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酒店
酒店剛開張,高層大變動,今天是新老總華麗空降的日子。新老總身世驚人,祖國生了他的身,美利堅哺育他長大,密西西比河呀甘甜的乳汁,養活了這麽一個漢奸落後分子。
人力資源部的小徐打了一上午電話,終于找到了吳越。電話裏小徐十分陰陽怪氣:“吳副經理,半小時後面聖可別忘了啊。”
吳越一口回絕:“不去。”
“混賬。”小徐拍桌,“副經理以上但凡能喘氣的都得去。想我徐閣老,堂堂985名校出身,原想找個國企托付終身,沒想到中途居然換了個外企賣國求榮,我犧牲這麽大,今天難道連這點面子都沒有了麽?”
吳越說:“東方卡耐基商業管理營銷學院不算985。”
小徐說:“你我各讓一步,我那母校算885總行了吧,好歹在海澱區有兩間出租屋。你為什麽不能去見新領導?”
“你到二十八樓來,我給你解釋原因。”
小徐于是弓身扒在隔板上向外偷看。
同事問他:“看什麽看?”
小徐壓低嗓門:“鐵青阿姨呢?”
那人也小聲回答:“阿姨不在,今天面試大學生。”
小徐一下子站直了,電話一扔,整理西服,一步三搖地串崗去也。上了樓,聽到豪華套間裏有人聲,他推開門,見客廳裏擠擠挨挨地站了五六個服務員。
“怎麽了?”小徐問,“吳越呢?”
“在這兒。”衛生間移門被拉開,吳越頂着滿頭紗布,褲子卷到膝蓋上,濕漉漉地走出來。
“你這是幹嘛呢?”小徐驚問,“你腦袋怎麽了?”
吳越還沒來得及說話,裏頭有人喊:“吳越,扳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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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缸邊上。”吳越回答。
小徐問:“聽聲音是工程部的郝江北,你倆在行什麽茍且之事?”
吳越龇牙鬼祟一笑,小徐猛退一步,捂緊了領口問:“你想對我做什麽?”
吳越白了他一眼。小徐立即轉為正色:“別打岔啊,我問你,怎麽不去見領導?工作該彙報要彙報,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吳越擺擺手往衛生間裏鑽,對身邊一個服務員說:“我忙着呢。馬克,你告訴他。”
馬克是個洋名。
這年頭進外企,第一件事就是洗心革面換洋名。鄧大鵬改名馬克,郝江北名叫哈利,吳越幹脆就叫波特;瘦得像麻稈一般的姑娘喚作肉絲,王小麗叫莎蔓莎,洗衣房大嬸……還好她不在荼毒範圍內,還叫周國紅。
馬克說:“這房間冷水龍頭壞了,燙得客人跟剝皮耗子似的,哈利郝正在修呢。”
小徐問:“燙死了沒?”
馬克嘆息:“唉,哪那麽容易!有錢人就是命硬啊。是吧?笨?”
“我叫做本恩,”小徐說,“尾音有個微妙的上揚——本恩。”
馬克說:“我還荷蘭盾呢。”
衛生間裏,吳越赤腳站進浴缸,歇了幾秒說:“哈利郝。”
“嗯?”郝江北悶聲道,“什麽事?”
“你燙死我了!”吳越大喊,郝江北手忙腳亂關掉水龍頭。
“這水溫還是不穩定。”
“那不關我的事,龍頭正常了,”郝江北收拾工具,“要不,吳經理你對鍋爐房哭去?”
“唉!”吳越嘆氣,出來對馬克說,“你去告訴總臺,2818這兩天不能賣,賣了會出人命的。”
馬克比劃了個OK,說:“好的,二爺”。
小徐還不甘心,說:“吳越,時間還來得及,你就去吧,給領導留個好印象,也算給你們部門争光,我是設身處地為你着想啊!”
吳越對着鏡子整理工作裝(啧,這鬼衣服還是大了兩個碼),說:“本部門的秀女已經選出來了,就是我們的頭兒。我再去了,豈不是搶了他的風頭?”
小徐說:“真不去?”
“真不去。”
“那哈利郝呢?”
郝江北說:“哥也不去。”
“哎喲!”小徐說,“怎麽都這麽難說話啊,愁死我了!”
郝江北指着吳越的頭說:“笨,你小子怎麽說話呢?波特吳平白無故被犯罪分子開了瓢,頭腫得籮筐大,你居然一點兒都不同情不生氣,還逼迫他去做不願意做的事情,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總之我現在得送他去醫院挂水。”
吳越咬着下唇,虛弱而堅定地說:“笨,請向領導轉達我對資本主義的向往。”
“我叫本恩。”小徐說。
吳越率領着喽啰們從他身邊揚長而過,馬克拍拍他的肩:“傻着幹嗎?替我們二爺請假去呀。”
二爺不好當啊。
上頭人不講理,下頭人不服管,二爺就是夾心餅幹。
吳二爺因為必須上醫院,就跑去向大爺請假,乖乖巧巧輕聲細語。
客房部的大爺路易黃正要去觐見,頭發梳得油光水滑尖叫說:“Oh!賣糕!波特吳!you這是怎麽了?!”
吳越讪笑:“嘿嘿嘿……出了一點兒意外。”
“是要去hospital嗎?”大爺關切地問。
吳越點頭:“我馬上就回來。”
“哦不,不不。”大爺操着配音花腔說:“你應該在家中好好休息,哦我可憐的波特!”
吳越繼續賠笑:“勞您費心,我去去就來哈,保證不耽誤工作。”
“噢,波特!”大爺惋惜地咂嘴。
吳越連忙拍胸脯說不妨不妨,痛心疾首說只是可惜了俺這顆大好頭顱,本來是要獻給您老人家的,奈何賊子捷足先登,但我以後絕不會虧待您的,寧您負我,毋我負您。
他請完安退出來,跳上郝江北的小摩托,拍拍那人的肩說:“哥們,撤吧。”
郝江北問:“是喝一杯再去醫院呢?還是去完醫院再喝一杯?”
吳越說:“嗳,臉蛋要緊。”
兩個人拖泥帶水趕到某野雞醫院,那內外科兼治的小醫生正在看劇,不耐煩地抖着腿說:“挂什麽水?你怕細菌,細菌還怕你呢!你這腦袋不是包得挺好?”
吳越央求:“昨天客房淋浴龍頭壞了,涼水到處亂呲,今天我和江北在裏邊修理時防不勝防,這傷口已經泡了好幾輪水,所以你好歹看看吧,萬一致死呢?”
小醫生說:“簡直放屁,你還有沒有一點兒常識……算了,我給你消個毒重新包紮一下吧。”
吳越說:“給我包最便宜的。”
小醫生說:“這還有便宜不便宜的?”
“我不管,”吳越眯着眼睛說(乃是被迫,因為他的臉腫了),“超過十塊錢我就不治了,我窮。”
小醫生舉着鑷子迎上來:“上醫院還價,你算是頭一個了……忍着點,我揭紗布。”
醫生問:“哎,聽說你們換領導?”
“喲,輕點輕點,”吳越坐在椅子上,半仰着頭,“換了……”
“換誰?見過嗎?”
“廢話,當然見過,”吳越說,“我可是中流砥柱,精英,懂嗎?”
“人怎麽樣?”
“就一老頭,黃胡子,說話中不中洋不洋的。”
“臉上長着顆大痦子,痦子上三撮長毛随風飄舞,毛色花白,油光水滑。”郝江北趴在診療床上翻報紙,很認真地補充。
“沒錯,”吳越說。
“叫什麽名啊?”這醫生也八卦的很。
吳越權衡一番,選了個自認為很有氣勢的名字:“華倫天奴。”
小醫生故意手上加了把勁,逼得吳越一縮,“去你的。還有,上回偷我的創口貼,別以為我忘了啊。”
“小氣,計較幾毛錢。”吳越說他。
“去你的……”小醫生小心翼翼揭開紗布,欣喜大喊,“哎喲這麽大口子!吳越你小子完了,你不值錢了,你毀容了!”
他搖頭說:“可惜啊,我有三個表妹,原本想給你介紹來着。”
吳越越發心慌,推開小醫生,轉向郝江北。
郝江北連忙安慰:“沒事,傷口在發際線裏頭呢,看不見。”
“哎,那才糟糕呢。”醫生繼續,“你這塊傷口是斷斷不會再長頭發啦!”
“啊!”吳越喊。
“換言之,”小醫生喜悅之情溢于言表,“赤佬你禿了。”
吳越猛站起來:“啊啊!!”
郝江北做了個下壓的手勢說:“別激動別激動,實在不行還可以植發。”
小醫生在藥品櫃裏扒拉着紗布藥粉:“來,我給你重新處理,禿了事小,感染事大啊。”
他準備好後舉着小托盤走向吳越,笑着說:“哎呦我的乖乖,這點小事你哭什麽呀。我騙你的,再過幾個月就看不出來了!”
吳越抹了把眼淚,咬牙切齒地重新坐下,指指頭:“別幸災樂禍,快給我包上。我也告訴你,包得不好,小心哥們也給你紮一剪刀!”
醫生皺眉說:“剪刀紮的?誰這麽半途而廢沒把你一刀紮死?”
“我不知道是誰,出門忘了問名字。”吳越說。
“我怕了你了,趕緊回去要賠償啊。”小醫生消了毒,扶着吳越的腦袋正一圈反一圈纏紗布,手法輕巧熟練。這一片屬于城鄉結合部,附近的小流氓打架受了傷都上他們醫院。
包紮完畢,吳越摸摸腦袋,覺得還算穩妥,越想心裏越窩火,一拍桌子站起來:“我不挂水了!江北,與我去報仇!”
郝江北睡着了,弄得滿枕頭口水,還吧咂嘴。
吳越又說:“江東,與我去報仇!”
孫江東——也就是小醫生——立刻戴上耳機聽十年前的黃色歌曲,洗洗陪你睡之類的。
吳越說:“我自己去!”他當當當踩着小鑼鼓點往外走,一眨眼就到了院子裏。
孫江東看着他的背影由衷贊嘆:“這小夥子真好,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問,還他媽想去報仇。”
郝江北一翻身坐起來:“我得去拉他一把。雖說他是豬腦子,但做人地道。客房部的打掃阿姨不管和哪個部門吵架吃了虧,他帶着一幫喽羅前去叫板,最後總能夠得勝歸來。說真的,一般小流氓都不如他,我不能讓他吃虧。”
孫江東抱肘說哼,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流氓,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沖到窗戶口高喊:“吳越——你小子又沒給錢——!”
吳越騎上小摩托一溜煙地跑了,跑了幾十米又轉回來叫嚣:“孫江東,別再談錢,否則哪天砸了你這專治前列腺的小破醫院!”
“胡說!”孫醫生揮拳,憤而解釋,“我們還治婦科和不孕不育!”
孫江東喊:“中西醫結合!”
郝江北又躺下,喃喃道:“你倆也就一個級別……”
他又爬起來:“江東啊,你真有三個表妹?都美不美?”
“不美!”
“不美也沒關系,免費送我點藥怎樣?”
“沒有!”
“沒藥也沒關系,有腳氣藥水嗎?”
“那也是藥!”
“風油精或者清涼油有嗎?”
“沒有!”
“開塞露有嗎?”
“……”
“有沒有啊?”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