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番外一 太陽福利院
太陽福利院在縣城一條小路盡頭,好幾十年風風雨雨一直沒拆遷過。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時候,那片兒遇上自然災害,不少人家原本熱熱鬧鬧有三四個孩子,一旦天災人禍來了,根本負擔不起,于是有條件的就分批往南送,沒條件的,咬咬牙被單一包,把不好養活的那個往犄角旮旯裏一丢,天寒地凍,小孩再苦再鬧,也絕不再回頭看一眼。
後來,這樣的人多了,上頭就決定撥款在這座北方小城裏造個福利院,無論如何都要先挨過這一陣。
說是福利院,其實一開始就是在一片荒地上築幾道圍牆,一棟二層的小樓再加幾間矮房就是全部資源,幾件小破玩具、幾張又硬又冷的平板床,雖然說不上四面漏風,但也是要啥沒啥。
徐晨被遺棄到福利院的那年,正好5歲。
那時候北方民用建築開始集中供暖,不過還在試點階段,小郊縣依然是沒有這種待遇的,偏偏那年又是寒潮頻發,天氣齁冷的滴水成冰,連水管都經常凍住不能用,只能靠幾個老師輪流用手壓井打水淘米做飯洗菜。室內實在冷得不行了,就生幾個煤炭爐子取暖。
那年福利院裏大部分收來的孩子都是因為家裏養不起,就想脫手讓公家幫忙照顧,也好過留在自己身邊活活餓死。也有少部分是身體或者智力本身就有殘疾,家裏頭嫌棄的。所以這麽一來福利院的孩子就也有了“階級”之分。
畢竟競争是人的天性,更可況,“活下去”這個念頭早就在那個特殊年代,在老老少少每一個人的心裏深深紮根了。
所以福利院平時分夥食,玩具,那些身有殘疾的小孩是搶不到的,就連睡覺時候為數不多的幾個“熱水袋”,通常也輪不到那些體弱的孩子。
管院的老師不是不知道,只是心有餘力不足,統共就幾個人,又當爹又當媽,能盡人事的都盡了,實在也分不出什麽精力去處理那些資源分配不均的事兒。
院長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注意到徐晨這孩子的。
他剛進來那會兒,整個人也是黑瘦黑瘦和個猴似的,但一直不像其他孩子一樣愛鬧騰,有玩具就玩,沒玩具就能坐在窗口,盯着外頭發一天呆。誰來和他說話,他就認認真真地回人家,不找他他也不粘着別人。
每次打飯,高個孩子擠兌幾下搶在前面,會鬧騰的再嚎幾嗓子。俗話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喝,分飯的老師心一軟,總會偷偷多給一勺,後面個小的就遭了殃。
徐晨也從來不喊,有的吃就吃,輪到他要是沒了,就默默走開。
院長觀察了很久,有點心疼這孩子,就偶爾會從自己的夥食裏克扣下一點,偷偷塞給這孩子,有時候是餅幹有時候是半個饅頭。
徐晨每次收到的時候,眼裏都有深深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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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
一天徐晨渾身是血地站在院子裏,大冬天的渾身就穿了一件單衣,褲子膝蓋已經全部磨破,裸露在外的皮膚混合着血和煤渣灰,糊成一團。腳上那雙鞋,鞋頭破了個大洞,露出沾滿煤灰的腳趾——好幾塊指甲都翻了個,在流血。
他頭發淩亂,臉色有點發白,但還是那副平靜到沒什麽表情的樣子,手裏死死拽着個破皮桶,裏面都是煤渣。
身邊有兩個孩子告訴院長,他們本來是和徐晨一起,偷偷幫老師們去隔壁後山上撿煤渣,結果被幾個大孩子推了一把,最小的那個沒站穩,從煤渣山上滾下來,徐晨就護着他一起掉。
院長看着他手裏剩下的半桶煤渣,張了張嘴,半天沒吐出一個字。
她問徐晨:“疼麽?”
徐晨搖搖頭,把小半桶煤渣遞過去。
再後來政府撥了筆款項改造福利院,機構設施就得到了極大改變。社會開始關注福利事業,這兒就再也不是“吃飽睡、睡醒吃”的地方了。
院裏像模像樣地建了圖書室,陸陸續續也有很多好心人會捐贈玩具進來,學齡兒童還能被送往對應學校獲得九年制義務教育。這時候,就開始有一些普通學校的孩子會應學校要求,逢年過年來福利院“結對子送溫暖”。
福利院總會安排一些年齡上對等的孩子接待。
那是剛過完年的第一個春天。大地回暖,燕子回巢。
院裏又要來一批孩子搞活動,院長按慣例還是把徐晨推出去。
聽說這次來的學校有點遠,不是他們本地的,院長招呼他們要有“主人翁精神”。
人到的時候,徐晨還在分小禮物——幾個孩子連夜用手工紙疊出來的千紙鶴,小皮球,每人一袋。操場上哨子一響,徐晨還沒裝完,也只能拉着幾個小夥伴跑出去列隊歡迎。
一輛挺氣派的大巴上陸陸續續下來十來個學生。
徐晨皺皺眉頭。
看校服就不是本地的,一個個臉上還有點趾高氣昂。“送溫暖”是學校指定的,估計心裏也都是不樂意。
院長和對方學校的老師匆匆說完幾句話就已經中午了,就幹脆直接在福利院開了飯。
今天是一葷二素一湯,比福利院平時的夥食生生好了一個檔次。福利院的孩子一個個在後面伸長了脖子,恨不得要探到桶裏去,來的客人看上去卻不大滿意,端着餐盤苦大仇深的樣子。
老師說:“我們下午要做游戲,大家趁吃飯時候,互相都熟悉一下。”
原本是想招呼他們混着坐,但孩子們還是自動分成了兩桌。
左邊那桌原本就小,一邊五個,已經不能更擠,徐晨猶豫了一下,大大方方跑到右邊那桌一人對面坐下,順便瞥了一眼對面那孩子。
和自己比起來,那孩子倒像是營養不良的,皮膚白得發亮,劉海有點長耷拉在前額,還是少有的淺褐色,看上去有點軟。寬大的校服套在身上有點滑稽,過長的袖口裏露出半截兒纖細的手指,握住勺子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趴着飯,也不怎麽和周圍人聊天。
那孩子大概是發現徐晨在看他,先是看看他的飯碗,再看看自己的,猶豫了一下,一咬牙把那塊大排夾進徐晨的碗裏,一句話也不說,就又埋頭苦吃。
徐晨愣住了,把肉夾回去,那孩子又停下來想了想,恍然大悟的樣子,把自己咬過的部分切了,剩下的一大半放回徐晨碗裏。
“咬過的,我,我切了,你吃吧。”
徐晨這下徹底無語了。
兩人你來我往了半天,被一邊的小胖墩看在眼裏,他舔舔嘴巴筷子就伸過來了:“都不吃我吃!”
“啪”。徐晨一筷子打在他手上。
胖子“哇”地一聲哭出來。
這件插曲,最後以雙方各打一百大板而告終。兩邊的老師臉上都挂不住,下午就有意把互贈禮物的環節提前放上來。
客人帶來的是漂亮的文具——鉛筆、橡皮、本子一類的,福利院送出去的手工制品,小客人們卻不太滿意,翻出來看了兩眼就丢到一邊去了。
徐晨看在眼裏也不吭聲。他巴不得他們不要,等人走了再分給院裏的小孩子。
那天下午的活動也就是唱唱跳跳表演節目,最後結束的時候,很多禮物袋果然被遺棄在角落無人問津。徐晨正挨個收着,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是中午吃飯時候的那個男孩。
“抱,抱歉,我禮物沒拿。”他跑得有點急,白皙的臉上飄出兩朵紅雲,煞是好看。
徐晨點點頭,遞給他一個自己做的。
男孩看着袋子上的名字問:“徐晨,是你的名字嗎?”
“嗯。”
男孩在口袋裏摸索了半天,哆哆嗦嗦遞過去一個紙做的小兔子。
“這這這是我做的,因為我屬兔。”他說完,連耳尖都是紅的了。
徐晨默默接過那只兔子,還沒來得及道謝男孩就跑遠了。兔子大概是因為在男孩口袋裏捂久了,沾上了他的體溫,還是暖的。徐晨翻過來看,背面有兩個秀氣的字“李亮”。
很多年後,當有次大掃除徐晨把那只兔子再翻出來,兩人才重新回憶起這段往事。
“你第一次去福利院居然沒認出來?”徐晨取笑他寶寶的小金魚記憶。
“那,那是時間太長了,再說福利院改了好多次,我沒認出來也正常。”
徐晨臉一板:“你沒認出來地兒就算了,還沒認出我。”
這下李亮連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了,滿腦子都是往晨哥懷裏鑽了用美色求饒,壓根沒想到回一句“你也沒認出來。”
但沒認出來又有什麽關系,畢竟兜兜轉轉那麽久,他們還是遇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