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陸珩一去三月未歸,雲翳接到弟子的禀報,出門辦事,只有雲瀾坐鎮鬼巷,一面帶着三仆收拾殘局,一面是為了看着何岫這個禍害。

“你可知這紅蓮子的來歷?”雲瀾指着何岫的腕間問道。

何岫心道:這紅蓮子本就是我阿娘的,我要你告知什麽來歷。卻不吭聲,悶頭生氣。

雲瀾這幾日的苦口婆心都被何岫不冷不熱的頂撞回來,早就被他氣的夠嗆。好在本來性子平和,又兼素來修養極佳,并看在雲翳和胡梅洛的面子上,勉強将怒火壓住。按捺着性子解釋道:“這紅蓮子手串本是一雙。一串赤紅,名為‘連生相思’;另一串玉白,命名為‘絲連’。可互相感應。絲連一直在師尊手上,上一次你被那厲鬼陷害,困于地狼圍堵。若不是師尊感應到你身處險地,雲翳師弟也不可能及時趕到。”

原來上一次救我的人實際上是他。何岫心中一陣熱,一陣內疚,幾句痛改前非的話卻是說不出口,只得假裝饒有興致繼續擺弄那紅蓮子。可是為什麽偏又是狐娘帶到楚家去的?何岫不解的想。

雲瀾又道:“這‘連生相思’曾流落凡間,幸而被楚家得到。雲翳師弟獻上紅蓮子,得師尊一顧,收為弟子。又賜予了一顆金丹,保你當年性命。如今卻又将它贈送于你,保你今日性命。這是莫大的恩賜,天大的緣分。即便你不思感念,卻也莫要辜負了師尊對你的一番恩情。”

何岫對自己的錯處心知肚明,早就生了悔意,只是不滿陸珩說話的态度。如今聽雲瀾這一番話,心中更是慚愧。一時諾諾,連氣焰都熄滅了。

雲瀾搖了搖頭,“你這脾氣同你阿娘像了個十成十,也不知道是好事好是壞事。旁人多說無益,岫郎,你要好自為之。”便吩咐了三仆,就要出門去。

何岫一擡頭,正看見雲瀾穿上清衣服,上加九色,若五色雲霞,着山水袖帔,戴元始寶冠。皆環佩執板,師子文履,極其的鄭重。他一時心癢難耐,立刻抛了那些情緒,纏着雲瀾,要随他出去。

雲瀾溫聲道:“師尊臨行前交代,在他回來之前岫郎務必要呆在鬼巷中。”

何岫轉轉眼珠,故作姿勢的低聲祈求,“無非是擔心我惹禍。道長你且将我裝在法器裏,讓我從那空隙裏往外瞧上一眼也好。”

果然,何岫這一句話一出口。雲瀾便心軟了。三仆在雲瀾雲瀾面前不敢随意張口,只得眼睜睜的看着何岫得意的跳上馬車,沖着他們挑釁的揚了揚眉毛。

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處處張燈結彩、披紅挂綠。除了屋舍店鋪被粉刷一新之外,就連道路兩旁的樹木亦被挂上了絹花絲綢。行人接踵摩肩,穿插其中的有賣花的小娘子,賣燈籠的小哥,賣茶水炊餅的阿伯,……。人人喜氣洋洋,見面必說“吉祥如意”之類的話兒。

雲瀾端坐在車內閉目不語,手中把玩一面精巧的銅鏡,五指翻飛。何岫一把奪過那鏡子,鏡子背面四個鎏金大字——“天平地成”

何岫恍然大悟,“難怪街上如此熱鬧,原來是皇帝小兒的生日啊。”

這天平地成節取“地平其化,天成其施,上下相稱為宜”之意。因為定在每年的桂月初六,故而人又稱其為“天秋節”。天家為了此日還特地設了一個“天平地成節使”的職位。除了收備禮物,主持排練百技歌舞之外,還要協助禮部接待番邦外國前來賀壽的使臣。

天平地成使的職責之一就是:每年在江都定制銅鏡四百餘面,命名為“天平地成鏡”。鏡子上飾萬獸紋,取“萬壽”諧音。于天平地成節前分賜給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員以及蓮華宮澄字輩上的長老們。鏡後以篆刻今上的提詩一首,全詩為‘鑄得天地鏡,光生百煉金。分将賜群臣,遇象見清心。臺上冰華澈,窗中月影臨。更銜長绶帶,留意感人深。①’蓮花宮的道長們的鏡後無題詩,鏡子後由萬獸紋換成了蓮華紋。

雲瀾不置可否。皇帝的年紀确實比何岫小的多,何岫若是稱呼他一聲“小兒”也未為不可。只淡淡的吩咐,“一會兒進了宮,可不許這麽胡亂說。”

再往前進了明春門,街北就是先帝同楊皇後曾經的寝宮“無移宮”——顧名思義,取“君當做磐石,妾當做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之意。然,世人皆稱呼其為“南內”。南內建築宏偉,占地遼闊,幾乎占據了一坊半的地界。自從先帝同楊皇後皆過世之後,這座宮殿便再無人居住了。今上在無移宮對面樹了一座樓,世人皆稱為“同慶樓”。每逢年節帝後便會親自登樓,樓前煙火齊綻,角抵戲、舞雙劍,另有技人在空中擲投五劍、跳七丸、袅巨索,掉長竿。所謂“前頭百戲競撩亂,丸劍跳擲霜雪浮”說的正是如此。

進了宮門,才發現宮中比街上還要熱鬧。梨園今年專為天平地成節訓練了百餘匹舞馬。數個少年而姿貌美秀者伴曲而舞,舞馬随樂曲或“奮首鼓尾,縱橫應節”,或在安設的三層木板上旋轉如飛,或在大力士舉起的床榻上縱身跳躍。

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員都被恩準攜家眷入宮赴宴,大殿內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坐了滿滿的人。帝後齊坐樓上,雲瀾坐帝後身旁次位,右手邊是太子跟諸位皇子公主皇妃,左手邊依次是一衆朝中大員。番邦使臣坐在天子對面階下。

雲瀾耐不住何岫的央求,只得許他四處逛逛。何岫身上挂着雲瀾的鏡子,恍如一塊金子腰牌,在人群裏四下亂轉,看戲看人,好不自在。

歌舞間歇,太子帶着皇子公主們為皇帝賀壽,然後是皇後率領了諸位嫔妃,而後是雲瀾,獻上了一顆據說能延年益壽的金丹,最後是百官齊賀,祝願天子“壽無疆”。何岫不耐聽那些凡人阿谀奉承,扭身出了大殿。

雲瀾密語傳音道:‘休要遠走。’

何岫嘀嘀咕咕的表示不滿,‘你當我是誰家閨中的小娘子,還能被人拐了不成。’

雲瀾笑語,‘你縱然不是閨中少女,卻是個惹禍精。’

何岫撇嘴,“我保管不會招惹這宮裏的人就是。”恰好此時舞馬微蹲後腿,銜着酒杯給天子敬酒。何岫叫了一聲好,也就将雲瀾所說的話忘到腦後了。

不遠處,有安息來的化人表演吞刀、吐火、屠人、截馬……。何岫四下尋覓,兩只腳專往那些俊俏的人身旁站,一雙眼只往那些美人臉上飄。卻不知自己早已經入了旁人的眼。何岫于人群中一回頭,正對上身後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這人年不過卅,身着緋袍。所謂“君子至止,黻衣繡裳”,正是如此也。

“灘塗郭遜之見過何仙師。”那人笑道:“想不到竟然能在宮中遇見仙師,實在是某三生有幸。”

何岫冷眼觀他。眉眼依舊,只是氣度不同以往,一時頗有些意外,“幸會幸會。”

他往郭遜之腰間的銀魚袋上掃了一眼,“不知如今該如何稱呼君?”

“郭某三年前入觀天監,蒙官家不棄,祖上蔭蔽,忝居太史令一職。”

郭遜之彬彬有禮的又道:“三年前,仙師送趙通直化仙之後,不告而別。家中大人每每思及仙師無不垂淚嘆息。某亦曾勸慰大人,所謂‘天涯何處不相逢’。如今看來,一語成真啊。”

自趙繼梧等被地狼吞吃,何岫被雲翳帶走之後。雲翳對灘塗百姓的解釋是何岫丹成,趙繼梧等一人得道,雞犬均随之升天了。至于何岫的下落,無非是仙蹤飄渺,不可窺探之類的說辭。害的趙家諸人無不後悔,若是自己當初亦在那雲丹山上,說不定也随仙而去,不用受這世俗勞碌之苦。就連郭秉直這樣心思醇正之人,也難免感嘆自己的仙緣竟然還不如一個地痞惡霸。

郭遜之看了一眼何岫的腰間,那天平地成鏡反着燭光燈火,璀璨奪目。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郭某設想過無數種同仙師偶遇的可能,只是沒想到竟然會在是在這裏。”

何岫不好說自己其實是跟着雲瀾混進來的野鬼,只得胡亂應了。郭遜之也不追問,往那熱鬧的大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仙師為何不在宴上?”

何岫謊道:“宴上無趣,某便想來看看這胡人的雜耍。”

郭遜之喜道:“某亦是不耐席間應酬,恰好陪着仙師四處轉轉。”

何岫原想胡亂應付他片刻,便遁身走開,卻不料他那目光就似黏在了自己臉上,何岫不好當着凡人的面遁地隐去,只得跟着郭遜之慢慢的往那人群密集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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