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這個故事是綏夢柔在飛機上講給宋致行聽的,頭等艙裏,母子倆的座位安排在一起。綏夢柔喝了點小酒,頭腦發暈。她因為見到了寧玉很開心,又因為知道自己兒子有了喜歡的人以後,有一種欣慰又悵然若失的感覺,所以情緒有些起起伏伏,支離破碎。大腦裏填塞的那些東西,都忍不住往外湧去。

宋致行靠着窗,看到飛機的機翼在雲層裏插透而過,破開了迷霧。這是夜晚,地下的城市明亮,從高空看就如同星河懸浮,每一份電力所點亮的空間都是這星河的子集,它們彙聚,成為了浪漫又恐怖的景色。

他在想女孩。

想她看到這樣的景象,一定會想要拿出手機,偷偷拍下一張。

宋致行覺得自己沒救了。

光是在自己一廂情願構造的想象裏,他都會覺得對方可愛得無可救藥。

怎麽辦才好。

神游天外的時候,他聽到綏夢柔笑了下,說,“其實以前還擔心過小巧那孩子,跟你爸偷偷聊過。你也知道的,人老了,總是喜歡回顧過去。那件事以後,我就擔心她以後長大會有影響。現在看了才發現,倒是古靈精怪的一小孩。”

宋致行眉頭鎖起,并未聽得太明白他母親所說的話語,但是,他能夠捕捉到這言語之中的含義。

“什麽事?”他聽到自己這樣問。

綏夢柔驚訝地看他,“你還不知道嗎?”見自己的兒子坦蕩卻有的确一無所知的眼神,綏夢柔喟嘆一聲,只說,“小巧那個女孩,很堅韌的。”

宋致行就此,開始聽着自己母親絮絮叨叨的聲音,穿梭到了那個故事裏。

宋小巧打小跟母親關系好,離婚後就跟着寧玉走了,但不管怎麽樣,宋朗還是她的爸爸。她小時候是個小瘋子,初二那年暑假,聽說宋朗人在緬甸,一溜煙,拿着錢,打算從雲南找了車直接偷渡去緬甸。

“她年紀小,只怕是不懂,人這東西,有多複雜。”綏夢柔感慨。

滿懷着對世界的信任,然後被裹入騙局。

說要去緬甸的車,變成了拐賣婦女的車。見宋小巧人小皮嫩,起了把她賣給紅燈區的心思。東南亞那一片,紅燈區裏的未成年數不勝數,人來了先打一劑毒,叫你逃都不願逃。只能一邊忍受着折辱,在心裏祈禱着死亡,一邊依賴着迷幻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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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雲南轉運金三角,宋小巧跟好些個女人一起被關在黑暗的集裝箱裏,不知道時間,看不見太陽,就連空氣都成為了稀缺的物資。送來的飯就是幾塊面包,難得有米飯的時候,就被幾只手搶光了。

“宋朗他們帶隊去解救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家孩子是怎麽挺過那幾天的。被救的時候,還發生上了槍.戰。據說是當地黑.道火拼,撞在一起了。找到她的時候,就發現她被女人的屍體蓋着,木着一張臉,脖子上挂着貓眼石。問她是誰給的,她不說。你爸當時知道這事後就說,這女孩的一生可能就毀了。”綏夢柔搖了搖頭,“你爸那人,總是低估了人的韌性,低估了女人的韌性。”

宋小巧緩了一年多,接受心理治療,學習打鬥技術,并從此開始徜徉在神秘學的海洋裏。宋致行知道她有一顆戴在脖間的貓眼石,從不離身。卻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淵源。

“你說好巧不巧?結果沒多久,她爸又因公殉職了。”

接二連三地打擊朝着那個小女孩湧來,沒有見過她的人都在想,這以後的人生要怎麽走呢?可是她卻走得好好的,昂着頭,絕不服輸。在她身上,你根本看不到過去黑暗的跡象了。她掩藏得很好,就像一切從未發生過。認識她的人都說她可愛,機靈乖巧,牙尖嘴利,不喜歡她的人覺得她鬧騰,咋咋呼呼,很惹人煩。了解她的人卻從來不說多的言語,知道她有一種從黑暗中熬渡出來的溫柔,脆弱和敏感是溫柔的伴生者。

這些故事都是綏夢柔聽宋致行他爸提及的,這事情當時鬧很大,警局那片都在傳。怎麽說呢?宋小巧也算是以這種方式賺了個名聲滿缽了。

綏夢柔警告宋致行,“雖然你是我兒子。但如果你敢欺負她,你看看我們還認不認你。”

宋致行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問了句,“抓她的人呢?”

綏夢柔想了想,說,“好像是死了。”

“這樣啊。”

心裏很多想法,思緒混亂,情緒湧出。過往的一切都在眼前重演,有些事的理由似乎變得更加清晰可見。他還記得那天,他問她,怎麽這麽會打架。她輕松地笑笑,沒有解釋。

“媽。”他說,“我要是欺負她。”

“嗯?”

宋致行把後半句留給了自己。

他要是欺負她,別人不用說,他絕對第一個了結他自己。

但在綏夢柔所講的故事之外,還有另外的溫柔存在。

程嚣不喜歡寧玉,但是很喜歡宋小巧,會乖乖地叫着自己哥哥的女孩子,拉着衣角跟着他走路。宋小巧出發之前跟他提及過去緬甸的事情,他當時只覺得妹妹在說笑,沒當回事。後來人不見了,出事了,程嚣不敢告訴別人,宋小巧給他提過了。于是之後的每個夜晚裏,宋小巧在暗黑的陰影裏掙紮,程嚣卻也在不斷地自我懲罰。他認為那是他的過錯,是他的失誤,如果他相信了小女孩的話,一切都不會發生了。或者說,如果發生了,至少還有他在妹妹的身邊。

那天以後,宋小巧去哪裏,程嚣就跟着去哪裏。她學打鬥技巧,他也一起。他連最愛的文學都抛棄了,知道宋小巧心裏的英雄走掉了以後,暗下決定要成為她的英雄。

回過頭來看,這沒有血緣的兩兄妹,一個依賴,一個保護,相互交纏,共同紮進了彼此的人生裏。只是那時候太小了,不懂交流,不懂溝通,也不懂表達。明明喜歡着卻沒辦法說出口,只好看着誤會滋生,彼此往越來越複雜的道路走去。程嚣交了女朋友,不喜歡,但總覺得要有個女朋友試試,試了才知道,他對妹妹到底是什麽心情。結果宋小巧更受傷了。兩個人漸漸遠離。

宋小巧過生那天,寧玉逗她,給她在果汁裏加了伏特加,宋小巧一喝就暈。程嚣帶她回房,卻被她強吻了。

稚嫩的少女的吻,點燃了程嚣壓抑過的所有欲望。

而這一切都被程客生看在眼裏。

程嚣挨了程客生的毒打,跪在地上,面對父親的诘責,他硬着頭皮說,我喜歡妹妹。程客生扇了他一巴掌,腦袋嗡嗡響,鼻血流出來了。程客生讓他滾,滾得越遠越好。

第二天,寧玉和宋小巧都知道父子倆吵架了,卻不知道這吵架背後,還另有隐情。

程嚣一頭紮進部隊裏,改了性子,唯獨沒改對妹妹那一點的溫柔。在漫長的忍耐裏,唯一的放肆就是借着節假日,給她發消息,祝她快樂。再多的就不敢了。他見過父親生氣的樣子,也知道他們倆的關系不能有任何進展。宋小巧沒有別的親人了,雖然平時跟寧玉打打鬧鬧,但這母女倆也是互相緊緊依靠的。如果因為他,這個家分崩離析,寧玉受傷,宋小巧也會受傷的吧。

他恨,恨寧玉要嫁給程客生。可是他又不能去恨,因為他知道,如果寧玉沒有嫁給程客生,他就不會遇見那個女孩。乖乖站在媽媽身後,卻調皮地偷看他,跑到他身邊,說哥哥你真好看。

程嚣在維和部隊救下醫生榆林卻被子彈擊中的時候,腦子裏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如果人生重頭再來一次,他不想再當她的哥哥了。

因為這兩個字意味着注定不能表白,不能相愛。

他們從遇見的那一刻開始,命運的悲劇就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書寫。

在疼痛中醒過來,看着天花板,祈禱着是到了天堂,要去迎接輪回,卻對上了醫生的臉,問他,還疼嗎?

疼。

哪裏疼?是腿嗎?子彈已經取了,後續慢慢恢複,還是有機會站起來的。

不是。

是心疼得要命。

醫生又問,感覺怎麽樣,好不好?

不好。

一點也不好。

怎麽不讓他死了算了。

拖着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站起來的身體,熬了很久。拿起手機,發了一句開學快樂。而妹妹的提問從來不敢回答。

好,什麽時候回來?

沒辦法回來了。

不想讓她掉眼淚,所以隐瞞了受傷的事實。也不敢見她,怕自己克制不住。程客生更是家裏的那一根定海神針,讓懷鬼胎的程嚣,不敢靠近。他明明想當她的英雄,現在卻成了個幽靈,活在她的生活之外。

不是沒有試過去喜歡別人,但是毫無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對宋小巧的感情已經超過了愛情,那是更為複雜的,刻進血肉的,沒辦法解釋的羁絆和執念。程嚣看着溫柔,實則感情淡漠,唯一的顧忌,也只有家裏那個小妹妹了。從她受傷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已經把她劃入自己的人生範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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