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花滿樓是玉卿久的朋友。
“朋友”二字,可以是江湖人口中的快意之詞,也可以是有些人生死之間的鄭重之語。因此這朋友一詞,可以很輕,卻也可以很重。
更何況,花滿樓對于玉卿久來說,應該說是格外的不同。
玉卿久被葉英養在身邊,最初的時候,葉英握着這孩子從小襁褓之中掙脫出來的小手,還曾經懷疑過她是否能在長大之後承擔藏劍的重量。玉卿久年幼的時候談不上體弱,卻的的确确是多病,葉英抱着動辄就燒得渾身通紅的孩子,最後只想着她只要平安長大就好,至若其他,他已然不再強求。
不過玉卿久并沒有讓葉英失望,她天生合該是藏劍弟子,筋脈和根骨都和藏劍武學一一契合不說,那讓尋常人望而卻步的重劍,玉卿久在三歲稚齡便能輕松舉起來,此後修習劍招也都是進步神速,以至于到了如今玉卿久的年歲,她甚至隐隐有了幾分開悟心劍的架勢。
只是這樣的玉卿久,哪怕在旁人眼中再是天資卓絕,她卻也還是有因為自己不夠強而産生的悵恨的。
藏劍山莊和江南花家在同在西子湖畔,玉卿久和花滿樓年歲相仿,玉卿久又是最喜歡四處亂走亂跑的,因此她和花家七童的相識實在是理所應當。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花滿樓大概會成為玉卿久很好的朋友,但是卻不會在她心中達到如今的這種分量。
玉卿久認識花滿樓的時候,他還是能跑能跳的孩童,最重要的是,那個時候他的雙眸澄澈明亮,就像是掬着這世上最寧靜的月光。
玉卿久和花滿樓幼年時候性子南轅北轍,不過竟也能玩得很好。那個時候藏劍山莊正在籌備之中,葉英對自己的小徒弟上心不假,在一些細枝末節的地方卻也到底疏漏——沒有辦法,這也是葉英第一次親力親為的養孩子,而養孩子這種事情上,什麽天才和資質的,都是毫無意義的。
葉英不會給女孩子梳頭發,這個事情其實真的一點兒都不稀奇。那時候藏劍山莊也沒有來得及置辦丫鬟和下仆,因此沒有辦法,看着小徒弟一頭柔順的披在了雙肩的半長頭發,葉英只能自己動手,勉強給她梳了一個馬尾。
葉英有很多弟弟,不過卻也各有照顧他們的仆從,是斷然輪不到他這個大公子去給他們梳頭的,因此他第一次嘗試,當時便覺得自己真是對不住小徒弟那一張清清秀秀的小臉。一個分明可愛十分的小姑娘頂着那一頭發型,就活脫脫的變得……辣眼睛。
後來經過了很久的練習,葉英讓小徒弟的發型能見人了,不過卻還是簡單的束發居多。孩童本就性別不那麽分明,玉卿久年幼的時候又是那樣的發型示人,以至于藏劍山莊上下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誤以為他們大小姐是小公子,更不用說旁人了。
花滿樓在剛剛認識玉卿久的時候,也以為那是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子,因此還“久弟”、“久弟”的喚了她許久。花家本就孩子衆多,不過花老爺雖然人在江湖朝堂都很能吃得開,卻也極重視保護家人,因此外人對花家情況倒也知道的并不清楚。“久弟”音同“九弟”,玉卿久又是時常往花家跑,日子長了,旁人倒是都以為花家最小的孩子行九而并非行七了。
玉卿久從小也是調皮的,長大了知道要端着正陽首徒的架子,小的時候卻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調皮惡劣,她知道花滿樓錯認,卻故意不糾正,只等着他生辰那日換上羅裙戴上釵飾,再央新入莊的婢女姐姐們梳一個女孩子的發髻,好生吓花滿樓一吓。
然而,玉卿久沒有想到,她的女裝扮相,竟然會成為她的這位小夥伴看見的最後一樣東西。
那是花滿樓七歲的生辰,花如令的仇人潛入花府,想要報複花如令。那人最初的時候是想要奪取花家一家性命,不過卻被人半路識破,就在他逃命的時候偶然看見邊說邊笑的花滿樓和玉卿久,于是他心一橫,便向着花滿樓和玉卿久的方向射出了毒針。
玉卿久那個時候已經學劍,內力也開始修行,倉皇遇襲,她出手擋開了向着自己射來的毒針,然而卻就連幫着小夥伴抵擋一二的機會都沒有,等到她奔到花滿樓面前的時候,他就已經被射中了眼睛。
就這樣花滿樓的眼睛,便成了玉卿久永遠無法釋懷的心事。
她總是在想,若是自己能夠再強一些就好了,若是自己能反應再迅速一些就好了——如果那個時候在花滿樓身邊的不是六歲的自己,而是如今的自己,那她完全就可以帶着小夥伴一道躲開毒針,不會被那歹人傷害的。
可是這個世界永遠沒有如果,太多事情,只要一說“如果”,心就已經疼了。
玉卿久并不是用舊事折磨自己的人,她并不喜歡将事情往逼仄之處想,可是唯獨這件事,玉卿久這麽多年來一直都無法釋懷。
目盲、瞎子……這些詞玉卿久最是聽不得,因為她的師父和朋友,都曾經被這種事情折磨。
如今滿江湖都要稱贊一聲花七公子玲珑心肝,一手流雲飛袖更是讓人驚嘆。然而玉卿久知道,為了走到今天這一步,她的小夥伴兒吃了多少苦。
葉英也很心疼花家這個小孩子的遭遇,他知道黑暗的滋味,所以格外不忍心那麽小的孩子也要開始忍受。更何況,當年他是為了守護藏劍山莊自願放棄雙眸,而花家這個孩子,卻分明是被人戕害的!
除了追拿兇手,葉英能做的,便是教會了花滿樓如何以心為眼,如今他的那一手江湖之中人人稱奇的聽聲辨位的功夫,便是大莊主親自傳授的。
如今花滿樓已經心境越發平和,他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身邊的人安心,也讓玉卿久不要再愧怍——是了,出事的時候她的确在他身邊,可是誰也無法去責怪一個六歲的孩子沒有保護好身邊比她還稍稍年長的孩子。這一切本都與她無關,花滿樓也不想讓玉卿久覺得她虧欠了他什麽。
而花家人更是沒有責怪玉卿久的意思,他們只是覺得這兩個孩子同樣身處險境,玉卿久能夠有自保能力,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花滿樓能夠養成這樣平和溫潤的性格,他的家人自然也是十分明理而又內心柔軟的,聽到他家七童隐約提起隔壁的小姑娘的心結,花夫人還長嘆一聲,感慨于玉卿久的赤子純良,花夫人曾經鄭重的和玉卿久談過一回,此後也對她更加疼愛了。
花家不是沒有動過撮合花滿樓和玉卿久的心思,不過花老爺閱人無數,一打眼就看出這兩個孩子都沒有這個意思,于是他們便也只當家裏養了個小閨女,漸漸便索性将“久弟”這個傳聞坐實了,花家和藏劍山莊比鄰,平日裏花家子弟有的,花家人也總要為玉卿久備上一份。
花滿樓去年的時候從家裏搬出來,為此花家兄長和二老險些要鬧翻了天,花夫人拉着玉卿久一道過來,說“小久啊,你勸勸七童,他這麽小就要搬出去,這不是瞎胡鬧呢麽?他大哥都娶妻了,也沒說要搬出家裏去的啊!”
玉卿久大概明白花滿樓的心思,家人對他很好,甚至到了小心翼翼的程度,但是這種小心卻終歸讓他有些不自在了。他不知道如何安撫家人,才能讓他們對自己放心,于是就只能嘗試着先獨立起來,好漸漸讓家裏人明白,哪怕他雙目失明,卻也能夠活得很好。
所以,玉卿久哪怕被花夫人掐了好幾次腰間的小肉肉,卻并沒有勸花滿樓留在花家。不過,她也不是什麽都沒做的。花滿樓想要離開花家自己一人居住,玉卿久就幫他找了一個精致秀麗的小樓,更重要的是,花家在藏劍山莊的左側,而那座小樓就在藏劍山莊的右側,若是從藏劍山莊橫穿而過,哪怕是花夫人那樣的女子,也不過是一盞茶的腳程。
“姨姨就當疼疼我嘛,以後去看七童的時候順便來看看我呀~”玉卿久窩在花夫人的懷裏一個勁兒的撒嬌,惹得原本有些因為兩個孩子一起淘氣的花夫人終于笑了出來——在花夫人看來,這兩個孩子,一個吵着要搬,一個還暗搓搓的幫着他搬,可不就是一起淘氣麽?
對于玉卿久來說,花滿樓搬出來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她終于可以有一個地方自在的喝酒了。
藏劍都是“逍遙此身君子意,一壺溫酒向長空”的,再加上自家弟弟從小就釀的一手好酒,因此玉卿久的酒量還真就不差。然而葉英看她年紀還小,從來都約束她不許貪杯,花家上下就更不必說,雖然他們是半個江湖人,但是卻也不能縱着一個小姑娘豪飲。在萬梅山莊的時候自然是不錯,可惜玉卿久一年之中能去那裏的時間總是有限的。
“所以,還是七童這兒最好啦。”慢慢喝完了花滿樓新釀的百花釀,玉卿久心滿意足的喟嘆一聲。
花滿樓失笑,只能搖了搖頭。
作者有話要說: 某日玉卿久在花滿樓那裏喝多了。
抱着一直在用小腦袋蹭他脖頸的小肥啾的大莊主:孩子不是這麽慣的。
花滿樓:道理我都懂,但是大莊主您說這話的時候,還是先等着您臉上被啃的那個牙印消下去再說吧。
喝醉了的小肥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麽麽啾~
☆、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