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這句話說出來之後, 屋裏變成一片死寂。

老爸一臉震怒的表情在幾秒鐘之後變成了震驚, 瞪着初一很長時間都沒有能夠再發出任何一絲聲音,舉在空中的手也一直就那麽舉着沒有再動。

初一也一動沒動。

他對于自己會說出這麽一句話來同樣震驚。

沒有在心裏彩排過, 也沒在心裏琢磨過, 甚至沒有在腦子裏閃過這樣的念頭, 但卻就這麽脫口而出了。

其實從小到大,老爸沒有打過他, 相比老媽和姥姥, 算是溫和派,姥爺還會開開莫名其妙的嘲諷, 老爸只是記不清他幾年級他的班級號記不清他的老師都有誰也記不清他多大了……

也許這種“不上心”對于一個小孩兒來說, 跟言語和肢體的暴力有着同樣力度的傷害吧, 只是當時感覺不強烈。

眼下再次尴尬。

初一不知道現在應該怎麽收場,是繼續說,還是沉默,或者是離開。

老爸在寂靜了一陣之後, 突然抱着頭一屁股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初一頓時有些慌張, 他怕老爸會突然接受不了哭了。

“爸……”他往老爸那邊走過去。

“你到底怎麽回事?”老爸擡起頭看着他, “你是不是真的腦子有什麽問題啊?”

初一停下了腳步。

老爸沒有哭,眼睛裏滿滿都是郁悶和疑惑,還有隐約的怒火。

“我腦子,挺好的。”初一說。

“那你為什麽喜歡個男的啊!”老爸在桌上哐哐拍着,“難怪那會兒你對老張家丫頭那麽冷淡!你這是有毛病啊!”

初一沒出聲。

“你說你從小……”老爸說了一半又停下了,大概是發現以“從小”這個切入點說不下去吧。

“從小也沒, 沒人管我,”初一說,“那現在也,別管了吧。”

老爸看着他。

“我挺好的,”初一說,“從來沒,沒有這麽,好過。”

老爸還是看着他。

“這事兒我自,自己跟爺爺他,們說,”初一說,“你別說。”

本來想再加一句你要說了我跟你沒完,但想想老爸受的刺激已經挺大了,這話他就咽下去沒有說出口。

說完這幾句,他也沒等老爸開口,轉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關門的時候他又停下,猶豫了一下轉身回了屋裏,把爺爺帶過來的那些吃的拎上,再次開門走了出去。

王姐給介紹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但晏航不是特別有興趣,他感覺自己需要靜一靜,認真想想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走。

正跟王姐發消息聊着的時候,客廳的門被打開了,初一拎着兩個大兜走了進來。

晏航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有些吃驚,他都還沒吃飯,初一居然已經跟他爸吃完飯回來了?

“你沒,吃飯吧?”初一問。

“沒,”晏航看着他,“你怎麽這會兒就回來了?”

“我剛叫,叫了外賣了,”初一說,“兩份,一塊兒吃吧。”

“嗯。”晏航放下手機從飄窗上跳了下來,走到他跟前兒,“怎麽了?”

“我剛跟,跟我爸說了,”初一看着他,“說我喜,喜歡晏航。”

晏航愣了愣:“你不是去接你爸然後吃個飯嗎?怎麽還說到這個話題了?”

“打聽我有,沒有女,女朋友來着,”初一皺了皺眉,“實在不,知道怎麽說了,就幹脆說,說了實話。”

“哦,”晏航應了一聲,摟過他的肩,在他後背上拍了拍,“你爸生氣了吧?”

“嗯,非常氣,”初一說,“要打,打我來着。”

“打了嗎?”晏航問。

“沒打着,”初一說,“我擋,擋下了。”

晏航啧了一聲:“狗哥牛逼。”

初一坐到沙發上,嘆了口氣:“我讓他別,別跟我爺他,他們說。”

“你爺爺奶奶那先不着急說,”晏航說,“這事兒跟老人家說還是得找個合适點兒的方式,要不刺激太大。”

“嗯,”初一點點頭,“我也不,不是太想告,告訴他們。”

晏航看着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了一句:“你真跟你爸說了啊?”

“嗯,”初一看了他一眼,“是不是覺,覺得這不,不是我的風,格啊?”

“也不是,”晏航想了想,“你現在還真就是這個風格,大概是太突然了,我比你爸還吃驚呢,就出去接個爹,回來就出櫃了,飯還沒吃成。”

“出櫃了還,還想吃飯,”初一啧了一聲,“你心态真,真好。”

晏航笑了起來,想想又嘆了口氣:“其實咱倆還算好的了……周春陽跟家裏說過他的事兒沒?”

“沒有,”初一愣了愣,“他要是說,說了可能會,翻天吧?”

“正常家庭碰上這種事兒十個有九個得翻天,”晏航說,“你跟周春陽說一聲,準備出櫃的時候通知你,我要去看熱鬧。”

初一笑了起來:“你這人怎,怎麽這樣。”

“畢竟他是我一直想打的人,”晏航啧了一聲,“但是我現在要穩重,不能打,那就只能看熱鬧了。”

“我發,發現你真能瞎,瞎吃醋啊。”初一說。

“這是瞎嗎,”晏航說,“這要是真瞎了就吃不着了,上回你們那個表演節目的視頻,找個CP粉幫錄的,那個醋我還沒細吃呢。”

“我……”初一有些茫然,估計是已經不記得了。

“快畢業吧。”晏航說。

“快了,下個月就,畢業了。”初一說。

說起來時間過得的确很快,初一還記得他到學校報到時的所有事情,甚至門口賣鋪蓋卷套裝的店都還沒變樣,現在居然就要畢業了。

不過比起別人畢業,他們學校畢業就挺簡單的,考試結束之後到學校拿了畢業證,就算完事兒了,之前實習的表現好的繼續工作,別的就自謀出路了。

“我都不,不想去吃畢,業飯,”初一看着手機上的通知,“我就跟403幾,幾個人熟。”

“去吧,你跟別的同學不熟,你還跟老師不熟麽?”晏航說。

“也是。”初一點點頭,“而且還交,交了錢。”

“摳死你。”晏航踢了他一下。

初一笑了笑,坐在沙發裏又盯着自己的畢業證看了一會兒:“我真畢,畢業了啊?”

“不想畢業回去再留級一年得了。”晏航說。

“你畢,業過嗎?”初一轉頭看着他。

“小學還是畢業了的,不過記不清了,好像學校還弄了個歡送會吧,”晏航說,“後來就跟着我爸走了。”

因為提到了晏叔叔,初一也就沒再擠對晏航是文盲的事兒。

按崔逸給的時間,晏叔叔這會兒差不多就該有消息了,晏航差不多隔一天問一次,初一看着都想回去一趟蹲看守所門口替他等着了。

“我去了啊。”初一換了身衣服準備去吃畢業飯。

“周春陽他們到了?”晏航問。

“說五分鐘到,到大門。”初一說。

“嗯,”晏航點點頭,“別喝太多,你沒有你想像的那麽好的酒量。”

“知道,”初一笑了笑,“晚上他們要,要去唱歌,我就不,去了。”

“沒事兒,”晏航笑了起來,“去吧,畢竟上回你表演念經的時候沒出聲,這次應該讓廣大女同學都聽到。”

“晏叔,叔出來以後我,我們去唱吧,”初一說,“我請客。”

“然後把他吓回看守所。”晏航說。

“我脾氣真,真好啊。”初一看着他。

“因為打不過我,所以對着我你就得脾氣好點兒,”晏航啧了一聲,“趕緊走,一會兒人都到了你還沒出去。”

“走了。”初一沖他飛了個吻,轉身跑了出去。

狗子畢業了。

雖然只是個中專,但是文憑比他硬呢。

他的小學畢業證早不知道扔哪兒去了……小學有畢業證嗎?

有吧。

大概有吧,記不清了。

晏航躺到沙發上,拿過手機看了看王琴琴剛發來的消息。

-真不去啊?我去餐廳吃過,挺專業的,你要是不去,我消息一放出去,可真是一堆人搶的啊

晏航笑了笑,王琴琴說的餐廳他知道,跟之前他們酒店餐廳的水準差不多。

但是晏航還是決定不去了,他目前不太想再回到同類的餐廳裏。

他的确是得繼續工作,他的金主今天才畢業,總不能把兩個人的生活都壓在一個小孩兒身上……雖然他還有存款。

但是他也需要些新鮮感,不一樣的類型,不一樣的工作氛圍,畢竟他整個成長過程都在不斷地變化當中,有無數的新鮮感,無數的刺激。

這種對環境的習慣一旦形成,想要改變也并不是太容易。

在真正找到自己能待得住的工作之前,他還想多嘗試一下。

一個晚上他都在慢慢查找着本地有特點的跟西餐有關的餐廳,想看看有沒有什麽更吸引他的地方。

九點剛過,初一就給他打了電話,說是吃完飯了準備回來。

“不跟同學去念念經了嗎?”晏航說,“你也不一定非得開口啊,聽聽別人唱,一塊兒熱鬧熱鬧也行啊。”

“算了,李子強喝,喝多了一,一直拉着我哭,”初一說,“我受不了了。”

晏航聽樂了:“你是不是幹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兒了?”

“不知道,”初一說,“也許他暗,戀了我兩,兩年吧。”

“要點兒臉吧。”周春陽的聲音從旁邊傳進了話筒。

“春陽罵,罵我不,要臉。”初一說。

“揍他,”晏航說,“反正他打不過你,不揍白不揍。”

初一笑了半天:“我打,打車回去了。”

“給我帶點兒燒烤,”晏航說,“不用太多,也不用海鮮,就裏脊肥羊肥牛板筋一樣五串兒。”

“……這也不少啊,”初一說,“小李的串兒多,多大啊,二十串兒還,還好意思說不,不用太多?”

“再去超市買一盒針線,要那種大粗針。”晏航說。

“幹嘛啊?”初一問。

“一會兒回來給你嘴縫上,”晏航說,“這事兒我想了起碼能有三年了,今天終于決定實現。”

初一笑得嗆了一下,咳了半天:“行。”

晏航沒吃晚飯,按崔逸的說法這幾天應該有消息的老爸一直沒消息,問崔逸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有點兒不太想做飯。

不過餓還是會餓的,特別是在跟初一點了燒烤的菜單之後,就更餓了。

眼巴巴地盯着門,等着初一趕緊給他帶吃的回來。

過了能有一個多小時,晏航感覺已經餓得想要自己去做飯的時候,終于聽到了電梯到樓層的聲音。

他站了起來。

門打開了,初一拎着一大兜的燒烤進來,一邊換鞋一邊笑着說:“餓,死了吧。”

“嗯。”晏航把桌上扔着的書拿開,正想轉身去接燒烤的時候,外面電梯又響了一聲。

樓裏兩部電梯,住了這麽長時間,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兩部電梯這麽繁忙,前後就隔了這麽一會兒。

“你吃飽了嗎?”晏航過去接了燒烤,“是不是買了不止……”

話還沒說完,就在初一換了鞋回手關門的時候,一只胳膊從門縫裏伸了進來。

初一覺得,晏航的反應,可以去申請一下世界記錄,尤其是在對危險的預判和反應上,他再也沒見過比晏航反應更快的人了。

門縫裏伸進來的胳膊勒住他脖子的那一瞬間,他都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晏航已經隔着兜子抓着一把簽子紮在了這條胳膊上,而且紮得挺準,沒有誤傷他英俊的臉。

身後傳來一聲抽氣聲,接着有人很低地喊了一聲:“啊……”

初一順手抓着這人的手腕,往外一擰,轉了個身。

但沒等他站穩,這只手已經不知道怎麽地就轉開了,而且反手在他手腕上一抓一帶。

初一腳步不穩地往牆上撞過去的同時,腦子裏閃過了一個人。

他忍不住吃驚地喊了一聲:“晏叔叔!”

這人松開了他的手,用手指在門上戳了一下,大門完全打開,屋裏的燈光打亮了他的臉。

初一一條腿跪在沙發上,半個人傾着靠在牆上,瞪着站在門口捂着胳膊的晏叔叔,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蒙掉了。

“晚上好啊,小初一。”晏叔叔沖他勾了勾嘴角。

這個跟晏航一看就是父子的笑容終于讓初一回過了神,猛地轉頭看向晏航。

“晚上好,”晏叔叔說,“太子。”

晏航手裏還抓着那把燒烤,愣在原地就那麽看着門口。

“兒子!”晏叔叔晃了晃手,“親愛的道道!哎!看這兒!”

“你釋放了?”晏航過了好一會兒才啞着嗓子問了一句。

“嗯,”晏叔叔笑了笑,“早上你崔叔去接的我,我一直讓他保密,想給你個驚喜來着。”

“驚,驚着了。”初一半天才說出了這麽一句。

“爸?”晏航再次開口時,聲音裏帶着顫。

“嗯,是我。”晏叔叔進了屋,回手把門關上了。

“無罪釋放?”晏航顫着聲音又問。

“你是不是有點兒遺憾沒去探監啊?”晏叔叔說。

晏航沒出聲,往晏叔叔跟前兒走了兩步,又猛地停下了,接着轉身沖進了廁所。

初一愣了愣,趕緊追了過去。

晏航正彎腰撐着馬桶圈。

“你吐了?”初一震驚得無法形容。

一個人,想爹想得睡不着覺的人,好容易見着爹了,居然吐了?

“出去,”晏航往他腿上踹了一腳,“逮着個機會就要參觀是吧?”

“你沒,沒事兒吧?”初一很擔心,但是擔心也還是壓不住他的震驚,他的确是非常想要參觀。

第一次見到因為思念過度之後相見以哎吐開場的。

以後他一定不能跟晏航分開太長時間,以免害得晏航嘔吐,對胃不太好。

晏航把廁所門給踢上了,初一不得不回到客廳。

“小初一給我倒杯水,”晏叔叔已經坐到了沙發上,“晏航吐了?”

“嗯,可能太,激動,”初一拿了晏航的杯子,去給晏叔叔倒了杯水,“他天天都問,問崔叔叔。”

“你還真是初一啊,”晏叔叔看着他,“變化有點兒大。”

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長,長個兒了。”

“不光是長個兒了,”晏叔叔說,“這是長大了啊。”

“三年了。”初一笑着坐到他對面。

說起來有些奇怪,他跟老爸單獨面對面的時候,會覺得不自在,會尴尬,找不到話題,但跟晏叔叔這麽呆着的時候,卻沒有那樣的感覺。

雖然他猛地想起來“見家長”三個字的時候會一陣緊張,緊張得手心都冒汗,卻并不會尴尬。

他甚至能在被緊張包裹着的時候,還能抽空打量一下很久沒見了的晏叔叔。

居然變化不大,沒有像老爸那樣能看出時間和變故的痕跡,晏叔叔無論是樣子,笑容,還是眼神,都還跟他記憶裏的一樣。

只是頭發短了很多。

“崔叔說你上班了?”晏叔叔從兜裏摸出煙,“這屋裏不禁煙吧?”

“你兒,兒子天天抽,”初一把茶幾下面的煙灰缸和打火機拿出來放到了他面前,“我上班了,就在之,之前實習的汽,汽修廠。”

“挺好,”晏叔叔點了煙,看了看他,“這麽看着你還真有點兒不習慣,中間也沒個過渡,突然就這麽大個兒了。”

“你跟蹤晏航的時,時候沒見,過我嗎?”初一問。

晏叔叔愣了愣,初一頓時感覺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想要趕緊找補一下的時候,晏叔叔笑了起來。

晏航洗了臉從廁所裏出來的時候,看到老爸正叼着煙沖初一樂着。

看到他出來,老爸沖他擡了擡下巴:“你居然發現我偷拍你了?”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啊。”晏航說。

“不愧是我兒子,”老爸說,“這都能被你發現了。”

“你不是一直跟蹤我麽,”晏航眯縫了一下眼睛,“你不知道我發現了?”

“誰一直跟蹤你了,”老爸說,“我那麽忙,就百忙之中抽空去拍過兩張照片。”

晏航沒說話。

老爸掐掉煙站了起來,走到了他前面:“畢竟還是想我兒子啊。”

這句話就像是對着鼻子擠進了兩管芥末,晏航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覺得從鼻子到腦門兒一股怎麽也壓不住的發酸,眼淚跟着湧了出來,連個從小到大的過程都省略了,直接大顆大顆地就滑到了嘴邊。

晏航有些郁悶。

這樣子讓老爸看到了也就算了,還讓初一也看到了,多沒面子。

他低頭摟住了老爸,把眼睛按到了他肩上。

也許是因為“藏”起來了,他的情緒一下爆發得非常淋漓盡致,自己都能感覺得到自己抓着老爸衣服的手在抖。

“對不起,”老爸輕聲說,“對不起啊。”

晏航沒出聲,咬緊牙關努力控制着自己,以防自己會像個小孩兒一樣哭出聲音來。

“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老爸說,“你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晏航狠狠地吸了一口氣。

很久了,他都沒有聽到過老爸的聲音,這麽近,這麽真實的聲音。

說不上來是高興,是激動,還是委屈,他咬着牙最後還是哭出了聲:“我特別想你。”

初一站起來,輕輕走進了卧室,把門關上之後靠着門嘆了口氣。

伸手揉眼睛的時候,他摸到了自己臉上的濕潤。

太神奇了,人家父子相見,他還跟着哭上了……

但就是想哭,很感動,也很感慨。

他趴到床上把臉埋進了枕頭裏。

真好啊。

太好了。

無論發生過什麽,有過什麽在,改變過什麽,現在都過去了。

就是不知道等晏叔叔回過神兒來,想起晏航出櫃的事兒,再想起他倆在法院手拉着手示威的事兒,會不會突然暴怒。

會打起來嗎?

要是打起來,他倆不知道能不能打得過晏叔叔啊。

……想什麽呢。

初一翻過身,沖着天花板嘿嘿嘿一通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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