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明子緒(上)
明子緒(上)——情深綿長,道心無量
太陽漸漸墜落,陽光不知何時已變得冷淡起來,稍稍有風吹來觸及肌膚,便讓人覺得寒冷了。
明子緒袍袖鼓蕩,長發飛揚紛擾,便邀請慕容起起身進屋,這才又記起慕容起雙腿似是已經廢了。慕容起并無絲毫介意,明子緒見他沒有拒絕自己提議的意思,便推着他的輪椅走進了屋子裏。
“既然赤焰侯其實是死在梅盟主手中,想必你也不曾為作戲而當真和他決鬥。可如此的話,還有誰能在那場亂鬥中将你傷成這樣呢?”明子緒心念極快,剛問完他自己就又猜測道:“莫非是你破了赤焰教後斷絕了複國之念,便想從此在此隐居,但又擔心長老們再生奇計令你複國所以才狠心出手自戕麽?”
慕容起笑道:“你這話也算是異想天開了,我實在不知你這般猜想是贊我高風亮節還是貶我心狠手辣。若是貶我的話也就罷了,可若是贊我的話,那我可實在當不起你如此高看。我是花了幾年的時間才想明白後叔的話,漸漸斷絕了複國的念頭。而我在此隐居也确實是因為當時我雙腿遭受重創,無力再闖蕩江湖,迫不得已而為之的。”
明子緒皺了皺眉頭,不解地問道:“那麽你的腿究竟是如何傷的,實在令人費解啊!”
“當時群雄只見我提着後叔首級從火海中出來,便都以為是我手刃赤焰侯,又流傳出去為我添了一件壯舉。可其實真相卻是另一個關于梅遠山和景呈毓的秘密了。
“當時承影堂雖然刺殺燕将軍失敗,但大同仍然吃緊。後叔見北狄兵久攻不下,便又勸我大破赤焰教後率衆馳援大同。我當時心裏惱他,便和他争執嘲諷,卻不想我們二人激動之餘竟都沒有注意到梅遠山不知何時已經趕了過來,聽到了我和後叔的談話。
“梅遠山愛好詩文,心思敏捷,其時便從和我和後叔的談話中猜到了我們的圖謀計劃。他見我們心生嫌隙,争執不下,便暗下殺手,想要除掉我和後叔取而代之。後叔不備,我又不曾出手相救,因而便死在了他的劍下。他殺了後叔,便又驟然向我出手。我雖然躲過一死,可雙腿便被他重傷至此了。若非一旁的景呈毓及時反應過來,出手相救,如今江湖上流傳的恐怕便是公子起急公好義,為了肅清惡源,不惜與與赤焰侯同歸于盡,葬身火海了。”
慕容起面帶微笑,語氣平淡,其中兇險過程全部一語帶過,似乎對雙腿殘廢之事早已看得淡了。明子緒忍不住感嘆道:“梅遠山平素愛好風雅,喜文好謀,以至于膝下一對子女竟從不曾學過半點武藝,只請博學穎慧的先生教導他們熟通經史。江湖人聽說後無不贊美他風雅高貴,可稱作一代儒俠,哪曾想他竟會有如此野心?這天下讀書好文之人,最具原則操守的自然莫過于他們,可最是虛僞反複的卻也是他們了,這也算是人生一大奇觀吧。”
說着,明子緒嘆了口氣,又繼續感慨道:“我只覺得赤焰侯名實不符已是凄涼可悲,可如此看來,黑白颠倒才最是可嘆可哀了。”
慕容起笑笑,說道:“雖然如此,可如今世間安穩,太平無事,一人一事之颠倒和這天下秩序相比,又何足論呢?倒是當年景呈毓堅守大義,不受梅遠山蠱惑,乃至于錯手誤殺義兄,真令我覺得可敬可嘆。”
如今慕容起隐居不出,而當年江湖上只傳說梅遠山血戰而死,公子起手刃赤焰侯,想來必是景呈毓與公子起二人的約定吧。他既不忍義兄一世俠名毀于一旦,又不貪功于赤焰侯之死,已可見亮節操守。
更難得的是,當年他的聲望縱然不及公子起和義兄梅盟主,卻也是非同凡響的。而他卻能在公子起深受重傷之時念及公子起聲名卓越,為免天下人心動蕩,不曾趁機将慕容密謀公布天下,将其趕盡殺絕。其中縱然有些交易隐情,也依舊是足可令人敬佩的。
明子緒想到這裏,便感嘆起去年今日流傳出來的景呈毓暴病而亡之事。據說當時沈臨淵在師父暴斃後便急匆匆地進京去了,莫非是他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了當年這些秘密的線索了麽?他還未及深思,又聽到慕容起說道:“剛才我只顧着說我這些年郁積的心事了,沒有顧念及你的心緒。你不遠千裏來到這裏可是為了飛雨麽?”
天色漸漸晚了,慕容起零零碎碎地說完了藏在自己心中多年的秘密,可明子緒卻始終沒來得及說起一句關于自己此行目的的話來,慕容起不免覺得有些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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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子緒長嘆無聲。他原本為花飛雨之死而來,可現在看來,花飛雨雖是慕容族人,可當時她一向敬重的義父既然已與慕容心生嫌隙,她又如何肯重歸慕容呢?
明子緒點了蠟燭,火光搖晃閃爍。明子緒想起當年他帶着花飛雨逃走的情景。
赤焰侯擋在他們面前,那時的他還不是赤焰侯的對手,何況他把花飛雨從赤焰教裏救出來時已經受了很多傷,折損了很多力氣。他緊緊地握住花飛雨的手,只看了她一眼,便從她的眼神裏獲得了莫大的信心與安慰。他把花飛雨護在身後,堅定地和赤焰侯說道:“我一定要帶她走。”
于是他後來又受了更多的傷,卻總算将飛雨救了出來。在花飛雨照顧他的那些日子裏,他從來不覺得傷口有哪裏疼,她熬出來的藥似乎也是甜的。他有時想着身上這些傷慢些好才好,如此便可多享受一分她的溫柔了,有時卻又急切地盼望着傷快些好才是,如此便可早日帶着她浪跡天涯隐退江湖,遠離這些是非之地了。
有一天,花飛雨照例為他換藥,看着他臂上的傷口漸漸愈合,想起當時它深可見骨的情形,忍不住地又落下淚來。明子緒摸着她的頭發柔聲說道:“公子起盡起江湖義師,要覆滅赤焰教,我總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
花飛雨聽了更加感動,眼淚反而落得更多了。但突然地,她才發現赤焰教覆亡在即,可她作為赤焰侯的義女,又貴為教中聖女,竟對此事全然不知。她立即像是明白了什麽事一樣,楞在當場。明子緒關切地問她,她才緩過神來,喃喃地說道:“義父其實一直都沒有阻止我們的事,我還奇怪他怎麽會突然變了一個人一樣,把我獨自關押起來想要懲罰我呢,原來竟是因為如此麽?”
那時飛雨便猜想定是赤焰侯自知必死無疑,為免連累她才故意如此設計,而後來自己冒死前去解救她,幾經磨難後卻意外博得了赤焰侯的信任,赤焰侯也便順勢将飛雨交給自己尋求更穩妥的保護了。如今算起來,那時公子起已在醉金樓醉了六日,想來赤焰侯和公子起已然彼此生了嫌隙,飛雨當初的推斷果然少有差錯呢。
明子緒環視了一眼這滿屋典籍,心想:飛雨生活在如此絕境,難怪有時顯得天真,有時卻又難掩其見識廣博,聰慧敏銳呢。他又看了一眼窗外,遠處的山巒已經沒入暮色之中,只剩下些近樹的輪廓隐約可辨。慕容起看着他,眼神裏有些愧疚,他才終于答道:“我想看看飛雨從小生活長大的地方。”
“飛雨是後叔收養的一個小妹妹,從小就很聰明,很招人疼愛。當時後叔告訴我他已經把飛雨送走了,我不知道她又回來了。所以,對不起。”慕容起低下頭,一時之間有些不忍去看明子緒的神情。
明子緒微微一笑,說道:“你不必向我道歉,人之生死,固常而已。我和她一起的日子固然短暫,但其中歡愉,回想起來卻已足慰餘生了。
“當年大勢平定之後,江湖之衆到我武當興師問罪,我對他們的淺顯愚昧深惡痛絕,高聲辯解。飛雨有何罪,竟不能得生?我又有何辜,不可得愛?就只因為她是赤焰侯的女兒,而我是武當的大弟子麽?師父面對衆人的責難和我的辯解,不顧世人的非議和不滿,只是罰我面壁靜思。
“師父智慧高遠,他要我靜思,想來其中定是有我不曾看到的東西。于是我努力思索了三年,漸漸地發現世人似乎也沒有做錯什麽。他們不清楚飛雨的為人底細,只是單純地根據一些固化的印象經驗想去避免一些可能的惡果而已。雖然有些行為在知情之人看來不免會覺得愚蠢僵化,但也只是如此而已,稱不上對或者錯。可是既然他們沒錯的話,自然便是我和飛雨錯了。三年之後,我出關謝罪,只想一死随飛雨而去了。
“但師父卻又救下了我,說我仍不知錯,便罰我繼續靜思。在這四年裏,我已無心再糾結我究竟錯在哪裏了,失意之下只是每日地思念飛雨。思念地越多,越覺得當時美好。而世上的是非對錯,其定義界限在我眼中也開始漸漸地越來越模糊了。
“直到一年春天,山花爛漫,可愛之處一如飛雨生時。她的一颦一笑,我和她相處的時時刻刻,其中種種畫面,如同浪湧般在我心裏活泛。我突然覺得,如此美好之事怎麽會是錯的呢?我和飛雨沒錯,世人也沒有錯,大家只是各自立場不同而已。其實很多世事根本就無是無非,無對無錯,就像那年的山花落英,缤紛如雨,你能說它是對還是錯呢?” 明子緒似乎又想起了花飛雨生時的樣子,臉上露出幸福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