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瘦六十六斤
其實陸語也覺得奇怪, 她并不依賴陳斯年,可陳斯年的聲音就是能讓她心安。
讓她更相信自己。
陸語挂了電話, 扭頭問旁邊的小趙還有多久能到。
“過了這個紅綠燈, 還有五分鐘就到了。”
“行,”陸語打起精神,“你停好車跟我一起上去。”
“好的,陸小姐。”
秦安成的家在鄰市城北的老住宅樓裏。
陸語已經從公司檔案那了解過了, 秦安成是中級技術員工,月薪8000左右。三年前首付了套二手房,應該就是這裏。
按照道理來說,有房有車,貸款有公積金, 生活壓力應該沒那麽糟糕才對。
他才三十出頭,還有晉升機會,實在不至到放棄生命的程度。
陸語這麽想着, 敲響了秦家的門。
是一位三十多的婦女,面容憔悴, 雙眼通紅:“你找誰?”
陸語猜, 她應該就是秦安成的妻子了。陸語深深鞠了一躬:“你好,我是【誠志】集團的員工, 代表公司, 前來慰問秦安成的家屬。”
出乎意料,秦妻一句發洩也沒有,反而熱心的請陸語進屋坐。
原本以為......
現在想來, 這世界上還是明白事理的人多。陸語這樣想。但還是确認小趙跟在自己身後,才跟着秦妻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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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慫的。
屋裏漆黑,彌漫着一股子中藥渣味。
秦妻解釋道:“我婆婆最近喝中藥,味有些大,見諒啊。”
“沒事沒事。”陸語有些手足無措,深吸了口氣,才緩緩坐到沙發上。等着秦妻扶老太太出來。
也就是秦安成的母親。
秦安成夫婦至今無兒無女,秦安成一走,就剩她妻子和母親相依為命了。
老太太身形削弱,顫巍巍從裏屋出來。
陸語剛站起身要問好。
小趙喊了聲“小心”立刻拉開陸語,剎時間,一串十六佛珠從她眼皮間擦過,“砰”一聲,砸在牆上,碎落一地。
“你們,給我滾!”老太太站都站不穩,要靠兒媳扶着,投擲的力氣卻出乎意料的大,可見她對陸語,對【誠志】敵意不小。
這樣,陸語反而莫名安心了些。她看了眼老太太,又看看秦妻。
深覺前者才是痛失親人。
陸語緩緩鞠躬:“老太太您節哀。”
“人都被你們逼.死了。節什麽哀?可憐我的兒才三十一歲,連個孩子都沒有。”
她聲音悲憫,叫人心碎。
陸語準備了一路的話,卻半個字也倒不出來。只站在原地,聽老太太訴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哭聲才慢慢停下,像是哭累了,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你,你們走吧。我不想,不想看見你們——”
陸語也不得不出聲了:“老太太,我這次來就是想調查清楚秦先生跳樓的原因......”
“我知道你們想幹什麽。”老太太哼一聲,抹了把淚,“不就是想給點錢,讓我們家屬出面說,安成的死跟公司沒有關系嘛。”
“你們休想。你們這群黑心肝的。”
“我們安成就是被公司逼死的,天天淩晨一兩點到家,到家後也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眯一會,睜眼又要去上班。”
“他就是活活被你們公司給累死的。”
老太太一句接一句。完全不給陸語說話的機會。
可是陸語查過,近一年來的出勤記錄,秦安成從來沒有晚于八點下班,周六周日也都正常休息。
“老太太,我......”
“你閉嘴,你,你們給我滾出去。”話語間,老太太揮手已經開始趕人了。
連推帶搡把陸語和小趙趕弄了出去。根本沒辦法溝通。
門砰得關上。
小趙才想起來問:“陸小姐沒事吧?”
裴耳囑咐過他,陸語是誰,他自然比對別人多留心些。生怕她磕着碰着。
陸語搖頭:“我沒事。”
可表情一籌莫展,嘟囔了句:“老太太情緒失控,很難溝通,把所有事情一應推到公司頭上。等記者找到她們,那就麻煩了。”
小趙有些納悶:“陸小姐為什麽不直接把秦安成的考勤表和加班補貼給記者呢?那不就證明,不存在強制加班麽?”
“沒用的,只要秦老太太一口咬定,考勤表就只是個幌子。網絡民生更多時候會同情弱者。”
小趙又道:“那我們也買花錢買熱搜好了。公司出面,發張聲明,強制把事情壓下去,再給老太太些錢,不管她要不要,反正我們仁至義盡了。”
陸語看看他。
“怎麽了?我說的不對麽?”
陸語搖頭:“不,你說的很對,那樣做是最有效率的解決辦法,但不是最好的。”
“我聽秦老太太的話不像有假,不然不可能在那麽悲傷的情緒下,說得面面俱到,具體到秦安成幾點到家,她都記得。秦老太太不貪錢,她只想給兒子讨個公道。”
陸語沉思了會:“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那麽做。”
那樣會毀了秦老太太,餘生活在怨怼不公裏。
現代人都喜歡用最有效率的辦法去解決問題。
快,又冷漠。
但很多時候,最有效率不代表最好。
陸語深吸了口氣,剛想說先回去吧。
秦家的門咔嚓一聲開了。
是秦安成的妻子。她蹑手蹑腳,将門關上,走到陸語的面前,略略整理儀容,朝陸語微笑道:“你好,剛才一直沒機會自我介紹,我叫王妮。”
陸語也朝她笑笑:“你好。”
王妮指指屋裏:“我婆婆太傷心了,剛才得罪您了。”
陸語搖搖頭:“不會,我能體諒。”
她看不透眼前這個女人,也猜不到她要說着什麽。
王妮抿嘴忸怩了一會才問道:“如果我們承認安成的死跟公司沒有關系,公司就會給我們相應的賠償是不是?”
是配合調查清楚秦安成的死因。無論是否有關,畢竟秦安成是公司員工,都會給予一定得補償。
陸語也懶得解釋了,似乎在受害者看來,二者沒有區別:“是的。”
“……你說話管用麽?”王妮見陸語這麽年輕,又漂亮,怕她不是管事的,只是老板打發過來的小助理。
陸語:“……”
陸語:“管用的。”
她鄭重承諾。
王妮才像是安心:“那請你明天再來一趟,我有辦法說服婆婆接受補償的。”
她忽的挺挺腰,摸着自己的肚子:“我懷孕了,為了孩子的未來,婆婆也會答應的。”
回去的路上,陸語思緒不寧,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又說不出來。
當然,如果王妮能說服她婆婆,矛盾在家庭內部解決,也不是不可以。那樣陸語省心省力,只是......
她忽的按住太陽穴。想是最近變故太多,讓她庸人自擾。
擡頭看窗外,暮色将臨,肚子也咕咕叫起來。
陸語轉頭問小趙餓不餓,兩人找了家餐廳吃飯。又捎帶給裴耳和陸紳鳴打包了一份。
翌日早七點,陸語就收到王妮的消息,說秦老太太答應了。想請她去商量補償的方案。
陸語答應,給小趙打了通電話,約好八點在裴耳家樓下見。
碰面後,兩人一起吃了早餐,大約是覺得事情就快解決了,陸語的心情也松泛了些。
結完賬回來,卻發現小趙坐在位置上搖頭嘆氣的,便問:“怎麽了?”
小趙滑動手機:“沒什麽,只是覺得最近世道不太平。熱搜天天出事故。”
他表情有些喪:“秦安成跳樓的熱搜剛下去,大明星遇空難的消息的又置頂了。”
陸語一邊收拾包,一邊問:“哪個大明星?”
對于接下來的這段話,她沒有一絲絲預兆。
“就是那個童星啊,叫什麽來着,去年演了部電影叫《火人》,我還挺喜歡他的哎!可惜.......”
陸語是當場石化:“你,你說什麽?”
小趙并不知陸語與陳斯年的關系,只當是自己沒表達清楚:“我說那個童星,”
又将熱搜點開,舉到陸語面前:“他乘坐的倫敦飛景州的國際航班,一小時前失聯了。”
想起陳斯年答應今早到的事情,陸語一把搶過手機。
WB熱搜爆的第一條,【CD7024失聯】
緊跟着下面幾條,就是知情人爆料,陳斯年就在CD7024上。
【好可惜,真的期待陳斯年學成歸來的樣子。】
【我一直挺喜歡他的,可惜好人不能一生平安。】
【這是真的麽?我不敢相信,我不願相信。】
諸如此類的評論成百上千的刷新着。
陸語舌尖發苦,心揪起來,直冒冷汗,咽了口唾沫将手機還給小趙。
從包裏翻出自己的手機。撥祥叔的號碼。
“陸,陸小姐,您怎麽了?”小趙沒想到她反應這麽大,肉眼可見的,她在發抖。
可陸語根本沒聽見他說話,她攥緊拳頭,只求祥叔快點接起電話。
“喂,祥叔——”
那邊不等她開口,就答道:“我看到了。”
祥叔聲音凝重:“我給斯年定的......就是那班飛機。”
陸語突然渾身失力,跌坐在餐桌椅上:“祥,祥叔,你別跟我開玩笑。”
章祥心頭發澀,他沒開玩笑,是真的,CD7024。
可他又不敢往壞處想:“消息還沒證實。我現在就打電話去航空公司問問,陸小姐別擔心。”
說完,挂掉電話。
陸語的世界像是被人按了靜音,沒有一絲聲音。整整三分鐘,魔怔般呆坐在原地,目光失神。
直到小趙伸手搖她,人才清醒過來。視線聽力逐漸恢複。
“陸小姐你怎麽了?”
“啊?”陸語按住心口,搖搖頭失魂落魄:“沒什麽。我,我們走吧。”
她盡力控制情緒,在沒出結果前,不讓自己往壞處想。不許,不行.......
可那個人是陳斯年啊!
她好害怕,越不想,越害怕。不經意,臉頰兩側濕成一片。
車停在秦安成的小區樓下,陸語不動聲色擦掉眼淚,眼淚不争氣又嘩嘩留下來。
明明知道網上的消息不一定是真的,明明知道航空公司還沒有發聲明,明明知道——
可她就是不争氣。
直到王妮打電話催她快些,生怕婆婆反悔,再生變故。
陸語只能強撐着,振作精神,擦幹眼淚,補好妝:“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我們走吧。”
小趙也不敢說話,點頭“哎”一聲。
再次登門秦家,雙方的态度都與上次不同。
秦老太太被王妮說服了,如果孩子生下來,憑她們兩給不了孩子好的生活。秦安成走了是事實,活着的人還得向前看啊。
答應收錢,老太太也不像之前争鋒相對,蔫在沙發上,聽王妮和陸語談。
至于陸語,她的心分了大半到陳斯年身上,心不在焉。可還是被王妮提出來的賠償金額給吓到了。
“你說多少?”
小趙也吓到了。
連秦老太太也一副吃驚的表情,她似乎沒想到兒媳獅子大開口。
“一千萬!”
陸語有點無語,先不說秦安成自殺的理由,到底跟公司有沒有關系。按照法律,賠償一次性工亡補助金,48-60個月的工資,約30-50萬左右。
本來看她們孤兒寡母的,陸語都準備按最高的給她們了,還準備了份喪葬補助金。
“王小姐,你清楚自己在說什麽嘛?”
王妮氣定神閑:“我清楚。我昨晚算過了,孩子從出生到上學工作,娶妻生子要用的錢。老太太養老......”
“王小姐,公司不是慈善機構。”陸語聽不下去了,擱往常,她還能禮貌些。
可現在情緒激動,又浮躁,根本懶得聽。
“可秦安成畢竟是死在你們的工廠裏了。如果陸小姐不肯,那......我只好在公司門口開個,什麽記者招待會,把真相告訴大家。”
“你......”陸語終于知道昨天的不适感從何而來了,從一開始,這王妮就是奔着錢來的。
王妮給陸語添水:“我查過你們總公司,可大了,在景州數一數二,也不差這些錢。就當破財擋災......”
“開記者會吧。”
王妮愣了一下:“什麽?”
她沒想到這小姑娘很快就鎮定下來。
陸語重複一遍:“開記者會吧。我在工廠等着二位大駕光臨。”
說完,拎起自己的包,頭都不回往外走。
善良,不是別人能威脅她的理由。
本來是想盡心替他們周旋,要個雙贏的結果。誰想這王妮不是好人。
那就用最有效率的辦法吧。
陸語踏出小區,走到無人的角落,給祥叔打電話,可這次電話沒通。
她抱着僥幸心理給陳斯年打了通電話。
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陸語的心底懸了鉛塊,惴惴難安。
獨自冷靜了三分鐘,她深吸口氣,和小趙先回工廠,準備進一步調查秦安成的死因,整理證據,以備不時之需。
可誰知道,沒到兩小時,王妮和秦老太太,帶着一幫記者就殺到了。
完全不給他們準備的時間。
兩人一到,就癱坐在秦安成墜樓的地方,放聲大哭。
引了許多人不顧阻攔,沖進工廠圍觀,直播“慘劇”。
“安成你死的好慘啊,你為公司做牛做馬,可公司根本不管你。”
“安成你睜睜眼吧,看看這黑心的工廠。誰還敢再為它賣命啊。”
王妮邊哭邊喊叫。俨然一副喪夫,傷心過度的模樣。
可陸語還清楚的記得,她跟自己談籌碼時的嘴臉。
陸紳鳴還在跟美國的負責人交涉。
陳董的人在暗處看戲,恨不能她們鬧得越大越好。
整個工廠,只剩陸語。
小趙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繞着陸語轉。
陸語掐掐自己的人中,在腦中飛快盤算。可陳斯年的影子總萦繞不去,她根本冷靜不下來。
她拍了自己一巴掌,叫道:“小趙,先報警,就說工廠有人鬧事。”
“好。”
陸語則帶上口罩,下樓,站到王妮的面前,記者面前。
也懶得說話,直接将剛才聊天錄音放出來。
王妮死也沒想到:“你......”
她有收斂反應,在攝影機面前,又不敢露餡。
只聽“一千萬”“也不差這些錢”“破財擋災”之類的字眼被公之于衆。
“那...”王妮這那半天,突然反口,“那錄音是假的,我根本沒說過這話。”
“是你,說什麽【誠志】不差錢,給我一千萬封口費......這是假的。”
陸語料到她會這麽說:“我現在就可以找人過來鑒定真假。”
“你找的人我不信。”王妮邊說邊擠眼淚。
“那這樣,”陸語點開微博,“我将音頻發上網絡,請那些自發性的大神鑒別,看看音頻有沒有剪輯過。”
“你......”王妮用哽咽聲掩飾心虛,“那我也是一時糊塗,在你們這些老板眼裏,一條人命就那麽不值錢麽?秦安成死在這了,他死了。”
陸語依舊對答如流,但強勢已經弱下來:“他是自殺,自殺的原因還不清楚,公司一定會協助警方查出真相。”
“安成的孩子......”王妮不接話,按住肚子,自說自話:“我的孩子連爸爸都沒見上一面就死了。”
她聲淚俱下,感人肺腑。
被保安按住的記者,一下子将話筒紛紛轉向陸語,四面八方發問:
“請問是什麽真相?”
“已經開始調查了麽?”
“貴司真不打算管這孤兒寡母了麽?”
“貴司是不是真的強迫工人加班?”
陸語突然頭痛欲裂,眼前一黑,這世界天旋地轉。
聲音太多。
黑白對錯,孰是孰非。
黑暗中,陸語仿佛看見陸遠征站在十字路口,指着前方道:“小六,這就是你要的滾燙人生。”
陸語看過去,只見黑暗突然沸騰變色,嘩得變成滾燙岩漿。
熱浪撲面而來,她白皙的臉蛋生疼。
呼吸慢慢被奪走。
她都想松手了——
耳邊乍然想起一聲清脆的呼喚:“陸語。”
那聲音破風而來。
陸語忽的睜開眼睛。
那一刻,淚水盈滿眼眶,聲音也變得委屈了:“陳斯年。”
他穿一身黑,戴着口罩墨鏡,一如初見。大步流星走到她的身邊。
陸語堅持到現在的氣力全部耗盡,雙腿一軟。
被陳斯年接住,摟着她的腰,借給她力氣,在她耳邊小聲道:“別露怯。”
說完,一仰下巴,祥叔引着媒體往後退了一步,開始跟王妮對峙。
“你說你肚子裏的孩子是秦安成的?你确定麽?”
“秦安成為什麽每天八點就離開公司,卻到淩晨才回家,你不知道原因麽?”
“就算到了家,也只睡書房,你真的沒數麽?”
一連三問,問得王妮直往後退。
旁邊的秦老太太也止住了哭聲,視線從陸語身上轉移到王妮身上,瞪圓眼睛,不敢置信。
“是你自己離開,我們私了,還是要我在大庭廣衆下給你揭底?”
王妮眼神閃躲,結結巴巴的:“我...你...你說什麽,我不懂......”
章祥颔首點點,朝旁邊的老張一招,示意将人請上來。
場面精彩,可陸語自始至終都顧不上,她的頭輕靠陳斯年的大臂,視線向上,盯着他口罩下的嘴巴,鼻子輪廓看,盯着他獨一無二的漂亮眼睛看。
陳斯年沒低頭,但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輕聲問:“怎麽了?”
陸語才收回視線,有氣無力的:“我再确認一下,是不是你。”
那該死的消息耗費盡了她的心力。
一邊勸說自己要冷靜。
一邊又猜想無數個萬一。
“是我。”
“你怎麽回來了?”
“我說過,今早到。”
聞言,陸語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我...”
她哽咽了聲:“...我聽說你的飛機失聯,我...我心都碎了。”
“陳斯年,王八蛋,”她看着前方,一眨眼,豆大的淚珠順着睫毛,墜落在地上,“你別丢下我。”
男人心下一陣絞痛,看見她哭,又不是滋味。
伸手,将陸語摟更緊:“...對不起。”
他的側臉輪廓英俊,有青澀胡茬。
不知不覺,那份少年感好像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與可靠。
陸語搖搖頭:“不要對不起。錯的又不是你。”
有時候,我們會覺得,錯的是這世界。
可我就在這世界。
碰巧你也在,這點可真好。
——陸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