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八月末的太陽依舊晃得人眼疼。
程在坐在診室裏,即使有空調背後也出了汗,上一個帶着孫子來看病的是個老太太,蠻不講理的那種。
不知道是不是職業病,程在看見這種看着就不太講理的老太太就有點兒頭疼。
“這個藥一次兩粒,”程在說,“飯後喂。”
老太太拿着藥看他幾眼,“飯前不行啊?”
“不行的,”程在說,“必須飯後。”
“哎喲大夫啊,他爸媽都不在家,我趕着做事呢,他吃飯又慢,我每次等他吃完都要等他好半天咯,”老太太皺着眉,像在菜市場一樣和程在讨價還價,“哪還有時間喂他藥,飯前喂行不行啦?”
“不可以的,”程在笑了笑,手裏的筆轉了半圈後用力握緊了,“這是飯後藥。”
老太太又嘀咕了兩句什麽,程在沒聽,直到她帶着孩子走出去了,程在才松了口氣。
下一位病人急匆匆地進來了,懷裏抱着個五六歲的孩子,慌裏慌張地跟獅子王那個動畫片兒裏一樣把小孩兒舉起來,頓了一秒以後立刻收了回去。
程在看見抱着孩子進來的那人之後愣了下,很快回過神,“怎麽了?”
“啊。”湛樂愣了愣,沒想到能在這兒見到程在,“發燒。”
“量個體溫,”程在讓湛樂把小孩兒放到旁邊的位置上,抽出一只體溫計甩好,給小孩兒夾上,又看了湛樂一眼,“你妹妹?”
“嗯,小姨家的,”湛樂點點頭,他是打車來的,但下車之後還是跑了一段距離,此時額頭和鼻尖都是汗,臉紅得厲害,“你……是醫生啊?”
“嗯。”程在也點了點頭,想了想,笑了,“gay不讓當醫生麽?”
“哎!”湛樂瞪着他,“我說了我不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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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程在坐下了,“你不歧視。”
湛樂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木木這會兒已經醒了,有氣無力地夾着體溫計,無精打采地看着地板。
他腦子裏亂成一團,都快咕嚕咕嚕冒泡泡了,也沒聽清程在在說什麽。
昨天晚上程在想和他交個朋友,他以為程在要泡他這事兒又浮現了出來,湛樂在腦子裏飛快把事情從頭到尾過了一遍,尴尬後知後覺地順着血液漫到了渾身。
木木病得挺厲害,一通檢查下來後居然要住院,說是肺炎了,得住兩周的院。
程在說她感冒挺久了,一直沒檢查治療,拖成這樣的。
拖成這樣的。
一個六歲多的小孩兒感冒了沒人管,拖成肺炎還發燒了。
湛樂不知道怎麽形容此時的心情。
程在說完以後看了湛樂一眼,剛才給木木夾體溫計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湛樂的胳膊,燙得有點兒吓人,“你是不是也發燒了?”
“嗯?”湛樂不知道在想什麽,盯着程在看了看才想起來回答,“我吃了退燒藥。”
“行。”程在點點頭。
外頭的高溫簡直要把人都烤化,脖子上的汗滾到領口被吸水性很好的棉吸走,湛樂可能是被這種高溫影響了,抱着木木往住院部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火海裏,點燃了他心口的怒氣,堵在喉嚨裏無處發洩。
直到把木木安排好了,他才走到醫院小花園的角落裏,靠着樹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湛樂仰着頭看着樹葉間隙,陽光穿破間隙變成細碎的光斑落在眼皮上,他眯縫着眼睛,聽見電話那頭接通了,傳來的還有麻将機洗牌時的聲音。
“喂?”小姨夫接通了電話,“怎麽了啊?”
“木木住院了,”湛樂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氣,“老南街那個醫院。”
“啊?”小姨夫愣了愣,過一會兒又喊了起來,“老婆,咱家小木木呢?”
“我怎麽知道,”湛樂聽見小姨在電話那頭喊,“不是說媽在帶嗎?媽,木木呢?”
“不知道啊!”這是外婆的聲音,“起床就沒見影兒了,你倆也不知道啊?”
湛樂沒聽完,直接挂斷了電話。
一會兒要是有人來了自然會打電話,要是沒人來……
湛樂眼睛前面花得厲害,幹脆蹲下了。
要是沒人來,就得去踹門了。
打個雞.巴牌,孩子病成這樣都沒人管,說了住院了,還他媽在那兒問孩子去哪了,傻.逼麽。
自己也沒第一時間察覺到,可能是那會兒發燒燒糊塗了,木木吃東西的時候有點兒沒精神都沒發現。
操了。
非常操.他媽了個蛋了。
湛樂頓了會兒,手裏的手機又震起來,他接通了,手機那頭傳來了小姨夫明顯讨好的聲音,“在哪個醫院來着?那什麽,錢你付了的吧?你爸那麽有錢……”
程在看完病人早就過了下班的點兒,這會兒肚子餓得難受,走出來的時候去護士站那邊順了小護士的馬卡龍,咬一口又吐了。
他不太能理解這種甜得舌頭發苦的東西有什麽好吃的。
“下班了啊,”劉主任看見他,笑了起來,“哎你是不是去拿小江的餅幹了,甜死人了她還挺喜歡。”
“小姑娘嘛,”程在也笑,“喜歡吃點兒甜的很正常。”
“倒也是。”劉主任又笑了。
不知道在笑什麽。
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
程在從兜裏摸出車鑰匙的時候聽見不遠處吵得挺厲害的,他沒管,拉開車門坐上去視線往前掃的時候才發現了吵架那波人裏有一個是湛樂。
還真是個暴躁少年。
不是打架就是吵架。
不過湛樂好像沒和他們吵,手揣在兜裏挺酷的,臉色很陰沉地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一老人。
程在伸長胳膊從副駕上拿了盒薄荷糖,倒出兩粒丢進嘴裏,将車緩緩開了出去。
“不是,我們怎麽說也是一家子吧?”那個男的很驚訝地瞪着湛樂,“木木住院的錢你怎麽好意思問我們要?”
“對啊,木木那麽喜歡你,”那個女的說,“你給點兒住院錢怎麽了?”
湛樂顯然不想理他們,往旁繞了點兒想往外走的時候被那個老太太拉住了,老太太瞪着他,“你不會想跑吧?木木現在睡着了,半夜要是醒了怎麽辦?誰來看着他?”
啧啧。
程在把薄荷糖頂到一邊,用牙齒輕輕壓碎了,濃重清涼的薄荷味立刻溢滿了整個口腔。
車子從一旁拐過彎出去的時候,湛樂突然擡起了頭,看見程在後視線頓了一秒,很快移開了。
“哎,”程在停下車,放下一邊車窗,“走了,湛樂。”
湛樂又把視線挪回來,有點兒驚訝地看着程在。
程在沒再說話,只是從車窗那邊看着他。
湛樂這次只頓了兩秒,快步繞過車頭,拉開副駕的門剛想往上坐程在就看了他一眼,“坐後座。”
“……哦。”湛樂看了眼什麽東西都有,堆了一大堆的副駕座,關上門,又拉開了後座的門。
“湛思君!”老太太憤怒地拍了下車門,“你走了木木怎麽辦!”
“我說了!我說了沒有八百次也有八百零一次了!”湛樂突然吼道,“別他媽的叫我湛思君!你們聽不懂中文嗎!”
老太太被湛樂那一嗓子吼得一愣,緩慢地縮回手後,程在沒怎麽猶豫地把車開了出去。
湛樂坐在後座,呼吸很粗重,也沒擡頭看程在,他咳嗽了兩聲後從兜裏摸出了手機,撥通了誰的電話,程在聽見他又沖着電話那頭吼:“你們他媽的最好去守着木木,她才六歲,發着燒,什麽都……”
“要你管啊!要你多事了啊?!”程在聽見電話那頭,女人的聲音尖銳又刺耳,“木木是我的孩子還是你的孩子,我不知道……”
湛樂挂斷了電話,程在從後視鏡裏看見他捏着手機的手止不住地發着顫。
“他媽的,”湛樂把手機往旁一砸,嘟囔着罵,“沒一個好東西,全他媽的是混蛋。”
“我副駕上,”程在說,“應該有個面包,你找出來,吃了,再翻翻,翻兩片兒退燒藥出來吃了,努力翻翻,下頭應該還壓了瓶水。”
湛樂沒動,程在也不再說話了。
過了會兒,路過一個路口,湛樂終于往前探了探身子,伸長胳膊在一堆東西裏翻出了程在說的面包,水和退燒藥。
湛樂無聲地啃着面包,也沒管程在到底在往哪開,可能是沒這個心情去管了。啃完以後他擰開水喝了口,小聲說,“你們大夫看病,都是瞅一眼就知道症狀麽?”
“你下午那陣兒不剛看過我看病麽?”程在說,“我是看病,又不是算命。”
“那你怎麽知道我發燒啊?”湛樂趁着紅燈,把藥和着水吞了。
“反應都遲鈍了,臉也挺紅的,”程在扭過頭來看着他,“我就随便猜猜,猜錯了你不吃藥不就行了麽?騙個面包吃還不開心啊?”
“啊。”湛樂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家在哪?”程在又把頭扭了回去。
“前邊兒右轉往前一截就是,”湛樂說,“挺近的。”
“嗯,”程在說,“是挺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