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好,同類
204一屋子,徐晨和李亮是一個專業的,胖子和他們不一塊兒,本來胖子下床還有另外一個人,開學當天就搬走了。
正式上課第一天,徐晨和李亮是下午,李亮理完包在背後猶猶豫豫地問徐晨:“能一起走麽?”
徐晨沒答話,自個兒理完就一甩門出去了。按他一貫的脾氣,他本來大可以一走了之的,也不知道為啥,走到樓梯口又停住了,口袋裏摸出一包煙想點。一低頭,宿管大媽正好朝他的方向看過來。徐晨撇撇嘴,只能把煙掐了,又走回宿舍門口,沖裏屋吼了一嗓子:“好了沒?”
一道影子火箭一樣竄出來,笑嘻嘻拉住他衣袖:“好了好了。”
徐晨低頭看了眼袖子,李亮立馬又縮回去,一颠一颠跟在徐晨後面,出大樓的時候還和宿管大媽打了個招呼。徐晨聽着背後一路哼哼的不着調的歌聲,覺得自己可能走出了致命錯誤的一步。
徐晨和李亮的專業課教授是個姓蔣的老頭兒,他剛進來的時候,就聽隔壁兩宿舍傳這老頭子最喜歡的一件事兒就是點名,誰不來誰不給畢業,一次都不行,畢業論文還特別嚴格,算是學校裏排的上號的魔頭。
所以他的課基本上都沒什麽人敢逃。
徐晨和李亮到教室的時候,後邊兒的位置差不多都坐滿了,第三排靠邊的有兩個空位置,前兩排也有零星兩個。他倆去得有點遲,蔣老頭把黑板擦敲得哐哐響。
“你們倆怎麽回事,遲到了還不趕緊坐,請客吃飯還是準備過年啊!”
徐晨瞅了眼背後渾身繃緊的李亮,默默走到第三排去。他屁股剛坐下就有左右兩邊的人湊過來打招呼,還有幾個女生悄悄回頭看他,不過徐晨的反應都很冷淡。
隔壁的李亮一本正經掏出個小兔子筆袋,一筆一劃的記筆記,這讓徐晨想起來自己初中那會兒的讀書勁兒。他從小沒父母,性子本來就有些孤僻,不愛說話,初中那會兒大家覺得他不好相處,也就沒人主動搭理他。他倒也無所謂,一門心思要出人頭地,就拼了命地讀書。
現在再回想一下,初中同學的臉,他好像連一個能記住的都沒了。
走了會兒神,蔣老頭的板書就寫了一大半,徐晨趕緊去抄,一轉頭,發現剛才還在認真做筆記的“三好學生”李亮同學這會兒正下巴撐着筆杆打瞌睡,徐晨覺得有點好笑,就業不聽課了,幹脆把腦袋枕在手肘上,靜靜欣賞了半天。
李亮睡覺時候,嘴角都是翹翹的像在微笑,睫毛像扇子一樣鋪開微微顫動——徐晨發現他睫毛也是淡淡的褐色,和頭發一樣,有點特殊。
李亮的眼皮動了動,眼睛突然睜開了,猝不及防地對上了徐晨專注的視線。
徐晨心裏“卧槽”了一下,但一想他要這會兒把眼神挪開反而顯得自己做賊心虛似的,就咬咬牙迎着李亮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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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人就在蔣老頭慷慨激昂的講課聲中,用媲美三流偶像劇的深情眼神,互相盯了足足有半分鐘,就在徐晨覺得這畫面美得他快要憋死的時候,李亮摸摸嘴角,一臉懵:“我流口水了?”
“……沒有。”
“哦。”李亮抓抓頭,又嘿嘿傻笑着指了指徐晨的筆記:“那個,晨哥。”
徐晨一言不發用一個自以為最炫酷的姿勢,把本子甩到他面前,果然意料之中地收獲了亮亮兔最感激涕零的眼神。
前座兩姑娘一直回頭瞅他們,徐晨覺得這兩人和自己原來見到的那些個花癡有那麽點不同,具體在哪兒,他又說不出。
快下課的時候,胖子發消息來說要一起吃飯,還問他倆有沒有帶傘。
“誰?”
“王胖子,他說外賣叫多了,一起吃點兒。”李亮把手機藏口袋裏一蹦一跳往門口跑。
九月的天兒還是悶熱,說變就變,上課時候還是豔陽高照的天兒,下了課就狂風大作雨點子啪啪的往下打,一大群人站在教學樓底下邊跺腳邊來來回回地哀嚎。
李亮有點憂郁地扒拉兩下背後的兜帽:“怎麽辦?要不沖回去?哦你衣服沒帽子……”
徐晨慢悠悠從包裏掏出把傘。
“一起?”他問。
李亮張張嘴:“你怎麽知道會下雨。”
“天氣預報,傻。”
“哦,我以為你會占蔔。”
徐晨滿臉震驚地看着李亮,他發現這個人原來不光膽小,腦回路還清奇。
雨下得越來越大,因為他倆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點距離,所以走出去沒幾米,兩人的外側衣袖就都濕了,李亮下意識摸摸手臂,好在沒事,宿舍一會兒就到了。
徐晨默不作聲地把傘繞過他肩頭,做出護着的動作,但也還是沒靠上。兩人就這麽沉默着走了一路。
學校上專業課的那棟教學樓有個天臺,平時是鎖着的,誰都不讓進。但這規矩的好處就是,這地方一旦被誰發現了就能變成專屬的秘密基地。
徐晨有個專業開鎖的技能,一根鐵絲在手,天臺這種小破門不在話下,這個技能還是他在福利院練成的,他以前以前脾氣倔,經常被罰小黑屋,一關大半天,他就學了這項技能,自己給自己放風。
他下課要是無聊了就會躲天臺上去抽會兒煙,那裏視野開闊,一眼望過去方圓百裏沒什麽高樓能阻擋他視線,而且還沒人打擾。
有時沒課的時候,他能從下午呆到深夜,看對面樓裏萬家燈火一盞一盞亮起來。窗口偶爾有人影攢動,他就想象着那扇窗裏正在發生的事情,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所有的細節都在他想象裏發生,因為他從來不知道真正的家,是什麽味道。
徐晨把最後一罐啤酒喝完,狠狠捏扁罐子。
有人曾經和他說,十幾二十歲的時候經常會憧憬波瀾壯闊轟轟烈烈的人生,到了三十,就開始希望每天過上吃飽穿暖無病無災的日子了,要是你懶了,就說明你老了。
而徐晨覺得自己好像從來就沒年輕過,他一直就希望吃飽穿暖,無病無災無風無雨的。雖然有點無趣,至少讓他覺得安全。
好好活着比什麽都安全。
還在發呆,樓底下突然想起來一陣喧鬧,從他這個角度看下去,兩棟大樓的中間通道,有三個人影攢動,有點像以前的那種,校園欺淩。
徐晨眯眯眼睛,那個被欺負的看着有點眼熟,當然眼熟,天天睡他上鋪的怎麽能不熟悉。
兩個兇神惡煞的一路推着李亮的肩,把他一路按在兩棟樓中間過道的磚牆上,“彭”的一下,後背砸過去的聲音聽着就有點疼。
李亮一直抓着衣領,低着頭也沒回手。
“呦,沒想到啊,畢業了還能碰上就是緣分啊,你說是不是?”高個的那個人話聽起來沒錯,這口氣聽起來卻一點兒都不舒服。
“說話啊,你特麽啞巴了,高中啞巴到現在!”
矮個的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突然出手去勾李亮的下巴:“呦呵,告訴哥幾個你床上也不出聲的?”
高個兒哄笑起來:“艹那多沒意思幹個啞巴。”
李亮聽到這話突然有了反應,他憤怒地渾身發抖,一拳砸在高個兒的臉上。
高個兒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反擊打了個措手不及,幾秒反應過來之後,兩人的拳頭就像雨點般往李亮身上招呼過去。
“你他麽個死同性戀還反抗,打你我都嫌惡心卧槽!”
話音剛落,幾個人背後突然傳出“哐堂”一聲巨響,回頭,一個龐然大物對着高矮兩人迎面就砸過來。兩人一跳躲開了,還是沒避免被濺了一身髒水。
“草你媽!”他倆放開李亮就沖出去。
徐晨站在通道一頭,甩着把刀,匪氣沖天地看着他們,這下不光是這兩人傻了,李亮也傻了。
這打架上來就帶刀的,還是第一次見。
“艹,哪條道上的啊?”
徐晨說:“讨債的,你們排隊。”
他甩着刀慢慢靠過來,李亮突然就瞪大眼睛看着他手臂——教學樓旁邊幽暗的路燈下,隐隐約約可以看見一大片傷口,血淋淋的猙獰到不行。
高矮二人組估計是也看到了,兩人被吓得臉有點白,一邊放着“今天就先饒過你”的狠話,一邊跌跌撞撞地從那頭跑了。
李亮呆在原地,直到徐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突然一把抓住他小手臂:“血血血……”
徐晨看着李亮一副快急哭的樣子,表情柔和下來,他揉揉李亮的後腦勺:“假的,你看。”
左手一扯,原來是顏料臨時抹在紙巾上混出來的特效。
“啊,假的?”
“嗯。”
李亮長長吐出一口氣,腿一軟,靠着牆就慢慢蹲下了。
就聽徐晨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怕什麽,我也一樣。”
我也一樣這句話,對現在的李亮而言,就像是獨行的漫漫長夜裏,突然出現在前方的一道光,很溫暖還觸手可及,有人告訴他可以結伴而行,這種感覺實在太奇妙了。
徐晨說:“我帶你去個地方,本來我也打算明天去的。”
李亮問他:“你翹課麽?”
徐晨一挑眉問他:“不敢?”
李亮皺皺眉頭:“誰不敢誰是烏龜王八蛋!”
徐晨愣了一下,突然爆發出一陣暢快的笑,足足有一分鐘,笑到李亮覺得整個地板都在顫抖。
“你笑什麽!”
“沒有,不敢。”他一邊抹眼淚一邊打了個車。
李亮有點興奮,他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跟朋友,其實也不算很熟的朋友,偷偷買票去外地,沒有通知父母,這看起來就像是背地裏在做什麽類似私奔的,見不得人的事情,有點隐秘還有點刺激。
“到那兒今晚先住酒店。”
高鐵在夜間的鐵軌上飛速疾駛,李亮靠在窗邊,一直盯着窗外看,肩膀輕輕搭靠在徐晨邊上,這讓他有種安全感,徐晨也沒避開。
“我小時候,”李亮突然開口,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對人特別好,像傻子一樣,送人什麽東西都要親手做的,覺得全世界都充滿善意,和同學分享秘密是理所當然的。直到有一個聖誕節,我看到有人把我早上才送的賀卡,轉身丢進垃圾桶裏,還和別人一起笑話我說,死同性戀的東西拿了會被傳染。”
徐晨的手指一顫。
李亮閉起眼睛:“後來我就,不太願意和別人接觸了,也不随便對別人好。但別人對我的态度,也還是那樣。”
徐晨說:“自尊這個東西,有時候很重要,有時候,又不能當飯吃你知道吧,誰都不能是你爸爸,你也不欠誰的,管人家在你背後指指點點,說什麽都是放屁。”
李亮“嗯”了聲,很久不再說話,看着像睡着了,很久很久,他才輕輕呼出一口氣:“你呢?”
“我?”
“你不擔心被人發現你是……?”
徐晨笑笑:“我擔心誰發現?我每天能活下來就不錯了。”
李亮突然想起來他第一天來的時候那句:“我沒父母。”
他心裏一動,下意識捏了捏徐晨的手,安慰似的,徐晨沒有避開。他的手指修長幹淨,骨骼有力很漂亮。
徐晨把李亮帶到一座小城裏,打了個車,開到一個小胡同口,只能下車往裏走。
李亮笑說:“你不會把我賣了吧。”
徐晨頭也不回:“你不值錢。”
他們彎彎曲曲又走了幾百米,停在一扇大鐵門前,突然一個小小的身影沖他倆飛撲過來。
徐晨被這股力道沖得往後倒退了好幾步才止住。但他顯然很高興,李亮甚至都從來沒見過他這麽溫柔的樣子。
徐晨一邊摸着孩子的頭一邊說:“诶,嘟嘟乖嘛?”
他懷裏的小男孩仰起頭,稚氣未脫又滿臉期待地看着他們大笑,但并不說話。于是徐晨把手裏的禮物遞過去,男孩歡天喜地地接過往前跑開了。
徐晨一邊帶着李亮往裏走一邊解釋:“這是我長大的地方。”
他推開兩扇有些老舊的大鐵門,裏面是一片安靜的院落,院子中央種了一棵大樹,上面綁了各式各樣祈福的卡片,小風車,還有手工娃娃,五顏六色的很是精彩。嘟嘟一路嘻嘻哈哈叫着沖進一棟兩層樓的小房子裏。
小房子門口有塊大牌子,寫着“太陽福利院”。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從樓裏出來,她身形瘦削滿頭銀絲,眼神卻很安詳,看到徐晨來很快露出一臉微笑,散發出一股溫柔的母親的味道。
徐晨一邊把東西搬上樓,一邊告訴李亮這是福利院院長,幾十年一直守着這裏。他從這裏考出去之後,有空經常會回來看看他們,帶寫吃的玩的。
嘟嘟“噠噠噠”一路跑進去,眨眼功夫又帶了幾個小孩沖出來,扒拉着徐晨和李亮的衣角就把他們往裏拖。
院長笑着說:“他們從一大早開始就盼着你來。”
徐晨也笑,小猴似的一手一個把他們從李亮身上拽下來:“是不是我來了有玩具?”
小孩們哄笑起來也不避諱。
“你人來就好了,不要每次都帶東西,費錢。”院長說。
“沒事兒,我夠花。”
院長拍拍他肩,嘆口氣:“也難為你了。”
徐晨和院長在門口聊着的功夫,嘟嘟糾纏上李亮了,前前後後地,看樣子很喜歡他。李亮想來想去,就從今天一堆禮物裏掏出兒童繪本耐心,準備打開給他們念念。
“從前,有一只小兔子,他的媽媽很愛它……”李亮念了個開頭就有點尴尬,覺得這一頁不合适在這會兒讀,就想蒙混過關趕緊翻過去,但手指一動,嘟嘟的小手就一巴掌拍上來,整個身體都快趴在這本書上了。這孩子一本正經地盯着畫面看,興致勃勃的樣子一點沒有尴尬。李亮清清嗓子,把聲音又擡高了幾個音節,想念下一段把書翻頁過去,嘟嘟還是一點沒反應,好像完全聽不見他的聲音。
李亮突然有個想法,他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嘟嘟?”
還是沒反應。
“別叫了,他聽力不好。”徐晨走過來,摸摸嘟嘟的腦袋,小孩擡起頭盯着徐晨傻樂呵。
徐晨一字一句地問:“書喜歡嗎?”
嘟嘟拼了命地點頭。
“他聽力……?”
“少一個耳蝸,先天的。”徐晨把帶來的禮物一樣樣拿出來,攤在桌上,孩子們一窩蜂都上來搶。
“父母就不要他了,人工耳蝸好的太貴,只能先這樣。”
李亮抿抿嘴,發現自己說什麽安慰的話,在這種時候都顯得十分虛僞與矯情。
“你看他們,有錢沒錢也都過來了,沒什麽大不了。”徐晨淡淡說:“所以我在這兒學到的人生第一課,就是不要在乎別人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