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各自生長

才至傍晚,顧公館門前已是車水馬龍,不多時,庭院內的柱燈齊齊打開,照盡滿堂清亮,地燈成橘黃色,襯得所有走在上面的人一臉柔和。

“各位,”不輕不重的一句從樓上傳來,一室言笑晏晏的賓客們噤了聲,循音向二樓看去,“今晚顧某有幸得到各位賞光,來參加小女煙羅的慶賀酒會,希望大家今晚都能盡興,顧某先幹為敬。”顧斯年身着黑白相間的英式西裝,橘黃的燈光投向他瘦削的身材,在他身後倒出一個細長的影子,他右手舉起紅酒杯,示意賓客們幹杯。一杯酒見底,大廳四周暗淡下去,只餘一束白光自頂部直射着客廳中央。留聲機悠悠轉着,一陣悅耳的舞曲在屋內響起,兩道清麗的身影自樓梯上緩緩而下,挽着胳臂走到客廳中央,伴着調子翩翩起舞。身量稍足的女孩溫婉大方,略小巧點兒的女孩明豔動人。她們面帶笑意,雙眼直望着彼此,紅白交纏如影随形,進退旋轉恰到好處,優雅的舞姿吸引了在場的所有賓客,直到兩人紛紛鞠躬致謝,大廳裏才響起如雷貫耳的掌聲。

“顧秘書長,你這小女兒可了不得啊,這才入學多久,成績上好不說,連劉先生都對她青睐有加。”一個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沖顧斯年說着。

“孫師長過譽了,煙羅還小,登不得大場面的。”顧斯年謙虛道。

“哪兒就登不得了,瞧瞧今天她和慕羽兩人的開舞,簡直是震驚四座呀,你有這兩個才貌雙全的女兒,真是好福氣啊。”孫茂平羨慕不已。

“那都是她們自個兒的努力,是她們争氣。”顧斯年一口飲盡杯中的紅酒,留下孫茂平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在那裏坐着。

“又給別人軟釘子吃了?”廖志遠遞給他一杯酒,“波爾多的木桶葡萄酒,嘗嘗。”

“哪兒有?”顧斯年細細品了一口,“味道不錯。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他自家孩子不争氣,犯了軍紀,與我有何幹系?”顧斯年毫不在意地說。

廖志遠撫了撫額角,“就你這樣耿直的性子,那些人居然還願意上趕着參加你的酒會,也不知道打的是什麽算盤喲。”他意味深長地說。

顧斯年淺笑了下,“廖長官在這裏,他們就算不給我面子,想必也不會不給廖長官面子。”他又朝廳中幾個不時往這裏瞟的女士看了幾眼,“看來很多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這宴會倒是給了他們方便。”

“心中的山水就在眼前,哪顧得了別處的風景呢?”廖志遠不動聲色地回了他一句,果然顧斯年不答話了,他彎了下眼睛,又給人斟滿了酒。

“阿姐,我們這樣偷溜出來,不好吧,顧伯伯知道了會生氣的。”李煙羅有些中氣不足地問着顧慕羽,雖然她也不喜歡酒會,而且能和顧慕羽這樣單獨相處,她求之不得呢。

顧慕羽小心翼翼地辨識着腳下的路,雜草有些深,她不得不警醒些。“放心吧,爸爸向來也不喜歡酒會的,這次是特意為你舉辦,你不用擔心那麽多,他若是知道我們都嫌酒會悶,也會願意我們跑出來透氣的。”她拉緊李煙羅的小手,“小心腳下,啊。”

“那我們現在是要去哪裏?”李煙羅對她一直保持神秘感很是好奇。

“到了。”兩人終于穿過了雜草叢生的地方,眼前豁然開朗,“這是我很久以前無意中發現的金貴地方呢。”顧慕羽徑直走過去,晚風吹起一陣陣草浪,她立時躺了下去,陷入大地柔軟的懷抱,又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小煙羅,快來。”

兩人并頭躺在一處,顧慕羽右手手指高高指向天空,“你瞧。”

李煙羅放眼望去,為眼前浩瀚無垠的銀河驚詫得只能張大嘴巴,話都說不出來。巨大的夜幕籠罩在頭發上空,閃閃發亮的無數顆星辰好似近在咫尺,一伸手就像把這滿天星鬥都擁在了懷中。

雖然已快是夏日,但入了夜還是有些涼,顧慕羽感覺到身邊人發了個抖,便伸出手去把人摟向自己。

突然,顧慕羽眼角一閃,驚喜道:“居然有流星,小煙羅,快許願!”她坐直了身子,雙手交叉,閉上雙眼,靜靜許願。

李煙羅擡眼從她背後望過去,越看越覺得這人怎麽生得這般好,即便在黑夜中,也明亮得讓人移不開眼。晚風吹動着顧慕羽的發絲,月牙兒耳墜輕輕晃動,像一只小貓撩撥着李煙羅柔軟的小心髒,她右手撫上頸前的項鏈,把那顆星星緊緊壓在胸前,心中默念着: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年少時,情意生長也許就是這樣簡單,一縷清風,一抹星光,一道背影,我就這樣靜靜望着你,心房不自覺被偷偷開啓,滿滿當當裝的都是你和我的過往與當下,而且,還有未來。

只是,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那個時候,純真的她們不會料到兩情若是久長時,真的會有豈在朝朝暮暮的無奈。

“有小煙羅的消息了嗎?”顧慕羽一覺醒來,顧不上脖子後面的生疼,忙穿好衣服下樓就找到顧斯年急切地問。

顧斯年虛靠在沙發上,神情有些不自然,他點點頭,“我們的人昨晚上在沈城軍事學校找到了煙羅。”

顧慕羽納悶:“軍事學校,小煙羅怎麽去了哪裏?”

顧斯年沒有正面回答她:“三年前的冬天,你和煙羅私下裏做了什麽,以為我和你廖叔叔都不知道嗎?”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因為那件事他和廖志遠也暗中參與了。好好的一場打倒列強除軍閥的大革命卻以血腥屠殺□□黨人結束,他真的失望透頂了,跟随載之輾轉南北的時候他一點也不覺得苦,因為他知道他們是在創造光明,可是現在他卻動搖了,這樣的一群人真的能夠讓中國站起來嗎?四年過去了,國民黨坐穩了中國政局,可是列強仍然像吸血蟲一樣死死吸附中國,外患重重,而當局縱容貪官污吏、土豪劣紳肆意壓榨百姓,民不聊生。

“爸爸,原來你們真的知道啊,難怪小煙羅和我說一定是你們在暗中幫我們,我們才能那麽順利地把那兩個人送到碼頭。”顧慕羽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他們都是好人,我讀過他們的報論的,我覺得他們的主義不比三民主義差,也許他們的法子更能夠救中國。”

“這些話,你在我面前說說就罷了,到外面去可不能亂說。”顧斯年凝視着她,也是這樣年少的時候,他也在接收各種主義的熏陶,想要求得一種救國救民的法子。

“我知道。爸爸,這些年他們不是忙着互相之間争地盤,就是忙着圍剿□□人,可您偏偏自降其職,愣是一趟渾水也沒有涉過,我就知道您肯定會支持我的。”顧慕羽眼中流露出對顧斯年的敬意,她一直都堅信她的爸爸是個明事理的人物。

廖志遠端着一碗清粥緩步走了進來,“羽丫頭,你可把他們想得太仁慈了,你爸爸怎麽可能是自降其職?”他走到顧斯年身旁坐下,舀了一勺粥,仔細吹了吹,正想往人口中喂,就感到腰上驀地絞痛一下,顧斯年狠狠瞪了他一眼,收回擰他的手,接過了他手中的碗,自己慢慢吃了起來。他也不惱,眸中閃過一絲笑意,回過頭來又對顧慕羽說:“大革命失敗後,黨內也借機清洗所謂的異己,你爸爸哪兒頭都不站,要不是載之的緣故,恐怕早就被開除黨籍了,哪兒還會有現在的日子好過?”

“除了載之,還不是因為有你的力保。”你也因為我受了牽連,顧斯年插了一句。那年之後,顧斯年降任為宣傳科科長,直接被踢出了中樞機構,而廖志遠因和他走得近,雖然沒有被收去兵權,但是上峰另派了人與他共同執掌軍事,實際上也是被削了權,不過兩人內心都沒有太大波動,可能是因為對國情的麻木,他們這樣反而樂得清閑。還能夠在黨內說得上話,有權力可使,保護得了想保護的人,足夠了,他們兩人都這樣想。

“所以小煙羅是在沈城遇見了當年我們救過的人嗎?”顧慕羽這些年也看得清明裏面的門道,不過她現在更想知道李煙羅的下落。

“沒錯,我們的人說煙羅剛下火車就遭遇了一場槍戰······”

“什麽?那小煙羅有沒有受傷,她怎麽樣了?”顧慕羽一聽到槍戰就慌了心神,連忙打斷了顧斯年的話。

“羽丫頭,你先別着急,煙羅丫頭沒事,你聽你爸爸說完。”廖志遠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着她坐到沙發上。

顧斯年心裏感慨了一句,果然女生外向呀,繼續說道:“那些人護送武器走漏了風聲,同沈城的駐軍打了起來,煙羅夾在他們中間好像又幫了他們一把。至于她為什麽去了軍事學校,我們的人也不清楚,煙羅只讓人傳話說等她安頓好了,會寫信回來,讓我們莫要着急。”顧斯年隐約覺得這丫頭去那裏十有八九就是為了顧慕羽。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想要不被人欺負,就必須要讓自己變得強大。

這不是他第一次從煙羅口中聽到這番話,經歷過那次的綁架事件,她就一直在暗中讓志遠教她本事,那時候他以為她只是想保護自己,沒有想到原來她想保護的從來都只是顧慕羽,眼看着她也漸漸長大,如果眼下她沒有遠走,想必她留在江城也會選擇去軍事學校進修。

她對顧慕羽的情誼一點也不比顧慕羽對她的少,顧斯年覺得自己真的可以放心了。

“她是讓我不去找她?是這個意思嗎?”顧慕羽的眼眶有些發酸,她的小煙羅遠赴沈城、進入軍事學校,她都明白是為了什麽,可是她舍不得啊,明明小煙羅比她小,她才應該是保護小煙羅的人,可是小煙羅卻選擇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成長為參天大樹,要為她遮風擋雨。“真是個小傻子,”顧慕羽哽咽道,“為什麽不等我一起去呢?”

“兩個人都一樣傻。”顧斯年喃喃道,也不知說的是顧慕羽和李煙羅,還是廖志遠和他自己。

廖志遠暗自伸出手去揉了揉顧斯年的腰,顧斯年僵了一下總算沒有躲開,廖志遠覺得今天屋內的溫度真讓人舒服,勾了勾嘴角便對着顧慕羽說:“煙羅丫頭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她既然平安到了沈城,現在又進了軍事學校,肯定有了自己的打算,羽丫頭你也不要太過擔心,靜待她的來信吧。”

“她就是這樣,說一不二。只要她人沒事,我就放心了。”我也會在這裏慢慢變得強大,重逢後,再也不會有人、有事将我們分離,顧慕羽等着那一天。

“那你今天還是去按時學院吧,功課不能落下。”顧斯年見人恢複了往日的樣子,心裏很是欣慰,果然孩子們都長大了。

“我知道的,爸爸,一會兒我就去學院。”顧慕羽點點頭,剛才她只顧着小煙羅的事,現在看着爸爸和廖叔叔,她心下了然,嘆了句終于還是在一起了,還好沒有錯過,于是淺笑着有些意味深長地給兩人留了一句:“廖叔叔,麻煩您照顧好我爸爸,我先走了。”說完便揚長而去,沒有看到身後的廖志遠點頭微笑,而顧斯年一臉疑惑、震驚和訝異。

什麽時候發現爸爸和廖叔叔的感情不同尋常呢?顧慕羽也記不清了,她只是在明白自己對小煙羅的感情後,才恍然大悟原來身邊的至親竟然藏着這樣大的秘密,而自己去詢問,呃,應該是質問廖叔叔的時候,他反而像是松了口氣,把很多事情都告訴了她,她那時候聽着他們的故事,一樁樁,一件件,腦海裏飄蕩着她和小煙羅的過往,二者交織着,結成一張名叫“愛情”的網,細密地包裹着她,讓她覺得很安心。

她曾以為這是大逆不道,為世俗所不容,可是廖叔叔告訴她,愛由心生,心的聲音騙不了自己,如果聽不見這道聲音,那麽心一定會很疼很疼。她也怕疼,所以她想認真跟着心走,可是她看着爸爸和廖叔叔,心裏又充滿了迷茫,如果她的小煙羅也像爸爸這樣不願意接受這份感情,她能夠做到像廖叔叔這樣眼睜睜看着心愛的人組建自己的家庭,而只能夠默默守護嗎?她不敢去想,她選擇不說,只是貪戀着每一刻的相處,想着再多一點時間吧,讓她擁有足夠的回憶就好。

可是她沒有料到,幸福來得這樣措手不及,她喜歡的女孩也一直喜歡着她,這是哪裏來的幸運?她想去廟裏還願,她想給流星親吻,她想去擁抱愛人,想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樁樁件件都承載着她的欣喜若狂。

如今,爸爸和廖叔叔也終于在一起了,一切都很好,不是嗎?

只是,小煙羅,我很想你啊,我的小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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