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歐內斯特靜靜地看着這張年輕無畏的臉,腦海中卻漸漸浮現出另外一張臉來。它同它一樣,雪膚藍眼,俊美絕倫,輪廓卻更為英朗,神色更為高傲和清冷。
那是比現在年輕得多的,少年時代的國王。在明霓國斯,在希瑞安河口,乃至還是蠻荒時代的大綠林,每一次戰鬥裏,手持長劍站在最前方的那個人一定是他。
他暗自搖頭,自己怎麽能忽視這一點。
只是這年輕人……他的長相實在是太惑人,連他都忘記,在這純淨無邪的外表下,藏着與他父親如出一轍的孤傲倔強。
他想到他那夜不帶絲毫感情的“放棄”二字,再看着眼前這張七八分相似的面孔,心下着實複雜。
萊戈拉斯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無法自拔,卻忽聽耳畔一聲清嘯,宰相溫和的聲音随即響起。
“出刀吧,萊戈拉斯。”他微微笑着,手中銳芒對準了他的胸膛。
萊戈拉斯愕然。
宰相手中泛着皎皎銀光的不是長刀,也不是其他任何阻攔他的武器,而是一種神奇的,裝于長匣中的植物液體,叫做“阿圖爾”。
“大人您……”
“它能讓你的雙刀鋒利無比,帶上它,會有用的。”
“原來您不是為了……”萊戈拉斯怔怔地道。他打量了他很久,才确定宰相身邊,除了這一個匣子外,确實別無他物。
“你的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了,我還能怎麽樣。”歐內斯特苦笑,“我大約真是老了,無法向陛下複命。我攔不住你。但是,”他停頓了下,“出發之前,你必須先見過國王陛下。”
“他敢這樣說?”國王坐在壁爐旁的軟榻上,側臉冷峻如山巒。
歐內斯特看着國王緊緊握住酒杯的手指,他顯然氣得不輕。
“确實如此。”他點頭,平靜地道,“臣無法說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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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愚蠢!”他突然起身。酒杯“嘭”地一聲砸在壁爐上,碎片和酒液一起落入火中,一股白煙蒸騰而出。
“想做救世主,他有多少斤兩?”他背對着他,胸膛劇烈起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以為他是誰!”
“他以為他是瑟蘭督伊之子,且一直以此為榮。”歐內斯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淡然道,“陛下,恰恰相反,他終于不再是個小孩子了。”
“我不需要他做一個英雄!”他焦躁地說。
“但他很需要。”歐內斯特笑了笑:“其實陛下也無須憂慮,因為先王當年的心情,也莫不如此。”
瑟蘭督伊猛然一震。
微澀回甘的香氣水一般地彌散開來,宰相沉着平和的聲音靜靜地響在書房裏。
“在那些遙遠的歲月裏,陛下每一次遠行,每一次上戰場,每一次為王國奔走的時候,腳步踏至哪裏,先王的心便也跟到了哪裏。”
“他是個多麽驕傲執拗的人,您最清楚不過。我同他從小一起長大,可以說,除了您母親離開的時候,我再沒有見他像在那些時光裏一樣……陛下,您以為他就不怕失去您?縱然您那時已是出色的戰士,但是,又有哪個父母會願意自己的孩子,去承擔那樣的風險?”宰相看着越燒越旺的爐火,眸中漸漸有了濕意,“你知道我怎麽想?那個孩子,完完全全,就是您的影子。您想想,如果當初的最後聯盟,先王阻止了您參戰,您會怎樣?”他的目光從爐火移到他的金發上,“陛下……他是完全知曉他要面臨的是什麽,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才會讓我們……就當他沒有歸期的啊……”
“呵……沒有歸期,沒有歸期……”國王眸中的烈焰漸漸平息,他極慢極慢地轉過身來,被焚毀的一半面頰和脖頸處的肌理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歐內斯特面前,讓他猛地僵在原地,“年少的人,不把性命當回事,才能如此輕易地說出這樣的話。”
“他怎麽會知道那是怎樣不可挽回的珍寶……是無論你願意付出多少代價,付出多少努力,都再回不來,再見不到的人。”
“以命相酬?”他垂眸,殘破的手掌緩緩地撐上軟榻扶手,“他有一腔孤勇,我卻……再賭不起。”
歐內斯特不是第一次見到國王的這副模樣,然而此情此景之下,他心底忽然湧出深切的恐懼。對國王,對未來,對他埋葬在陰影底下那雙慣于隐藏起所有情緒的眼眸。
這恐懼使他終于不再沉靜,幾步上前,扣住了國王完好無損的那只手腕。
“陛下如此……已有多長時日?”過了許久,他顫抖着嗓子問。
“沒多久。”他不耐地皺眉,想要抽出手卻沒能成功,神色倦怠,“‘海德斯普林’需要靈力支撐,一貫如此。”
歐內斯特從未想到他的身體已經衰弱到這種地步。他攥緊他的手,将自己的靈力源源不斷地傳輸給他。他與他不同,并不能直接給森林以力量與庇護。但他能助他一臂之力,縱然杯水車薪,也聊勝于無。
“可你說得沒錯……歐內斯特……”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苦笑,“他決意如此,我又能怎麽樣呢?”
歐內斯特的手指更緊了幾分,及至洶湧的靈力漸漸平息,國王的臉色略略好些,他方松了手,遲疑着開口:“若他知道陛下……”
“他不能。”瑟蘭督伊搖頭,“至少,眼下還不能。”
歐內斯特多少明白他心中所想,一時默然。
奧爾瑟雅便是在這時叩開了書房的大門。國王身邊第一侍女看見他半張支離破碎的臉,神色絲毫不顯意外,只微微俯首:“陛下,是萊戈拉斯王子求見。”
歐內斯特看見她的樣子,心沉得更深,一句“告訴他陛下現下不能見他”還未出口,便聽國王淡聲道:“讓他離開,我不想見他。”
侍女領命而去,他玩味了“不想”這兩字好一會兒,心下怆然。
金發王子臉上的失望與無助是顯而易見的。
奧爾瑟雅溫言道:“殿下無須太過在意,陛下……他向來很忙。”
“是這樣嗎?”他幹幹地道,臉上神色擺明不信。
“我已經告訴了陛下你的決心,萊戈拉斯。”大門打開又阖上,銀發宰相來到他面前,“你得理解,他眼下确實不大想見你。”
萊戈拉斯垂眸,自嘲地一笑:“我讓他很失望,是嗎。”
“你是來向他辭行的?”歐內斯特看着他一身灰綠獵裝。
他不說話。
“弓與刀都帶好了嗎?別忘了收拾幾件輕便的鬥篷,我記得以前你在斯坎迪亞地時候陛下給你準備過不少。”
“都準備好了。”他勉強道。
“那就沒什麽要帶的了,不就是一趟郊游嗎。”歐內斯特看他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笑了笑,伸手按在年輕人結實的肩膀上,“你從小就沒少幹,這次無非遠些罷了。和朋友一起上路,開心點,嗯?”
萊戈拉斯擡頭看着這位□□睿智的宰相,他是阿蒙蘭人人敬仰的智者,輔佐了不知多少國王,是他父王身邊第一不可或缺之人……但是,他從未有哪次如此時一般感激和尊重這位長輩。
“那就煩請大人,在合适的時候告訴他,萊戈拉斯走了。”
歐內斯特點頭。于是他轉向那扇緊閉的大門,深深地俯下身去,久久之後,終于起身離去。
“我不明白。”看着那個年輕的背影,奧爾瑟雅輕輕一嘆,“陛下他……實在是……”
“不用特地告訴陛下他離開的消息了,奧爾瑟雅。他心裏很清楚。”宰相道,“就當他一直還在城外軍營吧,無非是,幾個月不回家而已。”
“不,大人。我并沒有擔心陛下。”美麗聰慧的侍女卻這樣道,“相反,我在擔心萊戈拉斯。”
“他?”宰相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意味深長地笑了,“那就更不必了。這小子心裏憋着股勁兒呢,你越壓着他,他才越會起勁兒……”
奧爾瑟雅初聞此言,頗感驚訝,正準備問句為什麽,卻見白衣宰相已經一邊搖頭,一邊向前走去。
“年輕人……呵……”
北境,克拉斯軍團大營
“庫蘭隊長!”
一身象牙白铠甲的黑發精靈轉過身去,看着上氣不接下氣的戰士,眉頭一皺:“什麽事這麽慌裏慌張的?”
弗拉蔻已有許久未見過這位大将軍身邊的得力副官,此時見他神色,只覺那眉眼間竟有幾分大将軍不怒自威的影子,當下降低音量,無奈道:“是将軍她……拒絕領賞。”
庫蘭愣了足有三秒才反應過來:“你說費麗弗琳将軍?”
弗拉蔻點頭。
“為何?”他不解。
弗蘭蔻神色有些尴尬,嗫嚅了半天,卻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上次蘇度湖一役,達德利險些全境落入敵手,多虧費麗弗琳将軍及時率東林軍趕到,一舉扭轉戰局。将軍于亂軍之中肋下中箭,卻堅持未下戰場,指揮東林軍徹底剿了那幾個奧克的老巢才班師。消息傳回阿蒙蘭,陛下照常送了不少好東西過來以示嘉獎。大将軍事務一向繁多,聞說使者回來,大手一揮直接讓人給費麗弗琳将軍送去,自己連看都沒有看過一眼。連庫蘭也不由得咂舌,心道難怪軍中常有人私下傳大将軍與魔鬼費麗的八卦……連他也忍不住聽了好幾耳朵。大将軍馭下甚嚴,可對自己在意的人,當真是沒得說。
既然如此……将軍她,又是生的哪門子的氣啊。庫蘭百思不得其解,只突然悟出一個他認為很有道理的道理,女孩子家家其實都是這樣,你不知道她為什麽高興,也不知道為什麽不高興。
阿卡綴娜是這樣,強大如魔鬼費麗,也不例外。
“大将軍可在帳中?”弗拉蔻哪知庫蘭的心思轉到了何處,只急着問。因為将軍的原話是,這堆東西從哪兒來就原封不動送回哪兒去,告訴那個人,為國盡忠乃是本份,她可當不起大将軍這份厚愛。
庫蘭回過神來,清清嗓子,正準備說大将軍已經離開小半個月了,就聽熟悉沉着的聲音傳了過來。
“找我什麽事?”
兩個精靈一起回頭,卻見一身便裝的大将軍和莫烈昂領主并肩行來,臉上竟然俱是罕見的疲憊。
弗拉蔻不敢隐瞞,細聲細氣将費麗弗琳吩咐的一五一十地說了,本以為必會引得大将軍不快,誰想卻見他只無波無瀾地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随即便和領主一起掀簾進了營帳。
“能讓這兩位同時……可真不容易。”弗拉蔻搖頭,疑惑地問,“他們這是做什麽去了?”
大将軍臨走前說的是要去找蘇埃爾的領主商議守軍的事情,可他銀靴之底卻是一些他不能更熟悉的植物殘葉,庫蘭心中隐隐一動,卻沒當着弗拉蔻的面表現出來,聳聳肩:“大将軍也是精靈不是維拉啊,可能是路上累了吧。”
大将軍的主帳擺設極為簡單,一張幾,幾把椅,一張北境輿圖,僅此而已。幾面上厚厚的軍報整整齊齊地摞着,還未打開,旁邊一杯每日必備的清水。
庫蘭那小夥子是個好副官。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将軍着實不用事事親為。”莫烈昂看着棕發精靈泛青的眼底,皺眉道。
“我不放心。”亞爾維斯随手翻了翻軍報,脫下外袍,拿起椅上搭着的幹淨外衣披上,“一切就照計劃吧。莫烈昂,你先回去,到時我會讓庫蘭親自把東西送到你手上。”
“是。”紅發領主不疑有他,轉身便走。
連日奔波思慮,直至此刻,亞爾維斯腦中一直緊繃的一根弦才微微放松下來,莫烈昂那頭火焰般的紅發在他眼前幻化成一片鮮紅烈焰,他一陣恍惚,在領主即将掀簾離去的那一瞬,突然省起一事。
“等等,莫烈昂!”
“如果……”他撐着幾面,面對着下屬疑惑的眼神,罕見地遲疑了片刻,再開口時語聲卻仍然篤定,“如果攻擊來自東面,切記,不可輕易出兵。即使是不得已為之,到了紅峽谷,未得援軍,也絕不能繼續追擊。”
莫列昂愣住了。
“聽到沒有!”
紅發領主當即肅容:“是!”
不過亞爾維斯此言也令他想起一事:“不過我擔心,費麗弗琳将軍那邊……”
“你先回去,我會和她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