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負俗之譏
同桌的郭圖正要附和, 敏銳地捕捉到郭嘉的不尋常反應, 連忙改口:“怎麽突然提到崔家這位。”
“今日不是我從兄的老師——何邵公(何休)的忌日嗎?”缥衣士子感慨道, “我從兄去拜祭恩師, 還未回家……這崔頌, 說來也算我從兄的師弟了。”
郭圖頓時八卦心起。眼前這位缥衣士人的堂兄,姓嚴名導,字仲明,與那位年輕的冀北名士師出同門。
“怎的, 嚴仲明與崔小郎有龃龉不成?”
“這是自然。崔頌仗着自己少有才名,素來眼高于頂, 不将師兄們放在眼裏。可他那才又當得幾分?不過是年紀小,長者們為了勉勵他,故意誇大了。那所謂的名賦, 要是與真正的名士之作相比, 豈不贻笑大方。”缥衣士子評頭論足道, “偏那崔頌,不僅擅長讨老師的歡心,老師死後,為了揚名,他竟以父禮守孝三年……”
缥衣士子說到興頭,突然聽到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郭嘉将酒樽放下。因為不曾刻意控制力道,陶制的杯底與桌面磕了個正着, 發出的聲音正好打斷缥衣士子的話。
“是否名不副實, 姑且不談——以你之意, 尊重恩師,以父禮待之,此舉竟是錯的?”郭嘉淡淡道,當他看向對方之時,烏黑的瞳中仿佛藏着一只在黑暗中發亮的箭镞,直刺人心,“嘉,還是第一次聽到這般高尚的抨擊之語。”
郭圖差點沒把口中的酒一口噴出。
他見鬼似的看向郭嘉,似要在他的臉上看出一朵花來。
這位小爺平素不愛管閑事,哪怕再怎麽不喜,頂多心裏笑一句“此人腦有疾,無需理會”,不會浪費口舌與對方糾纏,怎的去了一趟西北,竟改了性子?
更何況,這也不是缥衣士子第一次抨擊崔家頌郎了。上回郭嘉聽了一耳朵類似的話,不過說了一句“此人非君子,勿要深交”,并未和對方當面撕扯,今日怎麽……
缥衣士子自覺被人駁了面子,不禁發出一聲冷笑:“他的師兄們誰人不知,崔頌自幼習武,身強體健,幾乎不曾生過病。既如此,又怎會在守孝的時候一病不起?竟還高調地請名醫診治,生怕別人不知。從古至今,只聽說過為父母守孝而形體消瘦的,為老師弄出這麽大的陣仗,不是沽名釣譽是什麽?”
“既是以父禮守之——‘為父守孝而病’能得世人誇贊,‘為師守孝而病’怎就要被诟病?同是‘父孝之禮’,父親當得,而老師當不得?”
見缥衣士子有些語塞,郭嘉接着道,“若說為師守孝而病乃是沽名釣譽,那口口聲聲地宣稱自己對恩師‘像對父親那樣’,卻不能真正做到一視同仁,反而将自己的老師和父親區別對待的,豈非更加沽名釣譽?”
缥衣士子臉色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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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翟的鄉人們都知道,他的堂兄嚴導以純孝著稱,敬長輩,重師道。其中最為人稱贊的,就是他在父親頭七的靈堂上哭得嘔血的事跡。可是同樣以重師道聞名的他,在恩師去世後,只為恩師服了三個月的“齊衰”。原本為老師守“齊衰”禮也算十分隆重,值得稱道,可前有他“為父哭靈嘔血”,後有崔頌三年的“斬衰”禮(最重的守孝禮節),對比之下,堂兄嚴導為人稱道的“尊師如父”便顯得有些不對味。
郭奉孝此語……分明是在影射他的堂兄。
不等缥衣士子找到辯駁的話,郭嘉擲盞起身。
“以五服之禮作談資,是為不孝;對他人所哀之事心懷惡意,妄自譏議,是為不仁;四處宣揚,毀謗他人,是為不義;背後诳語,出言不遜,是為無禮。”
“此等——不孝、不仁、不義、無禮之徒,與之對坐,便是這酒肆的酒香再濃,亦令人作嘔。”
言畢,攏袖即走。
郭圖吓得連酒杯都握不住了,趕緊起身追在郭嘉後頭。
在追上郭嘉之前,他腦中的念頭轉了幾轉。
他很清楚郭嘉的性子——“得其人重之如山,不得其人忽之如草[1]”,今日竟能引得郭嘉如此發怒,不知道這崔家頌郎,何時得了郭嘉的青眼?
行至人煙稀少之地,郭嘉放慢步伐。
“公則緣何跟在嘉的後頭?”
郭圖将冷冰冰的手籠在袖中,快步上前與他耳語。
“辛仲治(辛評)來信,今天下大亂,群雄并起。良禽擇木而栖,不若我們尋一明主,助其逐鹿,不僅能夠一展宏圖,還能庇蔭後人。”
郭嘉無動于衷,笑道:
“若為匡國,君可出山;若為安身,則時機未到。”
郭圖不贊同道:“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早日投效,方能讓明公牢記你的功績。”
郭嘉不以為然,但沒有立即反駁:“依你之見,應當投靠誰為好。”
“四世三公的袁家,袁本初。”
在驿站的崔頌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沒多久,又打了第二個。
方才進門送湯水的甘姬關切道:“公子,需要再添置一件衣服嗎?一會兒我喚喬姬過來為您診脈。”
因為對喬姬心生戒備,崔頌本已放棄讓喬姬為戲志才治病的打算。然而今天知道了戲志才身體的真實情況,經甘姬這麽一提,他又改了主意。
聊勝于無,哪怕喬姬并不值得信任,讓她為戲志才看看,做個參考也是好的。
“喬姬在何處?”崔頌問。
“婢子不知。”甘姬道,“我去尋她。”
甘姬出了門,不一會兒,獨自一人回歸。
“公子……我找遍了驿舍,并未尋見。許是她有事出去了。”
喬姬又一次不見蹤影?
崔頌對喬姬的猜疑随之到了頂峰,可又隐隐覺得哪兒不對。
“志才回來否?”
甘姬回道:“戲先生巳時三刻回房,如今還在房中,未曾出來過。”
那就是和他一樣,還沒吃午飯。
崔頌讓甘姬去準備一點清淡有營養的食物,讓她分成兩份送到自己房間。
甘姬應喏。
崔頌來到二樓,在快要抵達房間的時候,見一侍女打扮的年輕女子低着頭匆匆而來。凝神細視,竟然是“不知所蹤”的喬姬。
喬姬也看到了他,沒有遲疑,不躲不避地朝他走來。
崔頌直截了當地問:“你今日去了何處?”
喬姬道:“甘姬有少許腹瀉之症,正巧,治腹瀉的藥裏有一味用完了,妾便打算去外面尋。”喬姬猶豫了一會兒,似是下定了決心,“原不想與公子說道此事……可是甘姬這幾日的言行頗為可疑,我方才外出尋找藥草,中途想起溫着藥罐的的爐子還未熄火,匆匆趕回,卻見甘姬與那江姓士子竊竊私語,妾又想起,前些日子錯過宵禁,亦是受了甘姬的誤導。妾不敢大意,遂來向公子禀報。”
崔頌算是體會到了古代版的塑料姐妹情。這二人平日裏看着你好我好,沒想到竟在他這兒相互揭短。甘姬與喬姬的說法有很大的出入,有且至少有一個人在撒謊。而此時崔頌也終于想通剛才甘姬回話時,他感到的那股違和感從何而來。
甘姬雖然從來沒有說過喬姬的壞話,可結合這幾日的對話,甘姬看似多次為喬姬開脫,實則讓他無意間加深了對喬姬的懷疑。甘喬二人,究竟誰在撒謊陷害對方,他應該相信誰?
崔頌在心裏搖了搖頭。古人講究馭下之術,不算其他家仆,他目前接觸最多的就是甘姬三人。只應付這三個他就已感覺頭禿,更不用說那些霸主,手下謀士、武将何其之多,要統領他們,不知道要死多少腦細胞。
不管怎樣,作為主人最重要的是保持高深莫測,不要被下屬看穿。
他只說了一句,知道了,就讓喬姬退下,自己走到房門前,推門而入。
甫一進門,就看見戲志才坐在窗邊,衣着單薄。他的右手握成拳狀,微微掩住唇邊低不可聞的輕咳。
距他一尺之遠的窗戶敞開着,料峭的冷風長驅直入,一點一點帶走屋內的熱氣。
崔頌從衣箧裏拿了一件外袍,走到窗邊。他把外袍遞給戲志才,轉身想要關窗。方一伸手,還沒碰到窗棂,便被戲志才制止了。
崔頌感覺握住自己的手冰涼刺骨,再看戲志才的面色,蒼白中帶着一絲極力掩飾的疲憊。
崔頌無奈:“身體不适,就應當好好愛惜自己,莫要吹冷風着了涼。”
戲志才說自己并不覺冷,倒是在這屋裏待久了,有些發悶。
崔頌想到他的病,沉默片刻,道:“那便多加件衣服吧。”說完,不容分說地為戲志才披上外套。
戲志才沒有拒絕,崔頌見他一直看着窗外,便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目之所及,乃是一處陰暗隐蔽的死胡同,正是前些日子……董卓親兵濫殺無辜百姓的地方。
那裏留下了一地狼藉,地上的血跡觸目驚心,卻無人敢去打理。
少數幸存的同族悄悄過來收屍,更多被屠戮全家的人,曝屍于外,被餓得發瘋的野狗啃食。
如此觸目驚心的場景,崔頌別過頭去不願再看,戲志才卻一直望着那處,不曾挪開目光。
崔頌直直盯着戲志才的眼,仔細辨認。那難以察覺的,晦暗不明的光,确實是……不忍。
經過幾天的相處,崔頌能夠清楚地感受到戲志才與郭嘉的不同。雖然在史書上二人都有“負俗之譏”的評價,言行大膽而不被社會主流接受,看起來似乎是同一類人,可實際上,兩人的性格天差地別。
郭嘉表面上不拘繩墨,不被傳統思想與禮教束縛,可在他的心中,自有一套三觀的标杆,能在任何環境下保持自我,原則性極強。
戲志才則恰恰相反,他守禮節而知廉恥,內裏卻稱得上憤世嫉俗。但他又是矛盾的,一方面能理智而冷漠地肯定董卓的統治,另一方面卻又憐惜弱小,對董卓濫殺的這些人心懷恻隐。
理智與情感截然相反,必将帶來無休止的痛苦。正所謂怒傷肝,憂傷肺,戲志才的病,大抵來源于此。
而心病,比身體上的病痛更難醫治。
崔頌想要嘆息。
若是一般人碰上這樣的矛盾與為難,定會選擇逃避,理智與情感兩者擇一,戲志才卻不,他既沒有放棄理智屈從于情感,也沒有僅僅遵循理智而逃避自我。他行事理智,同時将自己千瘡百孔的心暴露在炙熱的火焰上,任其烘烤,近乎懲罰性質地直面以對,直至自己燃盡。
如他這般,哪怕身上的痼疾有救治之法,又如何救得了心病?
董卓府,董卓罵退呂布,正兀自生着悶氣,忽聞下人禀報:李儒來訪。
董卓傳召李儒,急聲道:“行軍之事,戲志才已提出了暫緩之法,然而城中世族人心浮動,為之奈何?”
烹殺大臣都不能震懾他們,還起了反效果,讓畏懼他的文人怒不可遏,反抗的隊伍越來越龐大,董卓心累不已,覺得自己頭頂的毛掉了不少。
李儒道:“若無組織者,這些文士不過一盤散沙,如今之際,是投石問路,找出那暗中策劃、意欲不軌之人。”
“怎麽個‘投石問路’法?”
李儒擡頭笑道:“太師以為,荀公達(荀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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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得其人重之如山,不得其人忽之如草。——王昶對郭嘉之嗣子郭奕的評價,大意是,對入了他眼的人,情誼如山一般厚重,對看不慣的人,像草一樣忽視。
有親問到戲志才的結局,我只能說,這篇是全員(主角陣營)HE,大家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