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聞迪堂哥聞峰今年剛任了白沙縣的縣委書記,而白沙縣是有名的貧困縣。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縣委書記年紀不大,銳氣藏胸,很有幹勁,想努力一把,争取新一輪調任前幹出點樣子,給白沙縣脫貧,争取普通人家能夠達到溫飽線。
孫家所在的村莊多數住戶是達不到溫飽線的。許維安外婆家雖然擁有村裏少有的瓦房,但是卻并不能夠保證一年溫飽。每年三四月份,最是青黃不接,孫家日子也很難過。
孫家以前在農村算是富農,對村裏人也沒話本小說上說的那麽刻薄,甚至還仁義的接濟過村裏吃不飽飯的人。動亂開始後,孫家就遭了秧,糧食、土地、房屋全被沒收。村裏人還是厚道的多,見孫家人乖乖的搬出了瓦房,住進了牛棚,也沒怎麽□□他們,只是取用了老宅裏的東西,占了老宅。動亂結束後,老宅被還了回來,但老宅裏的東西早就沒了,孫家人只剩下一座宅子。
許維安的大舅孫玉城和小舅孫玉材結婚生子後,老宅很是擁擠。孫玉城和孫玉材兩人一商量,決定搬出老宅,兩家在河堤上離老宅不遠的地方蓋了兩座毛胚房子,比鄰而居,也方便看顧老宅裏的兩位老人。
近年來,部分地區土地改革進行的如火如荼,國家也發布了一些農村土地承包政策,但小地方信息更新慢,政令不通在這個年代是常事兒。聞迪這次來就是為了調查農村的土地承包情況,以及觀察農村的生活醫療狀況,獲取一些直觀的資料。國家上層人物關于是否改革及改革到哪種程度正在博弈,聞峰雖然進官場不久,但從家裏得到的消息以及憑借自己獨特的眼光,發現改革勢在必行,那麽農村的改革以後肯定是要提上日程的。現在多調查一些資料,以後就能少走些彎路。因為新上任,熟悉日常工作需要時間,聞峰也就沒時間下鄉調查,現在他身邊又沒有可信的人,所以只能委托在白沙縣上學的堂弟幫忙。
聞迪雖然對從政這條路沒興趣,但對親自參與國家政策的施行積極性很高,他身上有着獨屬于那個年代的熱血情懷。況且因為他常年不在家,家裏兄弟們聚會他都不在,為了逃脫以後見面時聞峰的念叨,他很主動地幫了堂哥這忙。聞迪和孫林是同班同學,倆人關系不錯。知道聞迪想了解農村生活狀況,孫林就帶着聞迪來了孫莊。
聞迪沒有舍近求遠,他由孫林陪着拜訪許維安的大舅了孫玉城。孫玉城是一個本本份份的農民,常年的勞作使他看起來比真實年齡大上許多。動亂時的迫害他記憶猶新,面對世事的變遷,他多是抱着一種謹小慎微的态度。對于聞迪說的土地承包,他也聽村長說過,村裏有些實在窮的揭不開鍋的農民率先承包了土地,這幾年那幾家确實也能吃飽飯了,弄得村裏很多人由原來的冷眼旁觀到現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孫玉城也動過心,但是動亂時能夠吃飽竟然是一種罪過,當時和他家生活狀況相似的富戶,有的已經被迫害的家破人亡。經歷過那樣扭曲的時代,他不敢托大也去承包土地,現在也只是冷眼旁觀。他不能不考慮新的變化可能帶來的傷害,畢竟父母年紀大了,不能再承受新一輪的打擊了。其實和孫玉城抱着相似心态的人很多,現在的生活勉勉強強能過,雖然孩子沒錢上學,但起碼不用擔心政策變化時要承擔的風險。孫玉材在這件事上一直聽自己大哥的,所以,孫林直接将聞迪帶到了孫玉城家。
談的什麽,許維安不知道,他只知道當他醒過來時,聞迪正在床邊,笑吟吟的看着他。他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竟發不出聲音,嗓子火辣辣的疼。不過,還沒等他說話,聞迪就及時的倒了一杯水,喂他喝下去。
喝完水,嗓子稍微舒服了一點兒,許維安腦袋似乎也清醒了些,剛想開口說謝謝,就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經歷。小孩兒臉上一白,不由自主打起寒戰來。聞迪一看他這樣就知道他想起了昨晚的經歷,想到他昨晚無聲無息流淚,跟個無助的小獸似的,趕緊将人抱到懷裏拍打着背輕輕安慰。
等許維安情緒穩定下來後,聞迪摸了摸他的頭發問道:“安安,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
“蛇……我在石頭的邊上……摸到了蛇……”緊緊抓住聞迪的衣服,許維安猶自不安道。
聞迪知道他怕蛇,但不知道竟然怕到這種程度。
“那你怎麽晚上還去摸知了猴啊?萬一摸到蛇怎麽辦?”聞迪已經想起昨天晚上他對自己說過的話。
“燕子姐不怕蛇,但她一個人不敢進林子,我得陪着她。”小孩兒還挺懂事兒的。
聞迪有些心軟,又有點哭笑不得。
“你害怕就得說啊,不然別人也不知道啊。”聞迪伸手摸摸他的頭,發現溫度已經降下去了。“你不說自己的需求,別人習慣了,就會覺得你沒需求,漸漸無視你的需求。”聞迪放開他,捏了捏他的臉,笑他,“你說你傻不傻,嗯?”
許維安小朋友吸了吸鼻子,沒聽懂啥需不需求的,但聽懂了前後兩句,反駁道:“我才不傻呢,每次考試我都是全班第一。”說完還驕傲地挺了挺小胸膛,不過随後,他又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燕子姐對我好,我也想對她好。況且……”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不想讓外婆擔心,也不想成為拖累。”其實,在他心裏,隐隐有種感覺,就算說了自己的感受,除了外婆,也沒人會在意,而外婆年紀大了,他不能總讓她擔心。出于孩子內心淺薄的自尊,他不願去細想,更不願向身邊這個人訴說自己身如飄萍的尴尬處境。
“你還這麽小,怎麽會成為……”拖累?聞迪突然間好像明白了什麽,他有點尴尬,又有點心酸,只好調整面部表情,笑着說:“你那麽懂事,怪不得你外婆,燕子姐、林子哥都喜歡你。連我都喜歡上你了呢。”
許維安的眼睛“蹭”的一下就亮了,扒着聞迪的衣服開心的不得了,随後才覺得害羞,紅着臉小聲道:“我最喜歡外婆了,也好喜歡你,喜歡燕子姐他們。”
聞迪看他忘了之前的事心情好了起來,便逗他,“喜歡我以後就得聽我的話,知道不?”
“嗯嗯。”許維安小朋友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重重點頭,絲毫不知道自己把自己給賣了。
天氣炎熱,聞迪剛在屋裏待了一會兒,身上就出了汗,很不舒服。小孩兒的身上也出了汗,而且還發着低燒,肯定更難受。他給許維安套上衣服,帶他去院子裏的樹蔭下乘涼。
“奶奶,安安的燒退了些,屋裏太熱我怕他難受,就帶他在院子裏涼快一會兒。”
“哎,井裏有西瓜,熱了就撈出來切了吃,刀在堂屋的條幾上,別讓安安吃,那東西涼,我怕他燒退了又燒。”老太太在廚房裏忙着午飯。“對了,林子去哪兒了,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
“他跟叔叔去收河堤上的麥稈了,估計一會兒就回來了。”
“知道了,你跟安安先涼快會兒,少吃點兒西瓜,一會兒就開飯了。中午吃臊子面,臘肉蒜苔的臊子,保管你吃了忘不了。”老太太笑呵呵地說。
“哎,不吃西瓜了,您手藝好,我要留着肚子,中飯多吃點兒。”
老太太樂了,“行,我多做點兒,保準你們吃的滾瓜溜圓。”
聞迪和許維安并肩坐在樹蔭下的一根木頭上。蟬鳴嘹亮,鳥聲悠揚,微風時不時從河對岸吹來,竹林搖曳發出沙沙聲,空氣中飄散着竹葉的青香和中飯的菜香。濃濃的鄉村生活氣息的環繞下,眯着眼的聞迪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人一旦放松,腦袋就容易犯抽,盡管是對着比他年紀小了不少的許維安。
“安安,住在外婆家那麽久,你想家嗎?”聞迪微微歪了歪頭看着旁邊的小孩兒。
許維安抿了抿唇,猶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怎麽回答,但還是想了想,給出一個回答:“不知道。”
聞迪驚訝:“為什麽是不知道?”
許維安現在也只是個小孩子,具體的感情分析他也說不清楚,“家裏弟弟妹妹小,媽媽忙不過來,就把我送過來,外婆喜歡我,所以我就喜歡待在外婆家。”他低下頭,撥弄了下腳邊的毛毛蟲,低聲嗫嚅道:“他們說我不是媽媽親生的孩子,我怕媽媽不喜歡我,所以不敢想回家的事兒。”
聞迪愣住了,盡管之前他有所猜想,但他真不知道自己竟能問出這種家庭私密。看着頭越來越低,恨不得鑽進地縫的小孩兒,聞迪很尴尬,也很心疼。
聞迪伸手攬着小孩兒的肩,說:“安安是個好孩子,哥哥就很喜歡你啊,肯定有很多人喜歡你……”聞迪自己都覺得幹巴巴的,他真有點兒讨厭自己的莽撞了。
不過許維安的反應比他想象的好多了。小孩兒擡起頭,眼睛閃亮,沒了剛才的失落,大力點頭道:“嗯,我知道只有懂事兒才會讓人喜歡的,所以我會學着懂事兒的。”說完,他不好意思的小聲嗫嚅着,“哥哥,我很喜歡你……”說着說着,他擡起頭,眼睛不再閃躲,而是帶着渴望明亮地望着聞迪,“你一定要喜歡我,好不好?”
聞迪只覺得心都有點兒軟化了,趕緊連聲保證,“好,好,只要你開開心心的,哥哥就喜歡你。嗯?”
“嗯。”許維安撲進聞迪懷裏,仰着小腦袋,眼睛彎成月牙兒,嘴角裂開露出了米粒般的小白牙,用力點頭,跟昨天初見他時害羞的只敢偷看他的許維安截然不同。
聞迪心裏意識到,小孩兒渴望關愛,誰給他點兒善意,他就把自己柔軟的內心敞開給那個人,而現在,許維安為他打開了單薄的保護殼。聞迪心裏酸軟,看他可愛又懂事兒的小樣子,稀罕的不行。盡管天氣炎熱,聞迪還是把小孩兒抱到懷裏一頓揉,逗的小孩兒咯咯直笑。
若許維安年紀再大點,經歷多點兒,他就會發現,當一個人被世界背棄,沒有親人、朋友、家人,甚至連生存的物質條件也沒有時,他的心就一文不值。幸虧在他學會卑微之前認識了聞迪,他把自己的心當作無價之寶送給這個小哥哥,然後得到了珍視。而聞迪若再年長些,經歷過社會風雨的歷練,他的心也不會如此的柔軟溫暖,但現在這個年紀的聞迪生于衣食無憂、親人和睦的家庭,還沒經歷過風雨,正處于一生中最是熱血溫暖的時期,他溫暖又包容,正氣又和善,珍視人世間的美好。所以,一切都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