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慕容起(上)

慕容起(上)——昔日之芳草,今直為蕭艾

明子緒止住肩頭的血,又簡單地包紮好傷口,便出了石門,按照指引果然發現一座三層高的木制閣樓,形狀酷似長亭,典雅精致。二樓檻欄前有一人躺坐在椅子上,仰面蓋着一本不知什麽書,正在享受難得的冬日陽光。

明子緒輕輕一推,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底樓屋內空無一人,映入眼簾的只有一座四扇屏風,樣式精奇,不同尋常。只見每扇屏均由竹條編成方眼,并有橫凳四檔,上面用砂盆種滿時宜花草,盤延屏上,恍如綠陰滿窗,透風蔽日。

明子緒見了覺得十分可愛,忍不住用手撫摸移動,竟可如尋常屏風一般重疊曲折,不禁啧啧稱奇。他又掃視了一下四周,空間并不十分寬闊,便只有一張方桌,兩把椅子,以及一些其他擺飾物件了。他多看了幾眼那活花屏風,微笑着登上樓梯去了。

二樓似乎是書閣,一排排地擺滿了書架,上面放滿了各類書籍。既有武功秘籍,又有經史子集,浩如煙海。

明子緒穿過書架來到檻欄前,已沒有多餘的椅子了,他便直接靠坐在閣樓四角的圓柱和檻欄下的長凳上。他肩頭的傷口還在隐隐作痛,但此刻終于能安靜地坐下來休息了。他覺得十分珍貴美好,便也眯着眼睛休息起來。

“此處果真是人間仙境啊!連陽光似乎都比外面和煦許多。我來時只見洞口桃樹連綿數百步,相織交錯。想那三月的春風一來,便會有桃花流水,鳜魚肥美,到時何等惬意啊!”

明子緒自言自語地感慨一番,身體似乎有些僵硬酸麻了,便起身調整姿勢,突然才發現那人座下竟是一只輪椅。他吃驚過後,便在心裏唏噓不已,又感嘆道:“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當年公子起名聲煊赫卻突然絕跡江湖,原因竟是如此麽?”

慕容起果然并未睡去,拿下了蓋在臉上的書,小心放在長凳上。明子緒看了一眼,是本《世說新語》。

慕容起笑笑,說道:“無所事事,便随意翻些逸聞趣事看看。不過說起魏晉名士,雖多務虛不實,但貴在性情爽真,妙人妙言。其中荒誕怪異之處,卻也着實令人莞爾嘆服。”

“我沒有完整地讀過此書,卻也聽過王子猷雪夜訪戴的故事。乘興而來,興盡而走,其潇灑放浪,不拘形跡,确實令人羨慕。”

“聽說你已脫離塵世,號為明虛。至于潇灑不羁,還會豔羨古人麽?”

明子緒嘆了口氣,答道:“然而近來念及舊事,心中有所不忍,便暫且抛去了一身道法,又重新做回了在這凡世中迷途的癡人明子緒了。”

“往事缥缈如煙,無可挽回卻又不可磨滅,真是令人苦惱。我每每念及故人時也經常難免失态。”慕容起似乎對此也很有感觸。

明子緒早些聽後延墨言辭,知道慕容起其實秘密頗多。方才自己問他雙腿殘廢之事他雖避而未答,姿态卻仍是灑脫,反倒不及此時的感慨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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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然是另有更加凄楚的故事吧。明子緒在心中妄自猜測着。

如今才是正月初,人間氣象雖然繁華,可自然新景尚未來得及改革故陰,目光所及,不過遠山淡影,近樹寥落而已。

慕容起看着冬日裏寂寞的桃源景象,目光柔軟而貪戀,喃喃地說道:“世上雖果然有此桃源,但陶淵明所著《桃花源記》想來仍是杜撰而已,終歸不過是望而不及的理想鄉罷了。他在記中說,此中人是為避秦時亂而尋得此處寧靜,可今日我慕容一族誤入此地,深居簡出,卻是為了大亂天下。陶公若是有知,不知是何感想。”

他的目光漸漸地渙散起來,已經消失了往昔的神采。

據說前朝滅國時,太子一名側妃生下的一位小皇子在侍衛的護從下僥幸逃過一死,新朝遍尋不獲。世人也俱不知曉那一幹侍衛和小皇子逃過一劫後,四處流離,最終誤入了這桃源隐逸之地。後來時日一久,天下大安,外人便更加難以捉摸痕跡了。

然而小皇子一衆人等雖身處如此絕境,卻時刻不敢忘記半分亡國之恥,只是終日地念想謀劃着複國大計。而且歷史愈久,他們反倒意志彌堅,竟傳承數輩不絕。至于當朝先帝在位時,新朝對前朝勢力漸漸有了松懈萎靡之态,北狄勢力也稍稍争取了些喘息之機。

于是,那小皇子的後人及一班護從終于決意出山謀國了。

“我出桃源數年,也曾恣意風發,卻不曾有過任何雄霸的外號,外人都始終稱我為‘公子起’。你可知為何麽?”

不等明子緒回答,慕容起便自己接着道:“想必世人現在回想起我曾經所做的一樁樁荒唐事來,還會以為我急公好義,性存古風,才會得到時人如此尊稱嘉許。可其實這‘公子起’的稱謂最初卻是由我慕容一族的人自行鼓吹流傳出去的。在先秦之時,只有諸侯公族之人才可稱以公子,并在後面加上名字以示尊貴。我自稱‘公子起’,其實是為了暗示自己血裔之尊貴。而江湖之人大多不拘小節,少谙文史禮儀,只聽見‘公子起’的稱謂傳得廣了叫來順口,便不知所雲地一起跟着如此叫了。而我身為前朝皇室後裔,慕容自然非我本姓。只是慕容一姓源自高辛氏,是五帝之帝喾的後裔,意為‘慕二儀之德,繼三光之容’。因此我更姓慕容除了用來掩飾身份外,其它意義也大概和公子之稱類似,不過是為了時刻提示先祖的皇室血脈罷了。”

慕容起也不停頓,繼續說道:“由于當年先祖小皇子尚且年幼懵懂,不知宗室寶藏,其餘侍衛救駕匆忙也不及過問,因此,我族複國之路便注定曲折了。可是我族在此靜心明志幾十年,思路奇詭,天馬行空。雖無錢招兵買馬,卻能另辟蹊徑,試圖統率江湖勢力颠覆天下。想那些江湖俠客每多豪爽重義,德高望尊之人往往能一呼百應,若能令他們欽服,宣以號令,其勢其力也足以一戰了。”

慕容起說起這些,感嘆族裏的長者們竟能在絕望中計議出廟堂和江湖對決的奇策來,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他至今還記得當年族人聽到這般謀劃後,眼神裏熊熊燃燒着的希望。

正值大家興奮之際,卻有一位叔父說道:“那些江湖豪俠武功強則強矣,然而兩軍交戰始終不同于門派鬥毆。他們最不喜促狹拘束,如若倉皇聚衆,雖然可勉強一戰,但必然難以經歷訓練,如此便始終不過是一群烏合之衆,難以戰勝朝廷軍隊。”

話音甫落,族人的熱情頓時冷落了三分。于是那位叔父便又補充提議了聯兵北狄,裏應外合的計策。其他叔公長者聽了都開始陷入深思,不作應允。

那時的慕容起已有十三四歲了,心裏已然有了淺顯的是非觀念,也隐隐覺得聯合外敵侵擾華夏确實殊為不妥。

不記得沉默了多久,終于有位叔公最終搖了搖頭,嘆息道:“如此雖可提高勝算,卻怕最後引狼入室。北狄人骁勇強悍,若是事後難以控制驅逐,反倒是為他人做嫁衣了。”

年少的慕容起有些意外,長輩們的猶豫只是因為擔心北狄人難以掌控麽?他隐隐覺得最終族裏的長輩們還是會采納此計吧。

果然,那位叔父也早已考慮到了這個隐患,便制定了更加詳實的謀略計劃。只設計令北狄攻破京師,待新朝皇室血脈斷送之後,便趁北狄軍隊同樣元氣大傷時,大興江湖義師驟然發難,一舉擊退北狄,然後便順承江湖民意,登基繼位。如此,則複國可矣。

後來,經過了反複的敲定,族中的長輩們終于開始了期盼了幾十年的複國之路。

不久,那位叔父便率先出山卧底朝廷,溝通北狄去了。只等到北狄兵攻陷京師後,便助其屠戮新朝皇室宗親,斷絕其宗祀,以便慕容少主順利地應承天意民心。

那位叔父智計謀略本就過于常人,又有慕容一族在背後大力支持,經過近十年的宦海沉浮,他終于承蒙聖眷得以近侍天子,信任恩寵,無以複加。不久,他便暗中完成了和北狄人的溝通,而此時的公子起也終于可以出山了。

“大計定後,我藝成出山,雖然有幸得到諸多前輩的肯定,但江湖大抵久安無事,何況又有許多德高望重的前輩高人,族中的前輩長者便覺得我統率群雄之期遙不可及。許多長于計議的前輩便聚在一起替我謀劃成名捷徑,欲使我能一舉懾服天下人心。

“當彼之時,承影堂活動尤為惡劣猖獗,天下人無不畏懼側目,期盼能夠将他們除之後快。我若能一舉破滅承影堂,所獲得的地位聲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只不過那世人所謂的‘承影堂’其實卻是慕容麾下的暗殺團,而且日後更有要務,斷不可于當時為助我一統江湖而提前覆滅。”

既然承影堂不能于此時倒下成為公子起成功路上的墊腳石,那便只有再重新搬來一塊了。

明子緒記起了後延墨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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