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許是前後奔波過好幾回,佟姐兒這回雖是也覺吃力的慌,卻不再似上幾回那般犯暈作嘔,她這處勉強算得相安無事,甄氏那一輛車裏卻是麻煩接踵而來。
大姑子腦子本就不清醒,又長年累月關在屋裏不見天日,身子骨不用說自是十分虛弱,眼下舟車勞頓幾日,自是有些承受不住。
幾人無法,便是時辰尚早,也不得不停下來入了客棧歇腳。
大姑子早先坐在車廂內還一蹦一跳的異常興奮歡喜,可馬車行了半日,人便漸漸蔫了下去。
甄氏本就厭惡她盡給自個損面子,見她消停下來心裏還狠狠舒出一口氣,只當她規矩下來,哪知竟是伏在車凳上口吐穢物,聽見她哀聲連連,這才注意起來,到底是自個懷胎十月産下的閨女,便是心中再不待見,也還是狠不下心腸只作不見。
如此,衆人才提前入了客棧歇腳。
“這個不省心的,早該将她留在青州才是。”甄氏坐在椅上自說自語,面上除了不耐還是不耐,卻是半分也不關心榻上閨女的情況。佟姐兒立在夫君身後,瞧見這一番景象,不免暗暗咬一咬唇兒。
陸敘只當沒聽見,診完脈象後便将大姐的手放回被中,站起身來對着立在屋內的丫頭蔥兒囑咐道:“夜裏警醒着些,有甚異樣便立刻通報于我。”蔥兒自是點了頭,陸敘二人亦是去了隔間。
此刻天色還未暗下來,按着預計的行程,若是眼下不被耽擱,大抵明日正午時分即可抵達祁安。依照現況,今日是無法趕路了,只得候到明日,若是明日清早可上路,興許落日時分恰能趕到祁安。
用罷晚飯不久,二人洗漱一番,之後便上榻歇下。
佟姐兒枕在夫君懷裏,腦子裏卻還在想着白日之事,“夫君,大姐得的是什麽病?為何醫治不好?”佟姐兒聲音輕細,壓藏了這許久的問題,今日到底還是未能一下忍住問了出來。
“心病難醫,還需看個人的造化……”屋內卻是沉寂許久,陸敘來回輕撫她的肩頭,方又徐徐說道。“與得早些年相比,卻還有些變化,沒準兒哪日突然就好了也未可知。”
這卻是實話,近段時日來不時聽蔥兒前來彙報,道是有些時候還能說清自個姓甚名甚,家系何處,家中都有哪一些人。比得早先的情況确實有所好轉,只每回過個不久又是開始瘋言瘋語。
思及此處,陸敘不免心下暗嘆一口氣,略微生出兩分自責之意。自從決定科考之後,他便将大半時間耗費在其之上,不說大姐,便是娘,有時他也是顧及不上。
今日妻子這般一提,倒讓他意識到自己對親人熟視無睹,頗有幾分冷漠之感。“大姐雖然神志不清,卻是心地善良,從來不曾動手傷過人,日後你若是願意,可與她多多接觸。”
佟姐兒聽言輕輕嗯了一聲,雖說夫君所道之言不會有錯,可心裏難免還是存着兩分怯意。“到了舅舅家中,便讓大姐跟着我住,屆時還能幫着照顧一二。”
Advertisement
“小宛越發懂事了。”陸敘笑着摸摸她的烏發,将懷中柔軟的小身子圈的更緊。“放心,歇個兩日咱們便住進自個的地盤。”
佟姐兒偎在他懷裏點一點頭,慢慢抿出個笑意來。
……
這回因着甄氏在場,周氏自要跟着小輩一道前來相迎。
甄氏這人,自小便有幾分勇猛,她雖心裏豔羨紀家的富貴氣派,卻也曉得此番自個是作為親家前來暫住兩日,自不好顯得過于卑微,折了自家兒子的臉面。更何況她從不覺着自己矮人一等,自個兒子也是舉人,正正經經的良民出生,興許過個不久她也要成為官家老太太也未可知。
這些個人,她自是一個不識,佟姐兒作為紀府上嫁出去的姑娘,自然要上前一一介紹。
甄氏同周氏相互見了禮,幾個小輩又向甄氏行了禮後,周氏便笑着請她跟上來。“親家一路舟車勞頓,定是疲乏了,不若先跟着丫頭入房洗塵稍作歇息,之後再同親家好生認認。”
周氏面上一派笑意融融,甄氏便也是笑着回道:“親家太過體貼周到了,既如此,我便遲些時間再來拜會。”周氏自是笑着道她太過客套,笑眯眯地看着丫頭将她引去了客房。
這時間陸敘早已被紀老爺派人請過去,婆婆又叫丫頭引去了客房,按理這大姑子合該跟着一道去,可自下了馬車她便縮在佟姐兒身後,模樣似是有些不願同親娘甄氏一道。佟姐兒自認與她不熟,眼下被她這樣挨着,心底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
“舅母,這是我家大姑子,坐了幾日馬車身子正還病着,便讓她同我一道住罷,也好照看一二。”佟姐兒委婉着道,實際周氏并非不知實情,曉得她家大姑子是個傻的,跟她一道住進碧霄館倒也可為她減輕兩分麻煩。
“也好,若是底下不夠使喚,随時前來告知舅母。”佟姐兒自是點頭應下,瞧見周氏走後,杜氏便才上前拉住她的手,細細将她打量一番,這才笑着道,“佟妹妹果真有福氣,如今可算好了,一家子都來了祁安城,日後咱們倒可經常見面了。”
距上一回見面還是半年前的事,佟姐兒除卻下巴養的比以往圓潤一些,身子骨也是越發顯出了小女人特有的韻味來。
脹鼓鼓的胸房只怕垂了眼都要看不見腳底的路,一把楊柳似的細軟腰肢仍舊盈盈不堪一握,兩瓣臀兒也是越發的嬌圓挺翹,她今日着了一件蜜合色折枝花羅衫,底下一條桃紅為底挑了金絲線繡出幾朵石榴花來的緞面褶裙,再拿桃粉色錦帶把那細腰一束,便越發顯得聳胸蜂腰起來。
佟姐兒叫她直勾勾的眼神打量的渾身不自在,便伸了手輕輕推一推她,“表嫂有孕在身,咱們還是快些尋個地處坐坐罷。”杜氏也是有了五六個月的身孕,不說肚皮已是渾圓,便是面盤也跟着圓潤起來。
“瞧我,竟還沒你周全了。”杜氏笑一笑,這才注意到身後離得不遠的陸家大姑子,曉得她身子有病,便又是笑着說道,“我不妨事,整日裏坐着就盼多走走,得了,我便送你們回碧霄館,在你那坐坐我再回房歇着。”
佟姐兒還怕累着她,先頭不願,還是杜氏的丫頭站出來笑道:“姑奶奶莫要擔憂,咱們大奶奶如今是只要逮住機會,便是盼着出來多走動走動,今個兒好在是您回來了,若是平日,只怕……”丫頭笑笑,未再接着道下去。
杜氏笑着嗔她一眼,“就你話多。”嘴上這般道,心裏卻是十分贊同,自懷了身孕,周氏便将她看作個瓷娃娃一般,平日裏不許做個不許行那個,早先她還能忍住,時間久了暗裏到底還是生出兩分厭煩來。
既這樣,佟姐兒便點了頭。
碧霄館是早已派下人打掃妥了的,二人在鋪了藤席的軟榻上坐下,佟姐兒捧着丫頭奉上的溫茶抿了兩口,這才好似緩了一些氣來。大姑子叫如意引去了次間歇下,好在她今日不吵不鬧的格外乖巧聽話,佟姐兒便也暫時放心不少。
“我這一趟回來,府裏倒是顯得比上回清靜不少,看來缺了二姐姐還是要不得,府上失了些趣味兒。”佟姐兒抿起小嘴兒淺淺笑一笑,眉眼間卻是藏了兩分嘲弄之色。
杜氏曉得她這話裏頭摻着水分,二姑子的品行她自來也是看不慣,便順着此話道:“她如今也是懷了身孕,只這一回周家二公子落榜一事,府上怕是因此顯得有些低迷。”
前兩日二姑子還回了娘家哭訴,道是周家二公子收了個書房裏伺候的丫頭,她氣地在府上一鬧,便傳進了周家老太太耳中,周家老太太心疼外孫女兒,當即便派了身邊嬷嬷去将那丫頭賣了,二姑子這才消停下來。
誰知周家二公子曉得此事後怒不可遏,回房便同她争執起來,甚至還指着她罵不賢善妒,無有容人之度,二姑子仗着受寵,眼下又懷着身孕,自然是哭鬧不止。
周家老太太知曉此事後,也是生出幾分惱怒,當日便罰了周家二公子跪祠堂,也正是因此,二姑子才受了婆婆幾句埋怨,想是覺着受了委屈,氣頭上便派人備了馬車回娘家來。
杜氏聽到風聲後幾度無言,暗道這是周家老太太在世,若是哪日去了,依照二姑子這樣的性子,她在周家裏必是無法得着人心,時日久了,夫妻二人便是有着打小的情分在,也是要被磨搓的一分不剩。
周氏自然是一面罵一面疼,在夫家受了委屈回娘家可不算什麽好事兒,自個氣頭上跑出來的,若是夫家裏不派人來接,自個回去了可是大大折了身價。這上頭有娘在,她自然不愁,可就恨這個女兒不懂事,出閣前你在娘家裏鬧鬧且還算罷,這已是出閣,肚子裏還都有了孩子竟還這般血氣行事,實在是蠢了些。
佟姐兒靜靜聽她道完,心裏頭嗤笑,面上卻是穩着聲兒道:“二姐姐也太不懂事兒了,眼看着就要做娘的人,但願她日後能知事一些。”
“誰說不是呢。”杜氏不願再提她,對着丫頭使個眼色命幾個到屋外守着,佟姐兒見她這樣,便曉得是有話說,便也讓平安下去。“這半年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期間卻是生出不少事端來。”杜氏略嘆一口氣,“曾家母女二人近來正籌劃着出府一事,短時間內府上定會越加清靜下來。”
她這話一道完,佟姐兒卻是有些吃驚。“這是為何?芳姐兒不是已同二表哥定下親事,眼下又何來這出府一事?”
杜氏伸指朝着上房的方位指了一指,低聲道:“這事有些突然,不過一夜間府上便有了這樣的風聞,不久後府上會辦個賞花宴,她近來便是在拟帖子,興許那日府上會十分熱鬧。”
這個她,自是指的周氏,佟姐兒聽過後久未出聲,非是她同情芳姐兒與自個當日同病相憐,而是從心底裏瞧不上周氏這番作派,原來芳姐兒不過也是顆棋子,周氏真正想要的兒媳到底是哪一家的?
杜氏走後不久,佟姐兒卻是再不願多想,奔波幾日身子也是疲乏的很,洗沐過後便上了榻歇息。
晚宴時各人都換了身裝束,甄氏上着一件醬紫色綢衫,底下一條墨綠色錦緞裙,顏色雖則暗沉一些,卻很是符合她這個年齡該有的穩重大方。腕上套着兩只翡翠镯子,耳朵眼裏也是同色的耳墜子,髻上插戴的也多為大方得體,她人生得高挑,身段豐腴圓潤,面上雖不如周氏那般白皙,卻也是有着尋常人少有的健康紅潤之色。
周氏見她舉止非但不顯出怯意,反倒還生出幾分自傲的姿态,心底便有些不喜,招呼着她坐下了,便笑着說道:“親家是個有福之相,打眼兒瞧過去竟還似個三十出頭的模樣,我卻是越加老态了。”
“親家莫要打趣兒我了,我這孩子都二十出頭了,哪裏還能瞧着似三十出頭?傳了出去定要叫人笑掉大牙。”甄氏自小在市井間長大,何嘗不曉得周氏話裏帶着刺兒,她這人旁的不行,鬥嘴皮子的本事卻是不在話下。
“親家太過謙虛。”周氏淡笑一下,招了手命丫頭近前,各自淨了手拭幹才執起碗筷,“咱們祁安的口味親家定是吃不來,早在幾日前我便派人雇了個會做青州菜的廚子進來,期間可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尋着一個會做的,親家莫要講究客氣,權當在自個家中一般。”周氏話一道完,便有丫頭立在身後幫着布菜。
甄氏點了頭,先是看一眼兒媳,觀她與杜氏坐在一邊,也是低聲細語,面上雖看不出甚個異樣,卻還是叫她感覺出來幾分不對勁兒,好似這個親家舅母不如何待見于她。
席面上只得四、五個人,曾家母女卻是不曾出席,陸家大姑子自是留在碧霄館派了丫頭在身邊照顧着用飯,眼下除開她四人,餘下一個便是三姑娘菱姐兒了。
開了春兒,菱姐兒亦是就要及笄,周氏給她尋的夫家,雖也是祁安城名門出身的公子爺,可卻是個庶出子弟,在家中地位不顯,好在為人品性尚可,屆時嫁進去了只要安安分分守住了本分,想來日後的日子也不會太差。
席間,菱姐兒便坐在佟姐兒正對面,她一雙眼兒時不時瞄到她身上去,她雖自小跟着珍姐兒屁股後頭轉兒,凡事對珍姐兒唯命是從,可若說欺負佟姐兒,那卻是未有過的事。
觀她一直盯着自個,佟姐兒不免沖她輕輕一笑,菱姐兒微微愣住,垂了頭便不再看她。
佟姐兒雖是覺着有些奇怪,卻也未完全放在心上。
散席後,衆人各自散去,佟姐兒搭着丫頭的手正行在回廊上,恰在拐角處菱姐兒便一下跳了出來。“佟姐姐。”
大晚上的雖是提了燈,可這猛地一下蹦出個人來,還是不免被驚駭住,佟姐兒手上還撫着心口,嘴上便有些不自在地問道:“菱姐兒是有何事?大晚上的突然蹦出來……”
菱姐兒看得出自個吓着了她,連忙賠罪道:“對不住佟姐姐,吓着你了,咱們一道走走罷。”
佟姐兒也不是真的要怪她,見她這般,便就收起方才的不自在,答應下來。“咱們本就順路,一道走也好。”
二人走了一截路,菱姐兒方又出聲道:“一直未尋着機會與佟姐姐賠個罪,今日總算有了這好時機,還望佟姐姐承我一聲‘對不住’,莫要同我一般見識,往日人小不知事,定有不少地方得罪了佟姐姐,還望佟姐姐大人大量,且給個饒恕的機會于我。”
眼下正值桂花飄香時節,夜間風大吹得滿院子都是桂香,佟姐兒攏攏衣領覺着有些寒意襲來,菱姐兒這話雖是說的有些無厘頭了,卻也不難讓她回憶起往事。
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在周氏手下讨生活的罷了,往年各自年齡還小時,确有過幾段糾葛,可她自來便未将這些放在心上,紀府裏她最恨的便是周氏與珍姐兒兩個,菱姐兒這事早叫她忘之腦後,哪裏還會時刻記挂在心上。
“你既道是咱們小時候的事,眼下便不該再提,我是從未放在心上過,你也莫要再自尋煩惱。”佟姐兒語氣淡淡,此番菱姐兒突然向她示好,她不覺得此乃平常之舉,定是還有其他事情。
“佟姐姐心地善良,妹妹自嘆不如。”菱姐兒見她這般說辭,心裏便輕松不少,沖她甜甜一笑。
若說紀府上最美的一個定是佟姐兒無疑,要論端莊大氣的便是大姑娘惠姐兒,二姑娘珍姐兒生的最豔,三姑娘菱姐兒卻是稍顯得遜色一些,頂多算的上清秀可人。
有些時日未見,菱姐兒卻是比得以往長開不少,身段窈窕,膚色白皙,尤其一雙眼睛水靈靈的,不說是上等姿色,如今也能勉強算個中上的姿色了。
佟姐兒只比她大了一歲多,如今出了閣二人立在一處,到底還是顯出了幾分不同。菱姐兒自是也能察覺,她還未嫁人,卻礙不住那已嫁人的珍姐兒時不時回來同她說上兩句,道是嫁了人便要同丈夫行那羞于啓齒之事,又道是怎樣的欲仙欲死,怎樣的叫人不能自拔。
珍姐兒嫁了人回來,眉眼間的媚色便越加濃郁起來,如今這一個自小便清麗脫俗的佟姐兒,竟也是變得有幾分不同起來。菱姐兒腦子裏胡思亂想着,腳下步子不由跟着慢下來,佟姐兒走幾步覺出來,便就停下來候她。
“菱姐兒大晚上的在思甚呢?我要快些回去了,便就先行一步。”佟姐兒不明她要做甚,心裏頭還記挂着大姑子一事,便同她匆匆道了別徑直往碧霄館去。
菱姐兒應下來後,仍在原地停頓許久,還是身後丫頭催促道:“姑娘,時辰不早了,咱們也快些回院罷。”
菱姐兒回了自個院裏,一番洗沐後正坐在鏡前抹香膏,銅黃色的鏡面上顯出她一張略微有些長的臉型,她也是瓜子臉,卻不比佟姐兒來的精致,平日放下額發還好,若是梳上去了便會顯得臉型格外的長。
菱姐兒嘆一口氣,手上撥弄幾下烏發,不由對着貼身丫頭訴起心裏話。
“往日只覺得珍姐兒命最好,如今看來,還是一直受欺的佟姐兒最有福氣,便是嫁了個家處異地的寒門小戶,如今竟也能節節高升考中了舉人,不日便是未過春闱,也是個正正經經的舉人娘子,比得二姐姐也是差不了多少,更何況……”
“更何況周家二爺這回還落了榜,以至于名落孫山,佟姑娘确是個好運的。”菱姐兒未道完,邊上丫頭卻替她接下來,“姑娘也莫憂思過重,不久前姑娘病了,陳五爺不還派了人送來許多溫補之物,可見是心裏頭中意姑娘,咱們不必光盯住旁人的好看,因而忽視了自個眼下的好。”
“我為庶,他也為庶,日後只盼他能夠出息些,便是家産分的少一些,我也樂意獨開門戶住出去。若不然,我的孩兒便是我同他嫡出的,在陳府上也是低了嫡出幾房一等,我已嘗過這種低人一等的滋味,萬不能再叫我的孩兒來嘗!”
菱姐兒心口起伏不定,眼圈微微泛紅,素手攥成了拳頭,許久之後才又灰敗的松開。“到底都是我的妄想,誰又知他是如何作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