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繁複的紋理紋刻在房間的每個角落,華麗的沙發擺在書房中央,黃昏凄豔的餘霞透過半遮的厚重窗簾,自她背後打進來,将她整個人都籠進一片朦胧的光裏。

萊斯緊緊咬着腮肉,一雙碧藍如海的眼睛盯着她。

少女懶洋洋靠坐在沙發上,迤逦的宮裝長裙下,一雙長腿交疊,裙擺處隐隐露出纖弱精致的腳踝,像白雪那樣純潔脆弱,觸手可化。

她屈肘撐着額角,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扣着桌面,美麗的容顏上盡是漫不經心的懶散,纖細柔軟的、幾乎快陷進沙發裏的身形,就像那些宮廷貴婦們抱在懷裏的長毛貓兒,看不出一點殺傷力。

“怎麽,不願意?”

祁琅看着萊斯不動彈,只抿唇死死盯着自己,不禁挑了挑眉。

萊斯心中一跳。

作為帝國最美麗高貴的小公主,少女挑眉的模樣當然很美。

彎彎的眉毛,小巧的鼻梁,鮮花般紅潤的嘴唇,一雙狹長的黑眸微微眯起,像是帶着說不出的笑意。

但是萊斯卻恍惚看見,在一聲聲清脆的叩擊聲中,她身上的光暈漸漸收斂,周圍深色的晦暗背景濃霧般扭曲,一寸寸向他撲來,宛如深淵張開的巨口欲将他吞滅。

大顆大顆的冷汗從他額角冒出,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進白皙的皮肉裏。

無聲無息的,他緩緩屈起膝蓋,握着一拳的血,跪在華貴而冰冷的地磚上。

他低着頭,汗濕的碎發遮住眉眼,卻從光可鑒人的地板上看見自己的臉,一片慘白的狼狽。

指骨叩擊桌面的聲音戛然而止,祁琅看着垂着頭跪在面前的青年,才終于笑了。

“早這樣不就好了,非得鬧得這麽難看,我也很為難啊。”

萊斯聽見少女慢悠悠的聲音,仿佛驚雷在他腦中震響,嗡嗡的轟鳴聲,讓他腦中混沌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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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響,他才啞着嗓子,低低說:“這不是催眠。”

她僅僅是D級,而他是A級。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催眠術,可以讓弱者突破強者源能的屏障,使後者受控于前者。

祁琅笑眯眯回答他:“我也沒說過這是催眠啊。”

萊斯的心徹底沉到谷底,他閉了閉眼。

是他大意了。

她回來這一路上,他眼看着她與克裏斯嬉笑怒罵,看着她随心所欲懶懶散散,就以為她對所有人都會這樣。

甚至剛才,他冷眼看着她測試那個侍女,雖然驚異于她不知何時學會了催眠術,但也仍然不以為然——他自信這對自己不會起作用。

活潑,正直,嫉惡如仇,寬厚,爽朗,暴脾氣…

他用了三天的時間寸步不離地觀察,仿佛一個精密的機器人一條條的分析計算,給她的性情下了自以為萬無一失的判斷,并早早據此準備好了辯詞和應對的方法,他甚至還隐隐等待着看她會因為他吃癟跳腳的樣子。

但是今天,這一刻,之前的所有判定都被生生碾碎。

直到這一刻他才終于發現,他看到的一切不過是她的表象,是她故意展露、或者說願意展露的那一面,但是真正的她,就像一個黑洞,神秘莫測、遙不可及,又不可捉摸。

萊斯突然笑了。

那笑容褪去了那一層假面般僞裝的恭敬和柔順,削薄殷紅的嘴唇襯在雪白的面頰上,竟然顯得一種驚心動魄的妖異豔麗。

“殿下很厲害…”

他嗓音輕柔,緩緩擡起頭,瑰麗的碧色眼睛直視着她,顯出近乎深情的深邃與專注:“我輸了,我願意任您處置。”

祁琅歪歪頭,意味不明重複了一遍:“任我處置?”

萊斯凝視着她,眼睛也不眨一下:“是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啊。”祁琅打了個哈欠兒:“那我先問你,你是大皇子的人?”

萊斯平靜說:“我不是大皇子的人,我只是偶爾為他做事而已。”

祁琅翻了個白眼:“這有什麽區別?”

“有的,我的殿下。”萊斯微笑着說:“我并不效忠于大皇子,我也不打算效忠于他,我只是在我們利益相同時會選擇協助他做一些事。”

祁琅淡淡說:“比如這次逃婚?”

“是的。”萊斯仿佛沒有察覺到這個話題下的殺機四伏,仍是那樣彬彬有禮的模樣,語氣帶着一種近乎坦然的涼薄:“您忘了嗎,您與西塔爾司長的婚約是三皇子提出的。

西塔爾家族財富雄厚、西克塔司長年紀輕輕又身居高位,前途無可限量,為了避免皇族的忌憚、也為了支持兒子前路坦途,西塔爾族長請求與公主聯姻;而陛下膝下衆多未嫁的公主中,您是唯一的嫡公主,當然是最出衆的人選。所以三皇子與西塔爾族長達成過協議,他極力促成此事,而西塔爾家族則給他以更多的支持。”

他頓了頓,見祁琅沒有打斷的意思,就繼續說:“大皇子殿下當然不能眼看着西塔爾倒向三皇子,所以他要破壞訂婚,并且要以此給西塔爾家族一個警告。

他暗示與您關系要好的麗塔公主勸說您逃婚,派人在婚禮上制造混亂,而他又為了避免與我發生正面沖突,提前在皇帝陛下那裏找了一個借口将我調走,您知道的:家族裏出了岔子,需要我回去看一看。”

“你倒是看得很明白啊…”

祁琅盯着他,涼涼說:“所以,你就順水推舟了?”

萊斯眨了眨眼睛,突然輕笑一聲。

“殿下,也許您怨恨我,但是我不得不說,我其實并沒有太多選擇。”

他無奈地說:“我曾經旁敲側擊地勸過您,但是您那時對君朔閣下一往情深、對麗塔公主深信不疑、也對這樁婚約厭惡至極,您已經打定了主意要逃婚,我又能怎樣?

大皇子是皇位的有力競争者,我身後還有我的家族,而我已經在您身邊荒廢了三年,憑借我一人根本無力對抗大皇子,更何況他已經把一條暢通的退身之路擺在我面前,難道我要不識相的拒絕,而執意為了一意孤行的您,把我和我的家族都搭上?殿下,請恕我冒犯,但是原來的您,并不值得我這麽做。”

祁琅靜靜地聽完,饒有興致地問:“什麽叫原來的我?”

萊斯微笑着看着她,碧色的眼睛在陽光中折射出溫柔又豔麗的光彩。

“因為那時的您怯弱、柔軟、無能,只沉迷于虛幻的愛戀、祈求強者的仁慈和垂憐,只想做一個高貴卻脆弱的金絲雀,但是現在的您不一樣了。”

他低沉的嗓音帶着若有若無的蠱惑:“我能感覺到,以後的您會帶給我很多驚喜、您也終于可以給我我想要的東西,所以我也可以安心地、徹徹底底地臣服于您、忠誠于您、奉獻于您,而作為一個合格的、已經選擇了效忠的臣子,我發誓,如果是對現在的您,那麽無論将來前面是怎樣的危險,我都願意為您去披荊斬棘。”

祁琅托着腮,靜靜看着這個原形畢露之後、渾身張狂着妖異與魅惑的俊美青年。

這個男人就像一條蛇,理智,冷血,虛僞,涼薄,但是也因此,能讓他真心臣服的話,他會成為一把很染着毒的鋒利武器,讓她的敵人為之膽寒

——只看那個傲慢張狂的大皇子還特意向皇帝請旨,一定要把他派出去,忌憚到不想與他正面對上,就可以看出他的本事。

他的态度和言辭已經鮮明的表達出臣服和柔順的意味,而他的臣服也非常真誠而有說服力,她相信即使這一刻她讓他脫下衣服他也會微笑着照做。

也許她應該同意,她應該站起來走過去親手把他扶起來,告訴他過去的他們都有錯,過去就過去了,重要的是未來他們的重新開始。

祁琅又忍不住笑了。

她散漫地靠進沙發柔軟的軟墊裏,舒展着身體,然後才擡眼直視着青年的眼睛。

“萊斯.特米爾安。”

她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算無遺漏、能屈能伸、英明決斷,挺驕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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