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三個問題

崔頌心中驚疑不定, 耳邊的争執聲越演越烈。

那幾個吵鬧不休的少女不甘心被人制住,一面對黥印少年橫眉冷目,一面怒罵着,意圖掙開束縛,沖上去揍人。

如此混亂嘈雜的場面, 讓元娘的臉色十分難看。

“夠了。”

她冷聲叱責, 銳如刀刃的眼神一一劃過鬧事的每一個人,看得人心底發慌,不知不覺地安靜下來。

元娘這才緩了神色, “事情還未有定論, 何況現在也不是追究的時候, 救人要緊。”

幾個少女勉強咽下火氣, 然而, 站在她們身後, 冷眼旁觀這一切的藍衣女子忽然不陰不陽地笑了一聲。

“受難的不是你家的孩子,公義博愛的大首領當然端的住了。”

元娘皺起眉:“碧藍, 我知道今天的事讓你很不好受, 可你也不要因此将怒火遷到無辜的人身上,于榔他只是個孩子……”

“孩子?”藍衣女子尖銳道,“衛郎他們就不是孩子了?母神神谕, 凡身帶妖魔圖騰的,就是妖魔的化身。馬于榔天生黢面, 是災難的化身, 正是他帶來邪魔, 害得衛郎他們遭此磨難。否則好好的,衛郎幾個怎會……怎會做此怪樣?”

在部落的人看來,渾身抽搐,口吐白沫,與其說是生病,倒更像是中邪。

所以,聽完藍衣女子的這番話,元娘不由沉默。崔頌不懂其中的是是非非,見幾個孩童抽得厲害,刻不容緩,忙擡頭道:“取羊奶來。”

衆人一怔,藍衣女子首先反應過來,擰着眉頭發難:“寨裏亂成這樣,你還在這提要求?”

見藍衣女子強忍怒氣,崔頌明白對方一定是誤解了。

“姑娘莫惱,在下要羊奶是為了救人,并非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藍衣女子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她旁邊的獵手上前一步,帶着少許敵意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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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取多少?”

崔頌也不确定以幾人的中毒狀況需要多少蛋白質。

“越多越好,救人要緊。”

那獵手聽完勃然大怒:

“什麽叫越多越好?若真是為了救人,你會連‘需要多少’都說不上來?羊奶是多麽珍貴的東西你知道嗎?我看你是想借機生事,為自己謀求私欲,真以為有一副好皮囊我們就會忍你嗎?”

獵手身邊面露焦色的同伴亦是沒了好臉。

“誰許你來添亂的?”

“快把他趕走,別在這礙事。”

“祭司怎麽還不回來?”

“一個外鄉人過來湊什麽熱鬧?”

“說不定就是這外鄉人搞的鬼,以前我們可沒遇到過這種事!”

眼見地上的孩童眼白外翻,已有休克的跡象,崔頌再顧不上禮節,不耐地推開來趕人的獵手,用未受傷的手抱起症狀最嚴重的孩童便往牧場敢去。

獵手們又驚又怒,正待追趕,卻被一人橫臂攔下。

那人并非元娘,而是最開始質疑崔頌的藍衣女子。

藍衣女子不複先前的暴怒之色,若有所思道:“我看他不似在搗亂。先讓他試試吧,都說中原人有着一身的好本領,或許他真的有辦法。”

說完,冷冷地睇向黥面少年:“你最好祈禱衛郎他們沒事,否則……”

殺意彌漫,藍衣女子一聲令下,帶着一半獵手抱起剩下的孩童離開,去的正是崔頌所走的方向。

黥面少年亦冷漠而倔強地瞪着她的背影,半晌,忽然轉到她的身後。

一人撐着竹杖,緩緩地自東邊的氈房走出。

郭嘉臉上已沒了随意的笑容,他仔細地環顧一圈,最終停在元娘身上:“首領,我們談談。”

元娘看了看剩下的族人,有些猶豫。

郭嘉看出了她的顧慮:“不用避開人,在這裏談就好。”

元娘點頭:“你想說什麽?”

雖然這位郭家郎君看起來恣情随性,不拘禮節,不太靠得住的模樣,但元娘心中隐隐有個聲音告訴她——對方絕不是無的放矢之人,可以一信。

郭嘉道:“嘉需要問三個問題。”

元娘道了聲諾:“請說。”

“第一,那幾個孩子的父母,是否與族中的其他人有隙?”

一聽這個問題,元娘便明白了郭嘉的用意,不由心中一凜——莫非他看出了什麽?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她照實答道:“那幾個孩子的父母都是實在人,從不與人紅臉……寨中的人雖有摩擦,但彼此之間守望相助,要說我們當中有人做出此等喪心病狂之事,我是不信的……”

說到這,元娘不覺咬了咬唇。

是啊,連她都這麽篤信了,也難怪碧藍會往馬于榔身上想。

邪祟之說,她是不怎麽信的,可如果這件事真的是人為……

衛郎那幾個孩子,可是經常欺負黥面的馬郎的啊。

元娘內心的紛湧郭嘉并不知曉,他神色未變,抛出第二個問題:“今日我去取水的時候,被守衛攔下,不讓我在寨中的池子裏取……我見這池子與幼童的小氈房離得極近,而寨中的成人多半在後山的溪澗裏飲水,并不靠近這裏一步,莫非……這池子有什麽禁忌不成?”

女族族人們紛紛露出警惕之色,元娘用本族獨有的語言快速地講了幾句,做好安撫,謹慎地轉向郭嘉。

“經過這幾日的相處,我相信郭郎不是什麽歹人,也便不瞞你了。但凡族中需要用水,都要自行出寨,到外面去尋。這池子的水……是專門給族中的孩子用的。”

郭嘉暗道“果然”,未來得及再說什麽,身後傳來略帶沉重的熟悉的聲音。

“這池中的水,恐怕有問題。”

正是崔頌去而複返,身邊跟着神容激動的獵手。

那獵手對上元娘的目光,立即道:“首領,那羊奶真的有用!衛郎他們好了不少,已經不再抖了。”

元娘放緩了神色,執手朝崔頌做了個不太标準的漢禮:“多謝崔郎鼎力相助,元娘之前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獵手的喜悅凝在臉上,頓時有些讪讪。

哪裏是首領冒犯了貴客,明明是她們……

想到這,獵手臉上一紅,磕巴道:“是我們的錯……”

崔頌對此并不挂心,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一池池水上。

雖然沒有條件給他做水質調查,但他問過病號們的飲食起居,排除不可能答案,明顯有問題的就只有這口池子。

他翻開衣袂,露出雪白的內袖,折葉為器,俯身取了一勺池水,倒在素袖上。

只見在池中清澈無比的水,一沾上雪似的羅袖,就暈開了一層黃色。

元娘一驚:“這水……這不可能!”

族中之人亦驚疑不定。

“這可是神石所鎮的水啊,怎會……”

“神佑之水,竟然……”

神石?

聽到這個說法,崔頌往池中一看,果然在靠近池子中央的位子見到一塊半人高、非常畢加索的石像。

崔頌丢開葉子:“那石頭是什麽?”

元娘:“那是……”她遲疑了許久,不知是否要将族中的秘辛道出。

郭嘉撐着竹竿慢慢挪到崔頌身邊,毫不避忌地道:“可是那石頭有問題?”

見郭嘉挪得吃力,崔頌本想搭上一把,無奈自己也是個傷殘人士,只得放棄這個打算。

“極有可能。”崔頌道,“在沒有污染源的情況下,哪怕池塘的自淨能力不如活泉,也不該出現這麽嚴重的重金屬污染……”要知道這裏可是綠色天然的古代,除非緊挨礦地,或是人為,否則水源就算再怎麽不幹淨,也不會出現嚴重的無機污染。

根據地勢與地質排除礦山的可能……池中央的不明石頭怎麽看怎麽可疑。

在場的族人紛紛變色,有幾人幾乎要憤聲質疑,又因為崔頌的“功勞”而生生止住。

元娘深吸了口氣,聲音帶着些顫抖:“崔郎……可是有什麽地方搞錯了?這塊聖像乃是我族的鎮族之寶,擁有淨化水源、清心開智的功效,怎麽會……”

清心開智?如果那塊石頭當真是污染源,含有大量的重金屬,影響智力發育還是輕的。重金屬對蛋白質的不可逆傷害,足以毀滅細胞,讓器官壞死,乃至奪走性命。

可既然這些人都将那塊石頭當做聖物,那麽,他若要求檢查那塊石頭,必然也是不允的。

崔頌往池中查探。池中之水确實比外面的活水要清澈許多。顯然中央那塊石頭必然含有沉澱成分,近似活性炭的作用,能讓池水在“物理”層面上顯得十分幹淨。

至于其中的化學成分……

透過清可見底的池水,崔頌見到幾條游魚。那幾條魚在水中恹恹游行,沒有半點活力。

崔頌讓郭嘉倚着他,取過對方手中的竹竿,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将竹竿伸入水中,極輕地碰了一下池底的魚。

那魚動了動,忽然翻白上浮,飄到水面。

崔頌心中有數,又取了一葉水,倒在一片巨大的桑葉上。

他讓草地中随意捉了一只甲蟲,擱在桑葉邊緣。

那甲蟲伸出口器觸了觸葉片上的水,不多時,竟不動彈了。

族中的獵手看得清明,一個個驚恐無言。

郭嘉于此刻輕聲道:“第三個問題……你們部族,可與其他外族有隙?”

在元娘後怕懊惱的淚光中,郭嘉轉過頭,一字一頓緩緩道,“這所謂的‘聖石’,究竟是誰給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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