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咨爾郭絡羅氏,令族鐘祥,內庭秉訓,柔嘉賦質,克修四德以樹儀;恪敬持躬,宜翼六宮而佐治。茲仰承太皇太後慈谕,冊爾為宜嫔。爾其式勤師儉,奉阃範而益著芳聲;履順守謙,荷寵光而永綏介福。欽哉。”
皇帝登基十多年,冊封妃嫔的套話張口就來,半點都不帶猶豫的。晨音想過皇帝會護着她,但是沒料到皇帝的方式這般簡單粗暴——佟貴妃說她以下犯上,冒犯宣貴人。皇帝便封了她比宣貴人更高一級的嫔位,而且還是以宣貴人靠山太皇太後的名義。皇帝此舉,就差沒明着說,晨音這巴掌打得好了。由此可見,皇帝是有多不待見宣貴人。想來也是,佟貴妃與宣貴人同為皇帝的表姐,宣貴人出身的博爾濟吉特氏更為顯貴,且上面還有同樣出身蒙古的太皇太後與太後。可佟貴妃如今卻身居高位,而宣貴人只是個小小貴人。個中因由,除了與皇帝刻意削弱蒙妃在後宮的影響力有關,和宣貴人那副愚鈍跋扈,拈酸吃醋的性子更是脫不了關系。宣貴人若是知曉了此事,怕是得直接氣背過氣吧。畢竟她前幾天還譏諷過晨音福薄,只能一輩子住偏殿。晨音自認不是個記仇且小心眼兒的人,但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她從身到心比夏日吃了冰碗還舒坦。晨音神清氣爽的的領旨謝恩。皇帝親自把她扶起來,與她對視一眼,觑着她舒展的眉眼,也跟着牽起唇角。氣氛一時大好,完全插不進旁人。佟貴妃死死捏着帕子,才壓制住心頭不斷翻湧的嫉妒、憎惡、怨恨,幹巴巴的開口道,“皇上如此貿然冊封……”
佟貴妃完全不提自己,只拿旁的說事,“宣貴人畢竟出身蒙古科爾沁,上面又有太皇太後,皇上怎好如此打她臉……妹妹,你說是吧?”
佟貴妃此刻,完完全全一副賢妃面孔,萬事為皇帝考慮。把晨音這個驟然獲封的人,襯得跟只知逢迎的奸妃無二。晨音若是應下她的話,那便意味着自願放棄冊封。若是不應,那就是侍寵生驕,不知為皇帝着想。這樣的口|舌伎倆,幾乎每個後宮女人都會用——晨音心底冷笑,佟貴妃怕是被她突然獲封的事氣昏了頭,竟然在皇帝面前使出這樣淺顯的招數,來質疑皇帝的決定。是把皇帝當傻子了嗎,還是真當皇帝脾氣好——晨音沒有應答的意思,等着皇帝替自己出頭。“冊封宜嫔一事,月前我便給回禀過老祖宗,也告知過你,後宮幾乎人盡皆知。只是前陣子朝政繁忙,才暫且擱置,如何算得上貿然?”
方才還面目柔和的皇帝,這會兒已是換上一張冷臉。他不是獨斷專橫的君王,朝堂之上也會多聽大臣谏言,可那是涉及國泰民生。如今他不過是升升中意女子的位份,嫔位而已,能有多大影響,至于拿蒙古與太皇太後來壓他?別人不知道也就罷了,佟貴妃這個常年往慈寧宮跑的人,難道也不清楚太皇太後心底到底有多膩煩宣貴人。否則這些年下來,宣貴又豈會只是個貴人。皇帝意味不明的瞥了佟貴妃一眼,冷淡道,“正巧你在這裏,朕還有事交代你去辦。”
“聖旨已下,宜嫔如今的位份再住在儲秀宮偏殿不合适。你着人盡快把翊坤宮收拾出來,擇日讓宜嫔搬進去。”
佟貴妃面色發白,皇上那随意一瞥,竟讓她有種被看穿的感覺。翊坤宮。翊坤宮的“翊”乃輔佐之意。“坤”自然是指坤寧宮了。皇帝竟一上來,便把郭絡羅氏擡高到這個位置。佟貴妃攥緊掌心,背後冷汗浸了上來。她不知皇帝把翊坤宮給郭絡羅氏,是早有定奪,還是察覺到了什麽,變着法子告誡她。畢竟如今她才是後宮中位份最高,且暫攝六宮的貴妃。這翊坤宮,怎麽看也是給她住才合适。什麽叫偷雞不成蝕把米——佟貴妃今日算是徹底知曉了。她本想借由宣貴人,讓皇帝親自處置郭絡羅氏,哪知道誤打誤撞,反而成全了郭絡羅氏,讓皇帝把擱置已久的冊封想了起來。還順便,把翊坤宮給了郭絡羅氏。佟貴妃腦子霎時清明許多,不敢再出言勸阻,牽強笑着應下皇帝的話。-晨音由皇帝送回儲秀宮時,夜已深了。顧問行觑了眼歪在貴妃榻上與晨音說話的皇帝。心下了然皇帝今夜肯定會宿在新封的宜嫔殿中,不用吩咐,麻溜地端了熱水上來,伺候皇帝沐浴梳洗。杪春這個平日裏呆頭呆腦的小宮女,今日也似突然開了竅。一點不落顧問行之後,手腳麻利的幫晨音時拾掇好,換上寝衣。匆匆行完禮,一溜煙兒的退下了。大概是被杪春幾個着急忙慌的宮人鬧的,殿內的氣氛有些古怪,特別是殿門合上,只剩下她與皇帝後。古人言,“月下觀男子,燈下看美人”皇帝坐在拔步床床沿,一雙黑眸從晨音未施粉黛的臉上,滑到那截白嫩嫩的脖頸上。驀然想起當初在坤寧宮,晨音着一身紅衣俏立燈下的模樣。皇帝喉結微動,目光不自覺又往下移了幾寸,落在某處高聳上,右手往床上一拍,啞聲道,“來!”
明明是同床共枕幾十年,生了三個兒子,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可這一刻,晨音還是莫名有點緊張,大約是她已經許多年都沒看見皇帝眼神這般炙熱的緣故。晨音的指尖不自覺攥了攥,慢吞吞朝皇帝走去。離床邊大概還有三兩步的距離,便被等不及的皇帝拽住胳膊,大力拖進懷裏。晨音早就發現,如今的皇帝似乎喜歡捏她的後頸。這一次,也不例外。皇帝一手锢在她腰上,一手托住她的脖頸,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指尖細細摩挲着。很癢。晨音下意識想躲,卻被皇帝霸道地箍緊不許她逃脫。晨音忍不住小聲道,“癢的……”
皇帝漫不經心的“嗯”了聲,動作卻沒有半點松懈,反而把唇直接抵上晨音白膩的耳畔,低低道,“你要習慣。”
獨屬男子的滾燙呼吸,幾乎全擠進了晨音的耳朵裏。晨音被刺得渾身一僵。兩人就隔着層單薄的寝衣,皇帝自然察覺到了她的反應——像一只受驚過度炸毛的貓。皇帝臉貼在耳畔,沉沉地笑起來。笑着笑着,細細密密的吻沿着柔軟的頸項,自然而然一路往上,移到晨音嫣紅的唇瓣上,輾轉吸吮。晨音迷蒙雙眼,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臉,恍然間像是回到了前世今生,初見他的那個午後。被按在床上時,晨音腦子還有些暈乎。似确認一般,擡手想去摸他高挺的鼻尖。不巧,皇帝正半直起身脫衣服,與她的手錯開。“怎麽?”
皇帝雖沒領會她的意思,卻還是自然握住了她的手,愛憐的捏捏她指尖,安撫道,“別怕。用不着手,不會弄疼你傷口。”
這是什麽話!他這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晨音一腔柔軟心思被他氣得消散殆盡。等他再覆上來時,咬緊牙關怎麽也不肯配合了。“這時候鬧什麽脾氣?”
皇帝磨牙,一手把晨音摁住,惡狠狠道,“你就是學不乖,看朕怎麽收拾你……”
……隔日,晨音睜開眼時,外面太陽已高挂在了天上。外間的杪春與湯嬷嬷聽見動靜,忙撩開簾子,笑盈盈往晨音泛着春光的頰上掃了一眼,張口便給晨音道喜,恭賀她得封宜嫔與承恩。晨音擺擺手讓二人起來。湯嬷嬷手捧晨音今日要穿的衣裳,邊笑吟吟地問,“娘娘身體可有不适?”
她倒是對晨音的新身份适應得很快,這稱呼都跟着變了。晨音動了動被子兩條酸澀的腿,面上依然是一派淡定,搖搖頭。“娘娘可別害羞。”
湯嬷嬷以一種過來人的語氣勸道,“若真的不舒服,得上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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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晨音當然知道。但她并不想大清早起來聊這個話題。因為藥昨晚已經有人幫她上過藥了。“今日宮中可有什麽事?”
晨音随口扯遠話題。“有啊。”
杪春跟只歡快的小山雀似的,笑着跟晨音說道,“今日一早,便有好幾位小主差人送禮過來,恭賀娘娘晉封,還特地遞帖子,說是選個天氣好的日子,請娘娘小聚。”
至于為何不直接上儲秀宮來,大抵是唯恐忌諱“養病”的安嫔。昨夜安嫔被拉回儲秀宮後,皇帝便下過嚴旨,安嫔‘病愈’之前,不得外出。“對了,還有內務府的人也來了,不但把殿中這月的俸銀捎了過來,還給孝敬了娘娘許多時鮮的果子,一點都不像素日裏扣扣搜搜的模樣。”
之前每月領俸銀時,杪春免不了要受內務府那些人的冷眼,如今一朝翻身,別提多快活了。“嗯,那人還說,要給按品給娘娘添置殿內陳設。不過湯嬷嬷回絕了,說是過些日子娘娘便要搬去翊坤宮,讓他們好生添置翊坤宮便是,眼下這裏不必太過麻煩。”
湯嬷嬷正替晨音扣盤扣,聞言朝晨音福了福身,告罪道,“奴才自作主張了。”
“我還能不知道嬷嬷。”
晨音虛托了湯嬷嬷一把,笑着回道,“你做得很好,如今宮中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咱們。槍打出頭鳥,此時确實不宜過于張揚。”
昨日皇帝讓她踩着宣貴人的臉封了嫔,若此時太過張狂得意,難免成為衆矢之的。“奴才省得。”
湯嬷嬷點點頭,輕扯了杪春衣袖一下,示意她去外間守着,這才輕聲與晨音說起另外一樁事,“今日天不亮,安嫔使人悄悄給奴才遞信,說是想見娘娘一面。”
昨夜的事,湯嬷嬷從杪春哪裏知曉了個七七八八,隐約能察覺到晨音對安嫔态度較往日不同。她雖猜不透晨音的用意,卻下意識選擇相信晨音。否則,她才沒那心思給安嫔傳信。“嬷嬷,你安排一下。”
晨音說道,“趁着午後,我去正殿一趟。”
湯嬷嬷颔首,“娘娘放心,奴才會提前把雲芝和小松子引開。”
雲芝與小松子,便是佟貴妃安插在儲秀宮偏殿的人。方才湯嬷嬷特地讓杪春去外面守着,正是防他二人。-午後,晨音避開儲秀宮衆人的眼,獨自出現在門窗幽閉的儲秀宮正殿。安嫔一見到她,二話沒說,雙膝一彎,行了個十分重的下蹲全禮。晨音避開,淡淡道,“你先起來,我有話與你說。”
“昨夜多虧妹妹救我性命,可因我愚鈍膽怯,不夠果斷,最後還連累了妹妹受傷。妹妹大恩,我如今這樣子也無以為報,還請妹妹受下這個禮。”
安嫔保持行禮的姿勢,昨夜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她回來後吓得一夜未眠。把山洞中為何會出現和尚,青桃又是怎麽死的,為什麽皇上明明沒審明白,便直接下旨要處置她們這些人。安嫔把所有事串在一處想,結果當然是什麽都沒想明白了。但有一點,她心底倒是十分清楚的……所以今日天不亮,她便迫不及待打發心腹去請晨音了。晨音睨着安嫔,她如今這幅恹恹的臉色,再配上言語動作,整個人瞧着倒是沉靜真誠許多。可晨音卻十分不習慣這樣一口一個‘妹妹’,毫無棱角的安嫔,唇角抽了抽,“差不多就行了,你好生說話。”
兩人同居一宮快一年了,安嫔究竟是什麽脾性,她太清楚了。“啊?”
安嫔面上一僵,似沒理解到晨音的意思。“我讓你別裝了,有話說話。”
晨音不耐道,“我不能在你這裏久待。”
“我沒裝啊!”
安嫔一臉委屈,眼眶緋紅,“昨夜你先是給我鬥篷,教我脫困之法。又不惜為我掌斥安貴人,得罪佟貴妃,引來皇上。”
“後聽說我要被處置了,更是冒着性命之憂擅闖養性齋,揭露敬嫔,保我周全。甚至還替我擋金簪受傷。我是真的承你這份情,十分感激。”
“往日是我眼瞎對不起你,不知這深宮之中,你才是唯一一個真心實意待我之人。”
大約是說到了動情處,安嫔雙眼發光,一邊哽咽一邊真情實感的去拉晨音的手。晨音覺察出她的意圖,不動聲色避開。安嫔可憐巴巴的癟癟嘴,只好改揪帕子。“妹妹你放心,我性子雖不好,卻不是那種不識好歹的人。我今日找你來,便是想把這些年我安插在各宮的人告訴你。你昨夜得罪了貴妃與宣貴人,她們以後肯定會找你麻煩,你手底有幾個人,也好自保。”
“……”
晨音面色古怪,下意識往安嫔腦袋上瞅了一眼。安嫔這腦子到底是怎麽長的,也太能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什麽這也為了她,那也為了她……聽得她都快以為自己撞壞腦子失憶了,忘記了這麽感天動地的姐妹情。實際上,晨音最初只打算給安嫔支招。讓她千萬不能當衆宣揚出敬嫔逾矩之事,免得一次被戴兩頂綠帽子的皇帝氣怒之下,什麽話都不聽,直接把她殺了。以及讓她記住,在适當的時候,必須對自己狠一點,抹抹脖子表現一番忠貞。說不定皇帝會念在她還算懂事,沒有大肆宣揚敬嫔之事,又敢用死以證清白,饒恕她一命。說到底,晨音起初根本沒想攪和到這事兒裏面。後來之所以決定出手,不過是突然想到,能以宣貴人為突破口,創造一個與皇帝和解的機會。至于其中幾次幫到安嫔,純屬順勢而為罷了。安嫔這滿腔感激,晨音實在無福消受。晨音正準備把安嫔從不着邊際的幻想裏喚醒,讓她別把自己感動壞了。剖白完心意的安嫔卻先她一步,滿面擔憂的往晨音手裏塞了一張紙,“這是名單,你千萬收好。”
“對了,還有這些。”
安嫔打開桌上的大描花漆匣子,費力往晨音面前推了推。“這是我所有的體己,妹妹你都拿着。宮中需要打點的地方多,養這些人更是花費巨大,免得你銀錢不湊手。”
晨音瞥了眼滿匣子的金玉寶石,又看了看仿若交代後事的安嫔,神色微妙。“咳——”晨音指尖在桌上點了點,挑眉問道,“看你這架勢,這輩子是不打算出去了?”
安嫔沒領會到晨音的言外之意,哭喪一張臉小聲嘟囔道,“我能留下一命,已是不辛中的萬辛,皇上怎麽可能放我出去。”
“怎麽不可能。”
若安嫔得救後,這輩子只能被囚儲秀宮,她昨晚根本不會救她,今日更不會往正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