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提燈】更夫

頒玉問銜蒼:“魔尊大人會捉妖嗎?”

銜蒼微微一笑,誠實回答:“看情況。非惡妖,小懲。惡妖,鎮之。累犯者,滅之。”

頒玉:“說來說去,魔尊大人也只是披了一身魔氣,做的事,還是仙家的事。”

“非仙家事,而是公道事。”

“不過,魔尊大人的修為……遇妖能有幾成勝算?”

“看情況。”仍是這三個字。

頒玉:“曉得了。”

她說:“我呢,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捉妖的本事,但我現在十分好奇,想會一會相府裏的妖。”

銜蒼笑問:“那若是碰到修為高的,頒玉姑娘打算如何取勝?”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吧。”頒玉深沉回答道。

相府十六進,院落連綿,亭臺樓閣層疊錯落,草木繁茂,若是第一次來,極易迷路。

頒玉仙識掃了一圈,說道:“妖味兒最重的,是中院的花園。但江秀麗的氣息,在後寝的閨樓。”

銜蒼:“頒玉想先去看誰?”

這時,頒玉卻改了口:“自然是人。花園裏的那個妖又沒招惹我,也沒請我幫忙。”

魔尊修為被毀,她對自己也沒半點信心,穩妥起見,還是忽略妖氣,先找江秀麗吧。

銜蒼:“如此,我就不便跟随了。”

頒玉:“是了,寡夫的話,還是避嫌為好。”

銜蒼沉默片刻,待頒玉離開,他才輕輕感嘆:“總算是知道辭吾像誰了。”

頒玉化風飄至閨樓外,先設了結界,屏走了那些守夜的丫鬟小厮,而後她禮貌叩門。

江秀麗的聲音在門內響起:“是女先生嗎?抱歉……我原本是要守着女先生來,可未料太過困倦,睡了過去。女先生請進。”

頒玉推開房門,見房內輕紗床幔裹了九重,只見一抹影子朦胧映在幔上。

頒玉歪頭看了會兒,說道:“你可有哪裏感到不适?”

“頭昏。”江秀麗捂着額頭說道,“想來是睡久了。”

頒玉注意到了床邊放的一雙繡鞋。

她抽掉發間的桃花枝,一頭烏發如瀑淌下,而她就這麽散着發,執着桃枝挑起了江秀麗的一只繡鞋。

“這鞋,可是你的?”

江秀麗答是。

繡鞋邊緣的泥土是新鮮濕潤的,鞋頭的明珠上,還有星星點點的血跡。

頒玉鼻尖聳了聳,聞到了腥味,問她道:“你晚上出去了?”

“女先生何意?”江秀麗驚道,“我一直在房內等先生,今日并未出去過。”

頒玉放下繡鞋,沉默了會兒,收回了桃枝,笑道:“無事,與你無關。我們還是來說說……偷命的事。”

江秀麗呼吸亂了一瞬,臉微紅。

“雖說不光彩,”江秀麗小聲道,“可我……”

“你看上的,是現在的皇上。”

“是。”江秀麗聲音更小了,她嬌羞地捏着錦被,遮住了嘴。

“你想嫁進宮去,對嗎?”

“是。”江秀麗道,“其實,自從姐姐封妃之後,我苦惱了好久……我無意與姐姐争寵,我只想讓他像寵愛姐姐那樣寵愛我,再者,姐妹同侍一人,也算佳話,不是嗎?”

頒玉默了一瞬,換了個問法:“即便,這個皇帝,無法與你白頭到老,你也願意?”

“我喜歡他。”江秀麗說,“他為太子時曾駕臨相府,父親贈了他一把寶劍,他很高興,找人試刀,轉身劈開了我的侍女……所有人都怕他,連姐姐當時也驚叫出聲,可我,見他半身鮮血,笑得狂豔,對他一見傾心,無法自拔。”

頒玉并沒有驚訝她的病态嗜好,而是點頭道:“原來如此。”

大命錯位,姻緣也自然會扭曲呈現非正常态。

“百姓罵他是昏君,可我愛的,正是他這份濁世中的昏。”江秀麗緩緩說完,小心問道,“女先生此次來,是答應幫我嗎?”

頒玉說道:“我會幫你,真正的。不過在此之前,還請姑娘告訴我,你是如何知道偷命一說的?”

江秀麗道:“我曾聽過父親感嘆,早知供山女可以得太師之命,他當初就該再大膽些,偷了太師的命才對。我那時不知何意,就問父親,父親說,我與母親姐姐能有這樣的命,都應該感謝他才是,相府的命,都是他偷來的。”

頒玉:“你父親沒說如何偷嗎?”

江秀麗細聲細氣道:“父親說,他是奉命去偷,大家也都在偷,這是順應天意,并非做賊。只是父親他會有遺憾,這個命,雖位至丞相,可卻沒有兒子。”

頒玉微訝。

“明白了,這‘偷命’竟然是場大家都知道的交易。”

江秀麗道:“是了,并不是白偷,還要答應他們做事。只是做什麽事,我就不知道了,父親從不會對我們說這些。”

頒玉:“那些被你們偷了命的,你們可曾想過?”

江秀麗幽幽嘆了口氣,緩緩說道:“父親說,這世道就是如此。老虎吃雞,雞吃蟲子,又有誰願意當蟲子,被人踐踏取食?亂世之中,為蟲者,就應抓住虎落平原的機會,應天意而活,至于那些公道,那些仁慈,那是神應該做的事,不是我們該想的……”

頒玉:“喲……”

這道理,聽起來耳熟極了。

頒玉又問:“那現在,這些偷命的行當,還有嗎?”

“已經很少了。”江秀麗說道,“父親說過,他抓住了最後的機會,如今大勢已成,偷命很稀少了,就是想要,也沒地方買。所以,我才想到來求女先生……”

頒玉點了點頭:“知道了。”

既然把話說開了,江秀麗也不藏着掖着,又道:“亂世中,就不必執着區分好壞,只需自己榮華一世就好,因而,我并不怕皇上,他壞是對別人,我只想要份保障,他再十惡不赦,這世上也無人能判他的死罪,只要他對我好,寵着我,那我還有什麽可求的?女人最大的福運,便是得到這世上至尊之人的寵愛了。”

頒玉笑了笑,道:“我會幫你的。”

真正的幫你。

江秀麗那抹倩影微微躬身,福道:“那就多謝先生了。”

“只不過,我想與你說……”頒玉道,“你頂的這個命,她的至高成就,也是陪伴帝王側,只不過,她是佐星,命中又有将星,想來,若是世道好,她應是能上馬打仗,拱衛帝京,輔佐明君的吧。”

頒玉留下一片桃花瓣,說道:“也祝你順遂,早日睡醒。”

頒玉從房內消失,江秀麗喚了幾聲女先生,見無人應答,呆愣了會兒,小聲說道:“她那樣雖能留名青史……可未免太累了,既有福運伴君側,為何還要讓自己活的這麽累?她的命,想來應慶幸歸了我,天下哪個女子,願意活的如此疲累?”

頒玉從閨樓出來,直接抛了花,奔向相府的主人。

到了地方,見銜蒼長身玉立,擡頭望月,已在這裏等候多時。

“可還順利?”

頒玉立穩,沉沉一點頭:“冰山一角已現。”

她如同一瓣桃花飄入室內,輕盈無聲。

相府的主人和他的夫人卧在床榻之上,睡得正酣。

頒玉挨個觸了,又飄出屋外。

銜蒼:“可找到原主了?”

“就在附近。”頒玉說道,“男主人頂替的那個,正在靠近。”

“咚——咚!咚!咚!咚!”打更聲隔牆傳來。

銜蒼:“五更了。”

頒玉聞聲,眉頭一壓,飄出相府。

相府外的幽深小巷中,一個憔悴的更夫拖着沉重的腳步走過,他兩鬓斑白,須發結霜,眼睛都已睜不開了,身上的衣服破舊不堪。

頒玉與銜蒼隐去身形,跟在他身後。

銜蒼問道:“是他?”

頒玉:“是他。”

銜蒼笑道:“他也是大昭舊民。”

頒玉眉心晶玉微微一跳,眉頭蹙了起來。

銜蒼說道:“自瓊華去後,仙門插手人間,為滅瓊華餘留的神威,白鏡修定了三條規矩,其中一條,就把凡人分為貴平賤三等,大昭人是賤籍,而賤民,只能這麽活了。”

“仙門為何如此對待瓊華的子民?”

“白鏡修是個奇才,只是走了偏門。”銜蒼語氣平靜道,“他走的不是正經修煉的大道,法子自然刁鑽一些。辛勤修煉,哪裏又能比得上明搶來得快?上神殒身,法制崩壞,天地無規,他恰巧鑽了這個空子……正法不在,不僅人界,六界都已崩亂。”

花瓣回到頒玉手中,她五指緊緊抓住花瓣,眼神淩厲。

花瓣帶回了這位更夫的半生。

老更夫的悲痛沉沉壓來,頒玉眉心晶玉如千金鐵石,重重壓在心口。

老更夫他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十三歲時病逝,小女兒前些日子為了給病重的母親湊錢看病,賣了自己,昨日,老更夫的妻子也踏入了冥界。老更夫睜着眼睛坐了一個白天,晚上守着漏,拿起梆子,走上了街。

頒玉看到了他的魂魄已碎,眉間死氣如烏雲凝結,已然是無救了。

老更夫一步一步走上橋,關節濕重,呼吸聲如同破舊的風箱,呼啦呼啦。

頒玉靜靜在後面跟着,看着他扶着石橋上的獅子,慢慢歪過身子,再慢慢倒下。

梆子落入水中,打更人只剩一口氣。

銜蒼垂眼,輕輕念了一聲:“願能終結苦樂。”

頒玉走上前去,那更夫微微睜開眼,看到了她,渾濁的眼睛緩緩沁出一顆淚珠,順着眼角的皺紋滴落。

他向頒玉伸出手,口中念着他小女兒的名字。

“阿珂,阿珂……”

頒玉慢慢握住了他的手。

“她很好,我會拿回她應有的人生。”

老更夫雙手顫抖着握住頒玉的手,用力躬身,想要把她的手貼在他的額頭上。

頒玉見狀,手輕輕搭上了他的額頭,閉眼說道:“去吧,正法終将降臨,衆生也都會迎來安寧。”

老更夫安詳閉上了眼。

頒玉望着他被悲傷割裂的魂魄,支離破碎向冥界飄去,重重嘆了口氣。

銜蒼的手腕上多出了一串鮮紅色的珊瑚珠,他捏了個往生決,默默念完後,向頒玉伸出了手。

“看來,我們要做的,還有很多。”

是啊,還有很多。

頒玉:“我可能要在王都耗一陣子,你介不介意……”

“我不介意。”銜蒼說,“我說過,我不急,你可慢慢來。”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

ps:我看有人誤解,心累,解釋一下。

這本的世界觀還沒展開,提前劇透吧,有四神,創造了人界,四個神各自創造了自己的子民。瓊華的子民就是大昭,四神的氣運神威是輪流,人界的國運也是輪流的,後來有三個隕落,只剩下瓊華,大昭統一了四民,穩坐中央。

正常情況下,瓊華就是隕落,人界也該怎麽過就怎麽過,大昭改朝換代罷了,沒這麽凄慘。

現在大昭和整個人界活的這麽凄慘是因為背後有人挑事,大陰謀,并非是瓊華的錯。

我看有姑娘誤解了整個三觀,還給了負分,有點心疼自己,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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