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做了阿姐

顧慕羽飛快地奔到那個小孩待着的地方,此刻小孩已經不複剛才那般蹲在地上緊抱自己的模樣,她不知所措地站立着,一雙手死死拽着身上過于肥大又破破爛爛的衣物,本來全身是髒兮兮的,經過江水一泡,現在整個人都濕噠噠的,泥水“滴答”“滴答”往下淌,地板上早已是污穢不堪。她看見顧慕羽回來了,更是緊張不安,怯生生的樣子叫人看了心裏直發酸。

“你怎麽傻站在這裏?”顧慕羽倒沒注意地上的狀況,她見小孩呆呆地站着,怕她是哪裏受了傷卻又不敢說,便又探出手去想要摸摸她的腦袋,結果還沒碰到小孩的頭發絲,小孩就往後退了一步,說什麽也不肯讓她碰,她也是納悶,支着雙無辜的大眼睛,不解地問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呀,你看你到現在都沒有開口和我說一句話,我讓摸摸你你也不肯,我就那麽讓你讨厭嗎?”說着她鼻頭還抽噎了一下。

小孩見她的模樣,急忙搖搖頭,顧慕羽乘勝追擊:“那你告訴我,你究竟怎麽了?和我說說話好嗎?你要是哪裏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說呀,我馬上就去找醫生來給你瞧病。”她一臉懇切,直勾勾地盯着小孩,生怕落下她的一絲絲表情。

“髒。”小孩抿了抿嘴唇,似要開口,又沒有下文,顧慕羽倒也不逼她,只是細細凝視着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小孩口中聽到幾不可聞的一個音節。

髒?誰髒?哪裏髒?

顧慕羽定睛看了看小孩破爛的衣衫,和腳下泥濘的地板,恍然大悟,不顧小孩反抗,強行把人抱在懷中,溫柔地抵着她的軟發,輕輕地說:“原來你會說話呀,剛剛吓死我了,你一句話都不說,我還以為你一摔把聲音都摔沒了。好了好了,小家夥,你看現在我們都一樣了,誰也不能嫌棄誰喲。”她仗着比小孩年長,力氣大幾分,死命的壓着小孩不安分的手腳和激烈扭曲的身子。

正在博弈間,顧慕羽又聽見小孩惴惴不安地說了一句:“不可以,不配。”這句話還是簡短,寥寥五個字卻讓顧慕羽有些生氣起來:“什麽意思?為什麽不可以?誰不配了?”她心下想着準是剛才那中年男人的荒唐話讓這小丫頭聽見了,又見懷中這人不肯好好配合的模樣,更是不滿,說話便帶了絲急躁:“我誠心誠意待你,又不圖你什麽,結果你倒好,一點也不為我考慮,你都不知道我在爸爸面前做了多大的努力才把你保了下來,可是你還嫌棄我,那我剛才還救你幹嘛?”顧慕羽故意說着反話激一激這小丫頭片子,別說,效果還挺好,小孩果然上當了,她見顧慕羽一臉生氣的模樣,頓時急了,小聲地張開口:“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嫌你,我是······”

“你是怎樣?”顧慕羽打斷她的話,“不要跟我說什麽你髒兮兮的,不配和我呆在一起,我現在跟你一樣,你要是敢嫌棄我,我也嫌棄你。”她瞪着眼睛,故作兇狠道。

小孩迎着她的目光,感覺她不似說謊,連忙搖搖頭說:“不嫌棄的。”

顧慕羽聞言莞爾一笑,親昵地捏捏她的臉,好水嫩的觸覺,她頓時便起了玩心,左捏捏右捏捏,小孩的臉不多時便粉撲撲的,可愛極了。她沒舍得用力氣,饒是如此,小孩的眉頭也漸漸皺了起來,她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道歉:“啊啊啊,對不起,捏疼你了吧,你覺得疼怎麽都不吭聲呢?我剛才捏了好久,一定很疼吧?”看着顧慕羽皺起一張小臉,小孩突然覺得很好笑,事實上,她也笑了,不過也僅僅只是勾了勾嘴角,轉瞬即逝,還好顧慕羽一直盯着她,才沒錯過這個生動的表情。

“你笑得真好看,你看你老不說話,就算說,也是只有幾個字,剛才都幾乎沒有笑過,我們以後是要一起生活的呀,你不要老是冷着張臉嘛~”說到最後,顧慕羽還帶上了絲同父親講話時一般的撒嬌口吻。

她一定猜不到小孩心中此刻的波濤洶湧,“以後一起生活”幾個字重重砸在她的心上,而後世界兵荒馬亂,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如果不是做夢,一切怎麽會變成這樣呢?美好的就像洗衣服時冒出的彩虹泡泡——有一個好看的小姐姐救下了她,不嫌她髒,用懷抱溫暖着她,還許諾說要和她一起生活。她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想掐掐自己看是不是在做夢,又怕自己真的是在做夢,一戳,泡泡就破裂了,把她拉出這場溫暖和光明,所以她只是定定地望着顧慕羽,一點點多餘的動作也不敢做。

“又不說話,”顧慕羽見小孩都快神游出天際了,小嘴還微微張着,粉粉嫩嫩的,像個水蜜桃似的,越看越覺得這小孩長得真标致,更是覺得自己救下她這件事做得太對了!她扒拉着小孩的肩膀搖了一搖,“小家夥,別出神了,你總不會不願意以後和我生活吧?”她一臉只要對方說“不願意”就像立刻跳下游艇的表情凝望對方。

“你說的是真的嗎?我以後真的可以和你一起生活嗎?”小孩也睜大眼睛回望着她,語氣非常怯懦,生怕顧慕羽只是在逗她玩。

“那當然啦,不然我為什麽要趕跑那些人呢?他們一看就是壞人,肯定不會對你好的。”顧慕羽一想到那群人,再看看小孩狼狽的樣子,胸口就跟堵了塊大石頭似的,“那你究竟願不願意嘛?”她又飛快地補了一句:“不許說不願意。”

小孩怎麽會不願意呢?

從小到大,就連她的親生娘親都沒有這樣愛護過她,自她記事以來,就一直看見有各種各樣的男人趁着月色進入她娘親的房間,她總是在想這麽多個男人,究竟哪個是她爹爹呢?漸漸明理後,耳邊的風言風語就沒有斷過,她這才明白原來娘親是他們口中迎來送往的□□,至于誰是她爹爹,她那個整日裏只會給自己塗脂抹粉、根本不管她的娘親也弄不清楚。

那時候,她也不過八歲,有的時候她也在想自己怎麽就在這世上活了這麽久?而這個問題的答案,有一天她意外地從娘親那裏得知了。她永遠都忘不了那個本該與她至關親密的人冷眼瞧着她說:“不過就是你命硬罷了,當初我用了多少心思想把你給做掉,居然都沒成功,天知道懷着你那段時間我虧了多少錢,你真該謝謝菩薩保佑現在那些臭男人還肯來找我,不然我真想把你給賣了,這一天天只出不進的,誰受得了,哼~”

她終于絕望地閉上眼睛,不理會她娘親在後邊的罵罵咧咧,轉身便走了,拖着如灌鉛般的雙腿,渾渾噩噩地游蕩到了江邊。原來我本是不該存在的啊,她自嘲地想着。同齡人都還停留在天真無邪的階段,可她的心智卻早已成熟,而這一刻,那顆堅強卻仍然稚嫩的心在至親的無情碾壓下粉碎成了灰。

一直以來其實她一點都不怨娘親的,哪怕她不給自己飽飯吃,哪怕她總是支使自己做這做那,哪怕她吝啬地連一個溫暖的懷抱都不肯給她,她也以為只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惹得娘親不高興了,所以她拼命想要做好每一件事情,讨娘親歡心,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飯,娘親起得晚,她就送到她床邊,等她吃完,自己再把冷飯湊合着咽下,她勤快地收拾屋子,連一個角落都不放過,娘親的衣服也是她規規矩矩晾曬好,再方方正正疊齊收到娘親屋子裏,寒冬臘月的,一雙小手生生凍紅得像胡蘿蔔,但她依然那樣賣力洗着,劈柴燒水也是她一個人的活,所以每一天她都從早忙到晚,生怕哪裏做得不對,又惹娘親不快。其實她娘親根本就沒把她放在心上,整日裏都當她不存在,該吃吃該喝喝,該逛街該買東西,一個都不落,卻從未注意過她的女兒頭發是自己梳的,衣服沒有一件合身的,全靠自己縫縫補補,每天都穿的是“百家衣”,餓了、渴了、着涼、發燒更是“沒有過”的事。

她一步步走進江裏,腦海中浮現的是全是過往發生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好像都在嘲諷她,真是個蠢貨,究竟在期待些什麽?!

江水真冷啊,她默默地想着,可是她已經沒有心思再抱着自己取暖了,她任四肢在水中散開,靜靜等待天昏地暗,那樣就不會再痛了吧。

身子漸漸下沉,她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突然,她卻死命掙紮起來,一雙眸子在水裏睜得老大。她不甘心!憑什麽?活着!她要活着!

被江水浸得發涼的小小身子激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向上,向上,“嘩啦”一聲,她竄出了江面,宛若重生一般,她近乎貪婪地感受着空氣的滋潤。也是從這天起,她學會了游泳,并且喜歡上了這種纾解心情的方式,往後的日子裏每當她感覺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會到江裏浸一浸,逼自己在最後一刻才用勁求取生機,而随着她年歲的變化,她來到江邊的次數越來越少,不是因為她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而是因為她已經變得麻木了。

她滿臉都是水,只有發紅的眼眶透露出她其實是在哭。

哭什麽呢?

哭自己終于認清現實,哭自己以後都只有一個人了,哭自己要努力為自己而活。

她從水裏爬起來以後,有鄰居恰好從江邊經過,看到她那副模樣,驚訝不已,連忙把她送回了家裏,她娘親不理鄰居對她行事不滿的旁敲側擊,掃了她一眼,就自顧自地進了屋,她也沒反應,對鄰居道了聲謝,便回了自己屋。

那天以後,她還是重複着往日的活計,權當是報生育之恩,但是,她也懂得為自己打算些東西,比如盡量讓自己吃飽穿暖,幹活的時候也更加小心謹慎,努力不讓自己受傷,還比如她偷摸着去弄堂外邊的小私塾聽課,她也不知道學那些文绉绉的東西有什麽用,可她見別家有父母疼愛的小孩都會去那裏念書,她便不甘落後地也要學。

本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會像這樣子了,不好也不壞地活,可是兩年後一場重病帶走了她的娘親,她一時間竟不知是悲是喜,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個兇惡的中年男人拖走要送到妓院裏去。原來她娘親為了讓那男人在她死後把自己厚葬,竟然把她給賣了!

她發瘋似的狠狠咬了那個男人的右手,趁他呼痛的時候驚慌逃竄。她絕對不要走上她娘親的老路!

其實她跳進江裏并也不是想求死,她是對身後這片天地再無眷戀,她想游到對岸、游到下方,哪裏都行,只要能離開這個她待了十年的地方。

而當她看見那艘游輪的時候,她突然在想,要是上去了,能不能跟着它離開?她不知道上面會有什麽在等待着她,所以她回頭最後望了一眼,想要把這裏牢牢記住,再徹徹底底忘個幹淨!

她本以為這場用生命做的賭注,自己會輸得無法回頭,可是她沒有預料到這樣一件天大的驚喜,所以她久久都不敢相信。

她願意!她願意!她願意得簡直要瘋掉!

顧慕羽還在緊緊盯着她,生怕看到她那張小嘴裏鑽出“不願意”兩個字。

小孩漸漸回神,她眼裏迸發出驚人的光芒,“我——願——意。”一字一頓,仿佛鐵錘将釘子死死砸入牆壁,再也動彈不得。

“太好啦!”顧慕羽抱着小孩直樂,“我以後就有妹妹咯~”

“妹妹?”小孩以為顧慕羽說以後要和她一起生活,是把她收做丫鬟,就像她偶然聽過的為數不多的戲文裏那樣,小姐和丫鬟的身份,內心又是好一陣震動。

顧慕羽卻以為她是在說兩人的年紀:“那當然啦,我今年可都十三歲了,看你這小身板,指定比我小,你當然是我妹妹呀。”說着,還嬌笑着輕輕點了點小孩的鼻尖。

“嗯,我只有十歲,是比你小。”小孩乖乖地點點頭。

顧慕羽很驚訝,杏眼睜的老大,跟頭小鹿一樣,“你居然都十歲了,我還以為你才七八歲呢,你太瘦弱了,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比你高。”她又仔細看了看小孩的模樣,瘦尖的臉,襯得五官很是鮮明,唯有兩頰稍稍有點肉,不至于太過僵硬,身上更不用說,她現在緊緊抱着小孩,透過那寬大的衣衫她清楚地感覺到小孩嶙峋的骨架,硌得她生疼,不過她也不敢放松,怕一個不注意小孩就溜走了。

小孩聽她這樣說,又是下意識地縮了縮,好像在竭力掩飾自己的孱弱身軀。下一刻她又感到環着自己腰的雙手一緊,顧慕羽把腦袋枕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耳畔低聲說道:“你以後跟着我,有我一口肉吃,就決不讓你喝湯,你等着,不出三個月,我一定會把你養的白白胖胖的。”

顧慕羽素日慣用法國産的香氛沐浴露洗澡,氣味不算濃厚,但聞着讓人很舒心,抱了這麽久,小孩早就深陷這種香味之中,她覺得莫名安心,好像只要被這人抱着,一切苦難折磨就會統統消失不見。

“啊,對了,我都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我總不能一口一個小家夥的叫你吧。”

“我叫李煙羅。”

“哪個yan?那個luo?”

“煙花的煙,姓羅的羅。”小孩認真地答道,又主動問了一句,“那你呢?”

顧慕羽見她居然第一次主動開口問他問題,還是問她的名字,高興的不得了,歡快地說:“顧慕羽,一顧傾人城的顧,翹思慕遠人的慕,霓裳羽衣曲的羽。”

“啊?”小孩聽不懂,一臉不解。

“就是姓顧的那個顧,愛慕的慕,羽毛的羽。”顧慕羽見她很是困惑,便又重新解釋了一下,“都是我爸爸讓我學詩詞,還非得考我名字的出處,解釋起來都很麻煩是不是?唉~”她故作大人樣的嘆了口氣。

小孩這回聽懂了,把“顧”“慕”“羽”在心上滾了滾,然後端端正正地放進心室裏,妥帖收好,“很好聽。”她說。

顧慕羽彎了彎頭,“謝謝贊美,小煙羅,你的名字也很好聽呀,是你娘親給你取的嗎?”

前半句話,李煙羅聽着心裏還挺開心的,其實過去的十年中幾乎沒有人會喚她的名字,她那個根本就不屑理她的娘親只會“你你你”地叫她,認識她家的人要麽叫她“李家丫頭”,要麽就只剩個“唉唉唉”三個字,而她這個名字也不是她娘親取的,在她四五歲記事的時候,有天晚上天色還有點早,慣常來找她娘親的男人偶然瞟到了縮在牆角看着螞蟻玩的她,突然沖她娘親說:“這丫頭這麽大了,怎麽還沒個名字?”她娘親沒什麽好氣地說:“一條賤命罷了,正經取名字做什麽?!”那男人心頭湧上點兒同情,便說:“不如我給她取個名字吧。”她娘親嬌笑着:“行,王掌櫃博學多才,就請給這丫頭指個名吧。”李煙羅這才有了個名字,她不知道那個男人為什麽要取這兩個字,有什麽寓意,但能有個名字,她還是很開心的,雖然她那娘親可能早就忘了這回事,從來沒有正經喚過她,而這麽多年也只有她一個人牢牢記住自己是叫李煙羅,不是什麽沒名沒姓的小貓小狗,而且現在從顧慕羽口出吐露出的音節她聽着很是歡喜。只是這後面半句,她的笑容就凝住了,微微低下頭,不帶一絲溫度地說:“我娘親已經去世了。”

顧慕羽沒有料到這件事,看着李煙羅失落的樣子,連忙輕撫她的後背,“對不起,小煙羅,我不知道,我讓你傷心了。”

李煙羅正想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又聽顧慕羽來了一句:“其實,我娘親也很早就去世了,就在我出生後不久,我只見過她的照片。”

顧慕羽覺得兩個人都是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又自忖年長小煙羅,便安慰道:“沒關系的,小煙羅,雖然我們都沒有娘親,但是你有我呀,哦,對,我們還有爸爸和廖叔叔。”她的低落來得快,去得也快。

李煙羅聞言,滿是感激和喜悅,擲地有聲地說了個:“嗯。”

李煙羅之前在水裏游的太久了,剛才又耽擱了很長時間,現在江風一吹,她不免有些瑟瑟發抖,感覺到懷中人漸冷的體意,顧慕羽一拍腦袋,“瞧我這糊塗的,居然忘了要帶你先去梳洗打扮一下,小煙羅,凍着了吧?”

雖然李煙羅很想硬扛着,不願意讓顧慕羽覺得她自己很麻煩,不過她瘦弱的身體現在的确經不起折騰,她又點了點頭,說:“嗯,有一點。”

“好,我馬上帶你去洗熱水澡,洗的舒舒服服的,咱們再去飽餐一頓~”說着顧慕羽便放開了近似禁锢的懷抱,右手很是自然地牽起李煙羅的左手,徑直朝浴室走去。

李煙羅的指尖被包裹在顧慕羽柔潤的的手掌內,手心溫厚的熱度透過手指傳送到渾身上下。真溫暖呀,她安靜想着,踩着日光下顧慕羽修長的倒影,她從未有一刻像這樣安心惬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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