給巫雙倒了杯溫茶,緩緩喂她喝了一些。

嗓子舒服不少,巫雙接着之前的話問道,“說折鬼暴殄天物,那你又是幹什麽?”

司馬欽表情稍稍一僵,而後說道,“墨月宮,馭鬼師。”

不知為何,聽着他說出馭鬼師三個字的時候,巫雙有着莫名的熟悉感覺,熟悉到她聽到這幾個字的時候都沒有問他是做什麽的。

仿佛很久以前他也這麽說過,仿佛她很早就知道什麽馭鬼師。

——小妹妹,那些鬼本就厲害,直接殺了多可惜啊。圈起來用用才不暴殄天物呀。

腦海裏閃過一個聲音,可是卻找不到頭緒,想來想去,倒是腦仁有些發痛了。

“妹子餓了吧。我去拿點吃的。”司馬欽摸了摸她的腦袋,“剛接好筋脈,可能會有些疼,先養兩天再動。”

她有些愣愣地看着司馬欽走出去的身影,努力搜尋着剛才腦海中熟悉的感覺。

——司馬欽,我以前一定認識你。

很熟悉,很熟悉。只是,她還想不起來。

馭鬼,折鬼,殊途不同歸。

何以馭鬼,何以折鬼,其因又有幾人能知。

~~~~

是夜,墨月宮。

“尊上。”司馬欽恭敬行禮,倒是全然沒有平日裏在巫雙面前的痞氣。

“嗯。都弄好了?”尊上正斜倚着坐着,手中翻着一本黑色封皮的書頁。

“斷魂釘已經取出。。”

“知道了。”尊上點點頭,“下去吧。”

“是。”

走出屋子,司馬欽稍稍撫了下胸口。那裏,剛才那種不受控制的臣服感還未散去,讓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尊上初次出現的那日。

……

墨月宮在江湖上名氣一直不小,但其實統共不過十來人。

自從一年前師父離了世,這墨月宮當家的任務就落到了司馬欽身上。

墨月宮一直有一個傳說,如果哪一天有人帶着墨月戒指出現,那麽這個人就是墨月宮的主人。

當然,墨月宮裏大多數人都把這個當作為傳說罷了,畢竟從司馬欽師父的師父的師父……反正就是很多前人都沒有見過有着墨月戒指的人。

說到這個墨月戒指,司馬欽還有那麽一張畫像,也是很久以前傳下來的。

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一個墨黑色指環,中間镂空了一個彎月牙的形狀。要是有人随便仿造一枚,那也是簡單得很。

不過,傳說裏還有提及——指環的真假不需要分辨,因為當真指環出現時,所有墨月宮的人都會知道到那是真的。

這話聽着繞,也有些莫名其妙。

不過,當這一天真的來臨的時候,他們卻發現原來傳說都是真的。

尊上出現的那天很平常,是一個多月前的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白天。

午後,墨月宮裏的人都各自忙着,司馬欽正在墨月宮中擺弄他的木頭傀儡。

“咚咚咚”

外院的門傳來聲音時,大家紛紛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有些不敢置信地向門看去——墨月宮這般隐秘,怎麽會有人來這裏!

“請問,此處可是墨月宮?”來者隔着門牆出聲問道。

這一問不打緊,霎時宮裏所有人都戒備了起來——此人知道此處是墨月宮還能前來,難不成是仇家?

司馬欽也走了出來,看着大家都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他也有些惴惴不安。要知道,如果墨月宮暴露了,那以後的事情就不好說了。

所謂敵不動,我不動。司馬欽走上前開了門,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去。

……

門外,只有一個人,一個帶着□□的黑袍男子。

“敢問閣下,有何貴幹?”司馬欽手撐着門,并不準備放進。

來人看了看他,而後點點頭,仿若自言自語,“沒有找錯。”

接着司馬欽就看到那人向着自己伸出了一只手,手心裏好端端躺着一個黑色的指環,帶着傳說中的月牙形狀镂空。

“本座回來了。”不帶起伏的聲音似乎滲進了墨月宮每一個角落。

仿佛本能般,墨月宮的所有人都跪了下來,向着來者的方向穩穩跪了下來,五體投地。

司馬欽不敢置信地聽着自己的聲音,恭敬地說道,“墨月宮恭迎尊上。”

墨月宮恭迎尊上……

這一刻仿佛他們等待了許久許久。

所有人的心裏有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敬畏與臣服。

這,就是傳說中的所謂墨月宮的人一定會感覺到那戒指是真的。

從此,墨月宮便有了尊上。

墨月之主已現,人鬼紛争即起。

所有的故事,從來都不簡單。

平穩心緒,司馬欽嘆了口氣——他毫不懷疑,如果尊上需要他的性命,他也會義無反顧。

墨月宮,究竟是個怎麽樣的存在?這是他第一次有了疑問。

~~~~

距離見過那個鬼太醫已經過去了三天,巫雙很詫異于自己的恢複速度。

五天之後,她趁呂大娘不在時候自己悄悄試了試,竟然使筷子也不是問題了。

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她清楚地記得,司馬欽還安慰過她,說是筋脈接上了,但以後手也是沒法避免地會不靈活。

看着自己的手指,巫雙心裏默默冒出了一個念頭:會不會胸前那朵花的功效?

這般想着,她決定還是暫且不要表現得一副全然好了的模樣。

“小雙妹子。”門外傳來了司馬欽的聲音,他聽上去有幾分雀躍。

“哥哥給你帶了個好東西。”

什麽好東西?

巫雙被呂大娘抱去了外頭的躺椅上,院子裏已經放了一堆東西。有木塊,木板,釘子,錘子,鋸子……這一堆東西的中間站了個人,哦不對……不是人。

自從見過那兩個鬼轎夫,還有那個鬼太醫,司馬欽就開始不怎麽避諱她了。看着眼前這個敲敲打打的鬼木匠,巫雙由衷地開始覺得馭鬼師是個很有前途的職業了。

真的是什麽都可以找到鬼來做啊。

“嗯,還不錯。再加上軟墊就更好了。”司馬欽很是滿意地看着那快要成型的木質輪椅。

巫雙不得不承認——确實不錯。想不到看上去木呆呆的鬼傀儡做出來的東西能這麽細致。

“你究竟有多少個這樣的?”她呶呶嘴指了指那個木匠。

司馬欽笑笑,“多着呢。這些只是最普通的,牛的那些可不做這些事。”

“那他們做什麽事?”

“嘿嘿。”司馬欽打着馬虎眼笑了兩下。巫雙見他不說,心下知道也不好多問。畢竟墨月宮是個神秘的地方,很多事情不知道的為好。

輪椅只花了一個下午就做好了。對于那不會累不會停的鬼木匠,巫雙還是很有好感的,除了有些心裏發毛其它沒什麽不好。

有了輪椅,行動自然是能方便不少,不過也只限于屋子附近——總不能坐着輪椅下山吧。

平日裏,呂大娘推着巫雙出去曬曬太陽也是很方便的。

日子就這麽緩緩過着,巫雙慢慢了解到,她所在的這個地方也算是墨月宮,只不過不和墨月宮其他部分在一起,可以算是後山別院。

呂大娘也是墨月宮的人,但是馭鬼之能并不是墨月宮所有人都有的,司馬欽算是其中翹楚。巫雙沒有見過墨月宮其他人。

但從呂大娘的話來看,貌似墨月宮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她這麽個住在別院的外人。司馬欽、呂大娘都對她挺好,只是她心裏也明白,自己這算是被囚禁。只不過這個被囚禁的原因,她想多少應該都和那朵花有關。

現在那朵花就像一個平凡無奇的紋身一般待在她的胸口,除了特地去看,平日裏她都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這種感覺不太好。

要知道,當初在秘境裏遇到的那個黑衣人就是丁松他們在鏡子裏看到的雙魂。也就是說,她的身體裏住着這麽另一個魂,也許是鬼魂。這想想就有些慎得慌。

呂大娘自然是見過那朵花,她還說過巫雙那花紋得漂亮。看來大娘是不知道這花的秘密的。司馬欽從來就沒提到過這朵花,但是他救了自己的那一次應該也是聽到了雙魂的事情。至于那個尊上……真是,感覺似乎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唉……

午後坐,巫雙在院子裏曬着陽光,單手托着臉越想自己的情況,越發覺得煩躁。

這時,呂大娘正拿着一籃新鮮的冬筍要往竈間去。

“大娘,我想去竈間瞧瞧。”

呂大娘停了步子,“姑娘去那作甚?”

“這屋子就這麽大,看來看去都無聊了。”

坐在輪椅上,巫雙被呂大娘推到了竈間。

當然,只是在竈間門口。對着呢個高高的門檻,巫雙不好意思讓大娘擡自己過去。

“今兒個吃什麽呀?”

“筍燒肉。”大娘邊說邊開始剝筍。

巫雙就坐在那裏,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大娘聊着天,打量着竈間的模樣,誇着大娘的手藝好,說就因為飯來張口,自己都胖了不少。

有說有笑,時間過得很快。

期間大娘去了趟茅廁,回來看到巫雙依舊坐在輪椅上,但是臉上出了不少汗。

“這日頭還有些毒,我還是去歇歇吧。”她虛虛擦了下汗說道。

~~~~

這天夜裏,吃完了香噴噴的筍燒肉,巫雙也和平時一樣躺到了床上。

“大娘,這蠟燭給我留着吧,我想看會話本子。”

“好咧。”

大娘留了燈先去睡了。巫雙現在已經可以自己熄燈了。

半坐在床上,她翻着書頁,靜靜聽着外頭的動靜。

夜深了,大娘在外間已經傳來了輕微的鼾聲。

又過了一會兒,外間依舊是均勻的鼾聲。

巫雙慢慢合上了書頁,悄悄從懷裏取出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就着蠟燭,她将匕首烤了個遍,而後悄悄掀開了被子,卷起了褲腿。

看着那粉紅色的疤痕,和下凹的膝蓋骨,她深深吸了口氣——如果,只是說如果真是這朵黑色的花讓自己的手愈合如初,那麽是不是只要自己咬牙去了腿上的斷魂釘,這腿也能好起來?

她想賭一次,所以今天趁着大娘去如廁,她用腰帶在竈間套出來了一把匕首。

先拆了自己兩邊肩頭的繃帶,那上頭還有着傷藥等會兒可以用。

往嘴裏塞了一件小衣,拿着匕首,她把刀尖緩緩對上了膝蓋。

一刀割開,不拖泥帶水,鮮血直接低落在床單之上。

疼痛讓巫雙一下就咬緊了口中衣衫。

膝蓋的皮肉很薄,一劃開就見到了骨頭,還有嵌在其中的黑色鐵釘。

——穩住,巫雙,穩住。

刀尖劃過骨頭,刮擦的聲音在這夜間有些突兀。她猛然停了動作,凝神靜聽。

外間的呂大娘似乎翻了個身,鼾聲再起。

鮮血直流,巫雙顧不上那麽多,忍着痛,用那匕首撬釘子。

一點一點,釘子拔出比釘入的釘入的時候還要來得痛,她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浸濕。

終于,釘子的頭出來了大半截,巫雙的手已經開始疼得發抖了。

放下匕首,她用手指緊緊攥住了釘子,心一橫,牙一緊,眼一閉。

“唔——”

整根釘子連根拔起,血又湧了出來。

她趕忙用剛才肩頭拆下地繃帶死死紮住了傷口,讓那殘餘的藥能進到自己的膝蓋裏去。

做完這一切,幾乎卸力一般,巫雙仰面躺倒了下去,閉着眼,緩緩呼吸着。

她一直咬着那件衣衫,就怕自己不小心叫出聲音。

過了一會,似乎平息了點,也有了點力氣,她看了看那傷口,血止住了——果然都是上好的傷藥。

還有一只腿。

一不做二不休。

這一次,她也算是有經驗了,只是手和腿越發抖得厲害,冷汗都已經從額頭滴到了下巴。

雖然慢了一點,但終于是挑開了釘子,順利□□了。

再一次包紮的時候,巫雙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應該是缺血了。

用力掐了下自己,清醒了一下。此刻的繃帶鮮血淋淋,那床上就更不用提了。

無力地仰躺下來,巫雙突然很想笑。

——真好,釘子都沒了。

手心拽着那兩根釘子,嘴角漸漸翹起,帶着她自己都不熟悉的冷笑——尹九平,總有一天,我巫雙定要将這些十倍奉還。

“怎麽又是這副要死了的模樣。”

再一次憑空出現的尊上,已經穩穩站在了她的床邊。只是,現在的他只穿了白色裏袍,頭發還濕濕地滴着水,渾身有着淡淡的草木香氣,一副剛沐浴完的樣子。當然,那個□□,他依舊戴着。

巫雙喘着氣,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怎麽又是他。

看着床上一塌糊塗的模樣,那位尊上皺了眉,“你倒是有幾分能耐,還自己取了釘子。”

巫雙吐出口中衣衫,也不說話,就看着他,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已經取出了釘子,如果這位尊上再将釘子釘入自己體內,那她也無話可說。

“想不到,那東西也幫着你。”他輕笑一聲,“等你都弄完了,才向我求助,怕你死了。也是有幾分膽識。”

巫雙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但稍稍一想,便有了頭緒:他說那東西在向他求助?上次也是自己要咬舌,這位尊上就突然出現了。難道是說自己身上這朵花能和尊上直接聯系?

“這麽點小事,也值得你動不動就拿命開玩笑?”尊上有些不虞,“本座說過的話,看來你沒好好記着。”

——下次見到本尊上不許再這麽多血。

小事?

巫雙可不覺得,一雙腿的自由于她可不是小事。再說,你不來不就見不到血了嗎。

她看着他,眼裏帶着倔強,倒像是有些拼死一搏的味道。

他看着她,并不走近,一襲白衣襯得她狼狽萬分。

“本座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以後絕對不許了。”他一揮衣袖,巫雙困意襲來,閉上了那雙死死看着他的眼睛。

仿若一個支離破碎的娃娃一般靜靜躺在床上,鮮紅的血鋪滿了床單。

她的手中依舊緊緊攥着那兩根帶血的斷魂釘。

夜越來越深,白色的身影站在床邊,稍稍擡指。一朵黑色的三瓣花悄然升起,緩緩散出紫光,照耀了那個昏睡的女子,一點一點,為她浮上生氣。

“別讓我再見到你這麽多血,巫雙。”

夜夢如霜,誠惶誠恐,此生浮萍,在所不惜。

往事不如煙,幾人能記起。

回首處,無人也無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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