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秋夜禮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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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常彪苦惱地抱着頭靠在凳子上,他不知道該怎麽向于木開口,自己的兄弟當了叛徒,還害死了八路軍的人,他怎麽想怎麽憋屈。原以為這場仗就算掉層皮、換身血他們也能硬扛下來的,現在可倒好,他們就像喪家之犬一樣被打得倉皇逃竄,連龍岩山也拱手讓人,現在只能躲在虎硯山的林子裏,真是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而且,他腦子裏又想到一種可能性,讓他的臉色在自責、惱怒、憤恨中不停轉換。

阿九腳上的傷有些加重,但他此時也顧不得了,賀常彪就坐在他對面,一張臉變化多端,精彩紛呈得讓他心驚肉跳。“賀常彪,你怎麽了?”他投了一塊小石子在人腳邊,才讓賀常彪回過神來。

“小書生,”賀常彪語氣裏透露着從未有過的懊喪,“你們說的那個‘無間之城’可能馬上就能實施了。”他憤憤地一拳捶向靠着的樹幹,驚得上面假寐的布谷鳥頓時撲棱着翅膀飛出林子。

于木瞬間擡起了頭,疑惑地問:“什麽意思?”就算日本人已經占領了龍岩山,修建兵工廠又不是一個晚上就能完成的事情,于木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顫抖着聲音說,“你不要告訴我龍岩山上就有兵工廠?”

賀常彪耷拉下腦袋:“有的,雷懷貝也知道在哪裏。”

言落真的連一絲笑也撐不起來,她掰開于木緊抓着大腿的手,目光含憂地不住撫摸着,“大當家,那個地方在哪裏,有多大?”

“就在離山卡大概一裏的地方,平時人要上山的話,走的多是另一邊,那時以前老當家暗中讓人建的,也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麽的,更沒有見過他用起來過,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可偏偏當了叛徒的人就知道,日本人這下可就更省事了,早知道會有今天,當初老當家離開後他說什麽也得把那個地方直接封了,“它依山洞而建,裏面很寬敞,估計有五間正堂那麽大。”

于木努力回了個安心的笑容給言落:“事已至此,我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無間之城’就要實施了,我們必須打起精神。”犧牲已是習以為常,堅持才是最好的回報,“聽我說,龍岩山我們現在是過不去了,兵工廠既然是在山下,明天一早日本人肯定就會開始行動,他們的防守一定很牢固,強攻不行,只能智取,就算只有一條裂縫,我也要給它撕出個口子來。”

“隊長,讓我回去找大部隊吧,沒有他們支援,我們打不下來。”張虎環視了一下在場人的所有武器裝備,四兩撥千斤也不是這種說法吧,這簡直是那個什麽,哦,對,拿雞蛋硬碰石頭。

于木沉吟了下點頭答應了,希望時間能夠來得及吧,實在趕不上,那麽只要能毀了‘無間之城’和小崗寧二,就算丢掉性命也不虧了吧。“張虎,那你就下山吧,這邊的路好走些,你……”要是出去了,還是別再回來了,這裏馬上就會成為人間煉獄。

張虎“蹭”地站起身子,向于木敬了個标準的軍禮:“隊長,我保證會帶着大部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你一定要等我回來。”他就算跑廢了這雙腿也得給于木他們帶來生還希望。

“好,我等着你給我們解圍。”于木的軍禮依舊潇灑有力,恍若這只是場普通的道別,等再相會,她們依舊可以暢談打仗時那些趣事兒,“但是只有三天,三天一過,你們還趕不回來,就千萬別再踏進這裏。”于木重重拍了下張虎的肩膀,革命需要流血,但更需要留種。

張虎揚了揚脖子,努力克制着嘶啞的嗓音:“保證完成任務!”

于木接過賀常彪遞來的地圖,快速地分析了下虎硯山的地勢,好在這座山不是卦眼,只是位于整條龍虎山脈鹹卦之勢的主卦一側,靈性并不強,也不像龍岩山那樣卦中有卦,僅僅比普通山峰多了些天地的潤澤罷了,所以虎硯山給人印象最深的便是它的高大巍峨,以及藏在山林間連十根手指頭都數不過來的野果、野菜,至少待在這裏,她們不用發愁吃喝問題。

“大當家,明天一早我們先下山繞到龍岩山那邊查探一下日本人的動向。既然你說兵工廠就在山卡附近,那日本人肯定不會在山寨裏多做停留,候在寨子裏的人想必只有那個二當家,還有沒有路可以避開日本人到山上去?”龍岩山的山體很寬,日本人就算傾巢而出也不能把整個山下都守得滴水不漏,于木在想如果能上了寨子,把日本人引進林子裏就好了,還是逐個擊破的辦法行得通,至于怎麽把日本人引進林子,她想把小崗寧二給綁架了,就憑他對戲曲的癡迷,她不怕他不上鈎。

賀常彪仔細回想了一下,除了慣走的那條路,還有就是······,他眼前一亮:“我知道有條路,日本人一定沒有發現它,但就是特別難走,有的地方只能徒手爬上去。”那是他少時貪玩無意中發現的,後來也沒去過,因為老當家找到他後就嚴令他不許再去那個地方,他雖然不明白那是為什麽,不過他對老當家的敬慕足以抵消他對那條路的好奇。剛剛他在回憶的時候居然還能夠記得起來有這麽條路,就連路口在哪裏他的腦中也像幅畫似的清清楚楚,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應該知道為什麽老當家不讓他去那條路了,但是他不敢确定,從一開始就不抱希望總比希望破滅的好,于是他沒有繼續把下句話說出口。

于木沒有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堪堪點了下頭:“有路就行。”她示意大家都往地圖上看,“我是這樣想的,我們在山腳綁架小崗寧二,扯出幌子把日本人騙進林子裏,等他們分頭行動時我們就一小波一小波消滅之,然後綁着小崗寧二混進兵工廠,把那些毒氣彈和細菌彈毀掉,你們覺得怎樣?”

張虎聽了覺得太過冒險,便問:“隊長,我們不能再用上龍岩山的地勢嗎?小崗寧二身邊有那麽多人,怎麽會是說綁架就能綁架得了的?”

“龍岩山靈只能為自身起防禦功用,我們不能肆意用上這一點,沒有大用不說,而且如今雷懷貝占了那裏,你覺得他會把對自己有威脅的東西留下來嗎?”阿九回味了一下于木的意思,不太确定地說,“隊長,你是想唱曲兒把小崗寧二勾出來?要不再想個辦法吧,他雖然不是正經軍人,但也不會是個善茬。”

于木看了眼身旁明顯贊同阿九話的言落,故作輕松地歪了下頭:“我只是有這樣的計劃,具體怎麽做,還得要明天打探過情況再說,萬一小崗寧二并不在這裏,那我自然沒有辦法從憲兵隊把他綁出來。”她捏了捏言落的手腕,把手指的熱度傳遞給她。

“這樣,上山把雷懷貝他們滅了以後,我再帶着些人下山,和你們上下夾擊,小鬼子弄不清哪頭更重要,就會蒙一段時間,我們就趁這個時間徹底打進去。”賀常彪也明白人少的情況下只能制造混亂,渾水摸魚,才有可能得到他們想要的結果。

“嗯,那就暫時這樣決定,等明天探完虛實,我們再進一步商量。”于木從懷裏拿出一直妥帖收藏的隊旗,這個東西是她比照着真正的隊旗親手做的一面,除了大小有異,她手裏的隊旗還有一點不同,那就是在旗面右下方也有一株嬌豔的芍藥花,個中機巧同她送給方依依的那張手帕一模一樣。她溫柔地來回撫摸了好幾把,在芍藥花蕊那裏流連了許久,才走到張虎身邊,拉出他的手,把隊旗鄭重地放進他的掌心:“一定要讓第七支隊一直走下去。”

阿九也走到他身邊,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繼而偏過頭去,不想被人發現自己在燭光下已經通紅的眼眶。張虎低下頭飛快地抽動了一下堵塞的鼻頭,小心翼翼地把隊旗收到貼身之處,:“隊長,阿九,我走了。”于木和阿九都沖着他微微笑了笑:“保重。”

目送着張虎的身影沒入林中,于木又擡眼看了看漸漸沉下來的天色,真是不敢相信她們又經歷了一天的變幻莫測:“傍晚了,秋天山裏黑得也早,大家今天都累極了,趕緊在祠堂裏好好休息下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也許是故意的,于木把“明天”二字念得極重,人們常說明天怎麽樣怎麽樣,可是明天永遠不會到來,這一刻她多麽希望自己口中的明天真的不存在,沒有孤注一擲,沒有血流成河,沒有死而後已。

賀常彪和阿九沒說什麽,對視了一眼便起身走了出去,他們都明白于木的意思,此一役,不成功,便不許成仁。

言落一直靜靜地坐在她身邊,現在一幹人等都不在,她醞釀了一下午的話終于可以說出來了。

“大木魚,我們今晚就成親吧。”言落拉起于木的手,輕吻了一下,炯炯有神地望進于木的眼睛。這不是她心血來潮的商量,而是她傾心守望的夢想。

“啪嗒”“啪嗒”,于木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小煙羅,我……”,話一出口,便被愧疚淹沒得無以複加。

言落輕輕舔去于木的淚水,又吻了吻她的眼角,戲谑地說:“大木魚,我可是在向你求婚耶,你不答應的話,我好沒面子的,雖然也沒有人在看。”

“你都說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那現在為什麽還要去困擾自己呢?”言落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心上,讓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跳,“良宵苦短,你确定要辜負大好時光嗎?”

于木被她最後故意說得旖旎的話給逗樂了,抹了下臉,嗔了她一眼:“表白和求婚都該我來的,誰知道讓你搶先了。”

“你向我表白,我對你求婚,這不是正好嗎?我們永遠都是這麽的合拍。”言落把頭埋進于木的頸窩裏,張嘴咬了一小口,“還不快說你願意啊?”

“可是我都沒有準備定情信物。”于木事先想着等到了第六支隊的駐地,她再張羅喜事的,她要和小煙羅同所有普通的夫妻一樣走過所有的成親流程,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不管首長和戰友們支持與否,她都無所謂了,幸福這個小東西要是只能靠別人的目光來維持,那還稱得上幸福嗎?不過,她沒有料到,成親的事來得這樣倉促,虎硯山什麽都沒有,她怎麽可以這樣委屈她的煙寶兒?

言落一副“我早就知道你來不及準備東西”的神情,神神秘秘地從懷裏拿出什麽來,還握得嚴嚴實實,愣是沒讓于木瞧出來是個什麽東西。

“是不是很想知道這是什麽呀?”言落緊握拳頭在人眼前晃來晃去,看着她的眼睛随着自己的手轉了又轉,嘴角的弧度随着于木眼裏越來越濃的好奇大大加深,才猛然定格,手心的東西“簌”地一下出現在兩人眼前。

于木不敢置信地托起兩條細銀碎鏈,仔細辨認了一下,驚呼道:“這不是那年我送給你的項鏈嗎?這麽多年了,你居然還留着?”她的眼睛又滴溜溜轉了一圈,“不對啊,我都看過你全身上下了,你是把它藏在了哪裏啊?”

言落不無尴尬地輕咳了一聲,不自然地摸了摸熱度漸漸增加的耳垂:“之前還說我本事大呢,難不成我連兩條項鏈也藏不住啊。”

于木知道她害羞了,吃吃地笑了一下,又把目光移到另外一條項鏈上,很明顯這是比照着另外一條而做。同樣的細銀底子,一致的碎鑽點綴,有分別的便是內裏的彎月紋飾,前段倒挂着的一鈎镂空月牙兒及其中央鑲嵌的一顆黃水晶,月牙兒下方還垂吊着幾縷短小的銀鏈,做成了清輝灑落的模樣。

一條星鏈和一條月鏈,小煙羅的心意如何,從來也不用猜測,此刻更不用言說,因為她們所思所想從來都是一樣的。從她們相遇那天起,星月相随就是她們的寫照,哪怕分離了九年,可是她們的心都是落在對方身上,即便不明生死,她們仍懷揣美好的願景,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願舍棄心中那份執念。

都說滿月當空之時,是看不到星星的,是的,因為彼此的光芒都足以照亮整片夜空,它們是那樣耀眼奪目,所以才會被深深吸引,而後将一顆心都毫無保留地交付給彼此。星與月比人的生命來得長久,月升星起,相守不語,黑夜的掩映下,滿幕都是它們無須同時出現便可心心相印的恬靜,它們讓天地生色,使彼此安詳,僅是一眼對望,便已地老天荒。

“你這是什麽時候做的?是在你去沈城之後?還是我們分離之後?”于木憐惜地捧着兩條項鏈,生怕就把它們磕着碰着了。

言落紅着臉嗫嚅着:“早就做好了,就在那次我們吵架之後沒幾天,我偷偷讓工匠師傅做的,本來打算就這樣一輩子貼身收藏着,哪想到還會有一天能夠送給你。”言落一直沒有對于木說過她的情意何時升華的,其實感知到的時候僅是個契機罷了,愛情不是就那麽一個瞬間才爆發的,它在漫長的相處時日裏慢慢升溫、發酵,到了某個臨界點就像岩漿噴發那樣,把整個人從上到下、由裏到外充盈得實實在在,叫人再也無法忽視它的熾熱與浩大。就像于木對方依依講述的那樣,她的大木魚是在那個時候才醒悟過來,而愛情卻早已滋生,随着血液游走全身,浸入骨髓,抽不離、拔不去。

于木眸中的溫柔滿溢得盛都盛不了,她把星鏈“咔嗒”一聲打開,雙手貼上言落的脖子,仔細給人戴好,又把月鏈放在言落手心裏,柔聲說道:“給我帶上吧。”

言落将将給她戴好,就被她一把抱住,兩人抵着額頭,于木碰了碰她的嘴唇,右手托起兩人胸前的星與月,低語着:“煙寶兒,我願意,我們成親吧。”

“好。”言落按着她的後腦勺貼上了于木的嘴巴,淺吻了一下,望進她的眼裏,看着裏面那個小小的自己,歡喜得不知道說什麽好。

虎硯山的祠堂肅穆冷清,又是秋夜,蕭條得讓人後背發涼。于木牽着言落的手,“叩叩叩”三聲敲上賀常彪和阿九的房門。“大當家,這山上有酒和紅燭嗎?”于木其實也沒報多大希望,但是沒想到賀常彪打開門問清她的意圖後,真的讓人從一間舊屋子裏給她們找了出來。

“隊長,你們這是?”阿九看着他們忙活了一會兒把案桌擺在了祠堂外的空地上,還點上了一對紅燭,倒滿了兩杯酒,又見于木和言落胸前戴着明顯是同一風格的項鏈望着對方笑語嫣然,這才一拍腦袋反應過來,“欸,好事,好事。”

“大當家,阿九,于木今天請你們倆做個見證,我和小煙羅今晚正式成親,從今以後我們生死不離。”于木凝視着言落,拉起她的雙手,“東西準備得倉促,委屈你了,煙寶兒。”

“成親的人是你,我怎會委屈?”言落順從地張開手掌,和于木十指緊緊相扣,“阿九,可以請你幫我們贊禮嗎?”

阿九連聲應着:“好嘞好嘞。”

“一拜天地。”感激上天讓我們相遇,十六年前的伸手成全十六年後的執手,此生終于圓滿。

“二拜高堂。”爸爸/顧伯伯、廖叔叔,我和小煙羅/阿姐終于在一起了,你們在那個世界一定也過得很開心吧,我們都會幸福的。

“雙妻對拜。”小煙羅/大木魚,我愛你。

于木和言落牽着手從地上起身,傧相贊禮,三次叩拜,友朋見證,此後,她們便是名正言順的愛人伴侶。

江水生姻緣,眉眼入心間。

共浴盡嬉玩,抵足貪癡纏。

執筆情意見,起舞風姿顯。

柔荑雪地牽,鴻雁春夏傳。

芍藥箴言點,螢火思緒千。

煙花漫天綻,星月流光轉。

硝煙斷相伴,夢魇随身邊。

重逢許衷戀,對拜了夙願。

于木端起案桌上的兩杯酒,遞給言落:“紅雙燭,合卺酒,與卿對飲望白首。”

言落穩穩接過,勾着于木的手腕,湊到酒杯邊,笑看着近在眼前的心上人:“風靜夜,紫竹林,随君一舞祈長寧。”

兩人一同握着星鏈和月鏈,相視而笑,緩緩飲盡杯中酒。

“可否有幸邀請我的新婚愛人共舞一支?”于木略略彎了下腰,探出手擱在言落齊腰高處,挑起眼角沖言落偏偏頭。

言落抿了抿薄唇,嘴角不自覺勾起一絲弧度,她把手放在于木掌心裏:“求之不得。”

林中風聲沙沙,屋旁竹葉窸窣,草間秋蟲輕啼,給了她們一段特別的舞音。多年前練習的舞步在搭上手的瞬間活靈活現地湧出腦海,搖擺、進退、轉身、回旋,絲毫沒有生疏的地方,就像兩人的感情從來不會因為時間而有隔閡,反而歷久彌堅,醇厚似酒。

她們是夜空下的精靈,翩翩起舞,芳華萬千。

作者有話要說:

拜堂成親真的是我最喜歡的場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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