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雕籠】妖狐琴師

西行路上, 皆是黃土。

但路的盡頭, 則是如今越來越興旺的紅豆城。

許多在王都待不下去的楚人想念家鄉了, 就會踏上回鄉的路,久而久之,再荒涼的路邊, 也有三兩野店,粗茶薄酒招待西去的歸鄉人。

今日的野店裏,來了一位不一樣的客人。

他一身白衣, 步行而來,衣服上卻不染半粒塵埃。

這白衣人推門進店, 靜靜獨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前, 摘下幕籬,自己動手倒了杯茶,卻不喝,只拿起嫌棄又好奇地看了看,便放下了。

落腳野店的趕路人不少, 可無一人注意白衣人的到來。

店裏有一對兒歸鄉的楚人夫婦, 因為沒了盤纏,就在這家野店停了腳, 每晚靠彈唱攢些錢兩, 等錢夠了再啓程。

這對夫婦一唱一随, 丈夫拉琴,妻子唱曲,二人眉目溫柔有情, 配合也絕佳,想來必然是十分相愛。

雖說上了年紀,但妻子的嗓音卻很是好聽,風塵仆仆歸鄉路也為她的聲音添上了難得的故事感。

一曲唱罷,許多楚人都掉下了眼淚,那妻子捧着沾着灰塵的裙兜道謝,走到桌邊,客人們就把錢放進去,并說一句,早日回家。

“我們快要五十了,”丈夫說道,“今晚是最後一次了,明日一早我們就出發,再走上半個月,就到家了,這人啊,家在哪處,死了,就應該葬在哪處。”

那妻子捧着兜裙走近,收了白衣人鄰座一位客人的兩文錢後就要離開,可轉身時,餘光瞥見了角落裏的一抹白影。

她吓了一跳,再一望,确實見那角落坐着一個白衣人,長什麽樣子她沒敢仔細看,只覺得好看極了,和他們不一樣,和滿屋的人都不一樣。

可這就奇怪了,這麽超塵脫俗的人,進店時,為何無人發覺?他又是何時坐在這裏的?

那妻子捧着兜裙,一步步走到他身邊,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輕聲問:“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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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然不敢擡頭。

她出聲喚這一聲客人,讓店內的凡人也看到了角落裏的白衣人。

白衣人戴上幕籬,慢慢伸出手,柔美修長的手指仿佛質地上好的珍珠,泛着柔和的微光。

他張開手指,金光閃閃的金疙瘩掉落在婦人的兜裙中。

婦人的雙眼都被這金光映得有了神采,驚愣在原地,半晌沒回過神。

還是那丈夫先反應過來,跑上前來噗通一聲跪下來,三叩九拜,稱他是神仙,謝謝他給的金子。

“今日見了神仙我一定能長壽。”

幕籬的輕紗下,白衣人輕輕笑出了聲。

“是,你會很長壽,壽元百年。”白衣人說完,指向丈夫身邊的妻子,“她是昭人。”

丈夫一抖,忙把妻子護在身後。

銅錢散落一地,他的妻子瑟瑟發抖,跪了下來:“仙人,仙人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西楚,我是楚人啊……我真的不是東昭人!”

他們聽說過,天上會派來一些神仙抓昭人,而且有些壞心的商人也會抓一些看起來眉清目秀的女人,硬說她是昭人,這樣便可随意輕賤發賣,賺些皮肉錢。

“不,你是昭人。”白衣人好看的手指摸着那婦人的臉,“你的血,比她們的都要純,你體內,起碼一半的血,都是她給的。”

他似乎很開心:“果然,走這條路,進這家店,是有用的。”

丈夫還在磕頭,說要把錢財都給他,可再一擡頭,發妻已經倒在了地上,化為一具幹屍。

“啊!!”丈夫凄厲慘叫,抱着妻子幹癟的屍體悲痛大哭起來。

白衣人手心中懸着三滴殷紅的血,他輕輕揮一揮手,溫柔目送這三滴血飄向九重天。

腳邊,丈夫還在哭,嗓子仿佛要嚎出血來。

“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他留下濁淚,淚水順着眼尾的皺紋流到耳邊,再緩緩落下。

白衣人在這恸哭聲中,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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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相思城今夜有煙火,最佳觀賞之處就在繁川兩岸。

“君父,我們在此處待多久?”小魔君吃着第十串糖葫蘆,問銜蒼。

銜蒼見有人勾頭好奇打量他,背過身壓低了他的兜帽。

銜蒼回答:“數日。”

小魔君放心看起了煙花。

頒玉手肘碰了碰銜蒼:“只遮臉是不行的,魔尊大……阿蒼這樣的,還需要遮好頭發。”

她擡了擡下巴。

銜蒼呆愣了好久,才動了動手指,稍稍施了個小仙法,将頭發繞到腦後。

小魔君擠到人群前面仰頭看煙花,并未發覺人群中有人在悄悄看着他。

銜蒼轉身,身後人山人海。

頒玉:“你也感覺到了?”

銜蒼點頭:“妖氣很重。”

頒玉笑道:“越來越重了,像是順着川水飄過來的一樣。”

話音剛落,人群歡呼起來。

川中央順水流緩緩飄來一舟,舟上坐着一男子,膝上枕着一琴,忘我撫琴。

“好俊俏的……”頒玉輕輕道,“妖。”

銜蒼聽見了,擡頭去看。

那男子确實妖豔,不過也就是不入流的野豔,薄厚不均勻的美,看得人不舒服,看多了,尤其是這心裏,酸酸的。

那男子埋頭撫琴,琴聲铿锵,像極了百妖過市,妖氣極盛,只是這盛氣淩人的妖氣很快就落下來去,露出背後那一丁點凄涼來。

“可憐。”頒玉說道,“連琴聲都聽出了無家可歸感。”

那男子從頒玉眼前飄過,斷了一根琴弦,他擡頭朝頒玉看了一眼。

立在船尾撐杆的擺渡人說道:“樂至高峰弦便斷,各位父老鄉親,喜歡了,您就賞個臉。”

岸邊的游人将錢幣撒進小舟,有一些落在這琴師的琴上,與琴弦相撞,如同水滴入深潭,悠遠極了。

頒玉說道:“這把琴,有些年頭了。”

琴師不言,小舟慢慢蕩遠,他卻還盯着頒玉看,眼尾的那一抹嫣紅仿佛能把這川水釀作酒,一眼便醉。

岸上有人追着小舟走,癡癡叫着琴師的名字,珠寶金玉一把把往他的小舟上抛,有些掉進河川裏也不心疼。

“子野,子野,我子時一定到邀月客棧聽你撫琴!”有人追着小舟喊道。

銜蒼了然,說道:“頒玉姑娘,尋星飒的事,可有打算?”

頒玉笑眯眯指着那舟:“嗯,這不就是提示嗎?他們說了那麽多話,做了那麽多事,唯獨這一句,最是清晰,怕不就是天地的指引。”

他們并非凡人,自然能比凡人敏銳,能捕捉到一些非同尋常的訊號。

銜蒼也知這個道理,只是心中還是惦記着頒玉剛剛看那琴師的眼神。

于是,有些話,未經他三思就說了出來:“姑娘該不會是只抓這一個,沖着那狐妖去的吧?”

“狐妖又不罕見。”頒玉說完,給銜蒼拍了拍手,“不愧是萬年修仙心的魔尊大人,一眼就看破了那妖的真身。”

“長那個樣子的,大抵都是狐妖,跑不了。”銜蒼淡淡道。

頒玉忽然問道:“長那個樣子是什麽樣子?”

銜蒼舒服了。

果然是自己的原因,如今的頒玉,怎麽想都不會對一只狐妖的外表感興趣。

“就那個樣子,看起來,也沒多少年歲,很普通的一只狐妖,連媚術都很直接。”銜蒼說完,又急切的想知道頒玉到底知不知道,剛剛狐妖看她那一眼,是在施展媚術。

于是,銜蒼別有用意的提道:“剛剛,他經過此處時,似乎看了我們一眼。”

頒玉說道:“嗯,很努力的狐妖,可能是發現了本仙的與衆不同,用媚術來試探我。”

她果然也是知道的。

銜蒼更放心了。

頒玉擡起手,指着慢慢飄遠的小舟,說道:“阿蒼啊,我剛剛就想說了,你沒有教辭吾如何分辨媚術嗎?”

銜蒼一驚,再一看,小魔君果然已不在此處,他追着那個狐妖琴師走了!

“這孩子……不能夠!”銜蒼想不通。

龍天生雙目能識清明,不受惑,那狐妖品階低,頂多也只是個剛成形二三十年的小妖,怎麽一眼就把小魔君給勾跑了?

頒玉笑道:“龍的好奇心,果然非同一般。”

原來如此,銜蒼嘆息。

辭吾那孩子,怕是看見那琴師和凡人不同,一時起了好奇心,連煙花都不看了,追着去了。

頒玉伸了個懶腰,笑道:“看來咱們無論如何,都要進一家名叫邀月的客棧。”

“邀月,妖月。”銜蒼低聲念着。

“錢準備好了。”頒玉說道,“我們就買間上房,瞧瞧熱鬧。”

小魔君追着那船,一直追到了邀月客棧門外。

船靠岸後,那琴師抱着斷了弦的琴走進客棧。

小魔君擡眼看去,客棧是座九層高塔,層層燃有燈,共一百零八盞,又見曼妙舞女的影子在燈火中閃過,再被客棧中不停歇的繁華聲拉長。

九層高塔被濃郁的妖氣籠罩,連帶着那大門前的邀月客棧四個字都飄飄渺渺,似幻似夢。

小魔君:“我說怎麽如此奇怪,原來是個妖窩。”

這裏面可不都是凡人,或者說,這裏頭,只有客人是凡人,其餘的這些唱曲的,跳舞的,全都是妖。

拿着煙鬥的美婦人走出來,披帛曳地,身段風流,看見小魔君,一笑,琥珀色的眼眸流動着化不開的妖媚。

“小郎君,不進來住嗎?”

說便說,還搔首弄姿。

小魔君龇牙,特別想把尾巴放出來,把這女妖一尾巴抽走。

他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被頒玉按住了腦袋,又轉了過去,推他進客棧。

小魔君:“做什麽?”

頒玉答:“住店。”

小魔君:“你瘋了,這地方……”

頒玉:“這不就湊齊了嗎?有人有妖有魔有仙,好戲就要開場了!”

作者有話要說:  白鏡修:嗯,有人有妖有魔有仙,還有神。(正在趕來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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