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窟窿

“為什麽?”

老段坐在藤椅上, 和邊随面對着面, 他拿了邊随手裏的煙到自己嘴邊, 不客氣的點着抽了一口,然後說:

“因為蚊子跟他講,打這個游戲只要進了俱樂部,就有地方可以住。”

兩個人背着光坐, 影子落滿桌角。

老段聲音厚厚的又有些啞, 是常年當保安喊人喊車留下的, 聽着像有什麽東西在磨沙聲帶,很有年歲感。

邊随嘴角動了動, 沒出聲。

這不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以為會聽到顧潮考砸了,或者是不想再念書,再不然小少爺叛逆,就想不走尋常路。

原因卻簡單到只是這樣?

老段掃一眼就知道顧潮從來沒跟邊随提過這事兒。

當然, 也不太可能主動提。

畢竟顧潮是那個倔性子,只要沒人問, 就能放在心裏按死。

但兩個人關系好不好,老段是能瞧出來的。這個年紀的小叛逆,對不熟的人向來是禮敬如冰,推開三米, 壓根不會跟你有什麽交集。哪能天天讓接送, 還帶回來吃飯。

他直覺顧潮很信任邊随,所以開了這個口,不想讓兩個人有什麽誤會。

邊随給他倒了杯茶, 皺眉問:“他家裏住不了?”

老段抖抖煙灰,“啧”了一聲:“就是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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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神飄的遠了點:“我知道也是一年多前吧,他初三那會兒。那時候他父親還在上海,正在跟他媽媽辦離婚手續。”

“喏,是個很齊整的男人,好像也就比他媽媽大那麽一點,聽說家裏好兩個長輩是外交官,自己也是名牌大學畢業,很重體面的一個人。結婚之後是依着顧曲玫,才留在上海。連孩子也依着顧曲玫姓了顧,說是第二個再跟他父親姓。”

老段吐了個煙圈:“離婚的原因我也不好說,總之他媽媽不太能接受,所以鬧了很久。”

邊随的神情沒什麽太大波動,這段時間和顧曲玫偶爾的溝通,他大概能猜到是這麽個離婚的情況。

“六月份吧得是,反正天都熱了。我那會早上去獨棟院子那邊巡邏,總能聽見他媽媽吵。有時候站在窗臺拿電話吵,有時候站在二樓陽臺,總歸是不□□靜。”

老段咂摸說:“好像就是那陣,他開始總往我這跑,本來有一陣都不怎麽來了,我還以為兔崽子長大了認生呢。不過蚊子是個不學習的,吃完就琢磨着打游戲的事兒。他就一個人挨着那小桌子,坐着寫題。”

邊随的目光飄向陽臺的小綠桌,老段語氣變的有些沉重:“最開始倒也沒什麽,有一天晚上,潮潮有點發燒,我剛好去跟幾個老保安打麻将了,他就自己回家想拿點藥,再把書包裏本子書換一換,剛好碰上他媽媽。”

“可能是離婚的事情打擊太大了,平常挺得體的女人,那段時間魔怔的很,看到潮潮就讓他留在家裏,連聽到開門聲都要哭。總覺得是他父親要走了。”

“剛好那時候沒幾天中考了,學校也沒再上課。顧曲玫這麽說,他也就留下了。”

老段嘆了口氣:“他其實心軟的,那時候還是心疼他媽媽。”

邊随眉頭緊着,他大概感覺到,接下來的事情不是什麽好事。

“剛開始在家睡了一個晚上,但吃了藥燒也沒退,還更厲害了。”

老段目色沉了沉:“這些我也是後來聽醫生說才知道的。”

“他媽媽那時候可能是覺得離婚了,天都塌了,眼裏根本瞧不見別的。潮潮跟她說了生病也沒怎麽管,打個電話給家庭醫生說孩子感冒,然後讓他又吃了幾天退燒藥。”

“他自己吶惦記着中考,也不想耽誤時間,白天還在複習。而且男孩子嘛,總也不把自己看着多嬌貴,覺得發燒感冒挺挺就過去了,過幾天之後再起來,已經不大對。”

“他整個人難受的不行,根本沒力氣下床,而且還咳的厲害,全身都是燙的。他就跟他媽媽說,說想去醫院。”

“這句話不知道哪裏戳到顧曲玫了,好端端的,這人就發了脾氣。”

老段說到這,又從自己兜裏摸了根煙抽,點火的時候手勁大了些,好兩下都沒打着,煙叼在嘴裏,咬着個印子。

“顧曲玫心裏不痛快,就打了他。”

“打?”

邊随單薄的眼皮擂出一道橫,帶着點不可思議的戾色。

“嗯。其實那時候也十四五了,潮潮個子比她高多了,她一個女人,說是打,其實就是發洩,擱正常時候那早就躲開八丈遠了。”

老段啐了聲:“偏偏是這次。他發燒很厲害,也沒什麽力氣一直躺在床上。”

“你發燒過的知道吧?”

老段有些激動,煙頭的煙灰直撒在地上:“那全身都是燙的,連碰一下都很疼,更何況顧曲玫拿了東西就往他身上砸。”

“醫生說當時可能是太難受了,人就有點不清醒了,顧曲玫估計是後來看人沒反應吓到了,才趕緊叫了救護車來。”

“這事兒鬧的不小。大晚上120聲音大,我知道了就趕緊從家裏跟過去醫院。”

老段想起來這段,還覺得歷歷在目:“急診那個大夫是個青年人,估計大半夜值班脾氣也不怎麽好。他以為我是他爸爸,顧曲玫是他媽媽,就把照的片子直接掄在我臉上。”

“說是肺炎,整個肺都白了,再晚送來一點可能就沒命了。”

“然後就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出院的時候中考成績都快出了,哪還趕得上什麽。”

飯桌上有一陣沒人說話。

邊随沉默很久問:“他爸爸呢?”

老段盯着陽臺上那幾盆多肉,眯了一下眼:“去美國了。”

“燒的難受的時候顧曲玫不管,潮潮還給他打了電話。但是人有時差,好家夥,一個都沒接着。”

老段也不掩飾自己的鄙夷:“後來住院的時候又說不方便回來,說是那邊公司剛起步,磨不開,就給了些錢。”

“錢有什麽用啊,顧曲玫缺錢?”他嗤笑一聲。

顧曲玫是正兒八經的富家小姐,嬌慣長大,抽屜裏房産證都有十幾本,壓根就不是缺錢的人。

老段把煙壓進煙灰缸裏,好一會兒才緩緩說:“他媽媽也是很後悔的。”

“後來可能終于能接受自己離婚的事了,就給潮潮道歉,每天喊阿姨變着法兒的做菜煲湯,還說想讓他申請補考,不然再念一年初三吶,都行。”

“但他沒同意。”

邊随眸色沉了沉。

他聽得出來,顧潮其實和他不一樣。

顧潮并沒那麽離經叛道,甚至原來是個安靜的好學生,成績優異又很聰明,外表出衆清爽幹淨。

甚至其實是跟他完全相反的那一類,一路校草學霸當着長大,父母長輩都如數家珍那種。

這樣的人,為什麽會不願意再考試?

“為什麽?”邊随問。

“是啊,我也是這麽問的。”

老段回憶說:“當時他來找蚊子,然後就說要跟蚊子去一樣的俱樂部,說他也想打什麽...什麽電競。”

“喏,就是坐在陽臺上那個地方。”

老段指着陽臺上的小藤椅,仿佛那裏還坐着當初大病一場的人。

他記得那時候顧潮瘦的只剩單薄一層,夜風吹着窗臺,T恤鼓起一個空蕩蕩的包,眸中是少年人最常見的迷茫。

對未來的迷茫。

顧潮當時一直在看那幾盆多肉。這種植物葉子肥綠很可愛,但只能很久才澆一次水,不然就會死掉。

就像是一個間期,一個循環。

“我當時就覺得不值當,多好的成績,所以我就勸他,說別跟你媽記仇,別耽誤自己的前程,等一年再中考一次,不是大不了的事兒。”

話說的太久,老段手上的煙已經燒到煙屁股,卻渾然不覺,他語氣鈍鈍的,有些生硬:“他自己不答應,說不會去考了。”

“他說如果去考了,就是輸了。”

“輸了?”邊随微詫。

“嗯,他當時說,如果還是考進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級,一樣的學習。那顧曲玫就會覺得什麽都沒影響。”

“那她就會和以前的時候一樣,還不長記性。”

中午只有稀少一點太陽從雲裏冒出來,被冷風一刮,又受不了的縮回去,留下一片陰翳。

也許是這句話裏的意思有點讓人難以思考,客廳裏好一會兒都只有煙灰抖下去的聲音。

稀碎,沉寂。

最後還是老段先開了口:“他這個孩子,其實很犟的。”

邊随可能還在消化那句話裏的意思,一時間很難有反應。

老段也不叫他,後面的話更像是自言自語的抱怨。

“也算有點用,估計他媽媽這次是真的後悔了,這兩年都收斂着性子,也想辦法彌補,說是自己錯了。”

“但這種事就是這樣,發生了沒有誰是不後悔的,會好聲好氣的想要獲得原諒。那又怎麽樣呢?”

“內疚不過是個窟窿,填着填着就滿了,那種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總有一天還得再挖開。有一次就有下一次,誰知道什麽時候是他娘的最後一次。”

老段克制了一下情緒,繞回最開始的話:“所以說,我一直不同意他回家。起初你說是顧曲玫讓你來照顧他,我還不太放心。”

“但我也不是瞎子,當保安的什麽人沒見過,我看得出來,你對潮潮是好的,才跟你瞎掰扯這些。”

老段直接道:“如果顧曲玫說他想回去,那一定不是真的。他要是跟你犟,那肯定是鑽了什麽牛角尖,小屁孩就這樣。”

“你讓着他,他小嘛。”

邊随沉默着,沒說話。

他原本有很多話想說,但此刻又覺得那些話拿出來不過是時過境遷的說鹹道淡,并沒什麽意義,也改變不了什麽。

他最後只應了聲:“嗯。”

老段看他這樣子,知道他應該是不會再跟小孩生氣,便放下心來,想說點輕松的緩和氣氛:“他比蚊子還小大半年,當時年齡差點,還是我讓對門的給他弄了張身份證才成事兒簽上合約。”

“哎呀,你不知道,我那時候心裏虛的慌,生怕耽誤他一輩子。畢竟他不像蚊子啊,是真感興趣,一天不玩就手癢。”

“再說學習好,那不代表幹什麽都好。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後不後悔,覺得當時太沖動,但他那個時候突然要走這條路,其實就是黑摸摸的,也看不見以後長什麽樣。”

老段把剩下小半條鲫魚連帶着骨頭夾進碗裏,笑笑:

“還好,你把他買走了。”

邊随的目光有一瞬的凝滞。

“他雖然沒說,但我看得出來,他是把這件事看得很重的。不然不會剛去你那裏,就回來看我,還依着顧曲玫在家住了一晚。”

老段噘嘴:“小兔崽子就是想來顯擺呢,說他有地方去了,這路是走的通的,他只要努力,幹什麽都能成。嗨,就這點小心思。”

“诶...你走啦?”

老段放下筷子一擡頭,看到邊随已經站起來,套了外套。他長腿一步越過茶幾,連繞道都趕不及:

“嗯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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