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前路茫茫
那天回去,林小圓特別興奮,一路都在得意地哼哼,跑過大樹底下要蹦一下摘片葉子,碰上狹窄的花壇邊兒要踏上去秀一段平衡木,看見別人家遛狗也要逗兩下。
渾身躁動得不行。
莊世懷慢慢跟在他背後,兩手插口袋裏靜靜看着。
“這麽高興?”他問。
“那是肯定啊!憑本事贏的賭注!你記得要願賭服輸啊,這下我總能給你送飯了吧?”小朋友果然還惦記着這事兒。
路邊有家奶茶鋪還開着,炸雞的香味混合着奶茶的甜飄出來,都走過頭了,莊世懷腳尖一轉,又返回去要了杯布丁奶茶一份雞米花。
“你學這麽辛苦,就為了給我送飯?”林小圓已經蹦遠了,聽到莊世懷的聲音落在背後一大截兒,又小狗似的蹬蹬蹬跑回去。
“是啊,不然呢?”少年人理直氣壯的樣子竟讓莊世懷一時語塞,只能把溫熱的奶茶塞他手裏,指尖無意中觸到林小圓的,小朋友一震,隔着杯子又偷偷戳了一下。
開心,太開心了,但不好太明顯,林小圓你給我憋住了!他把腦袋低下去:“我會盡量不給你添麻煩的。”
莊世懷今天心情也不錯,嘴角一勾:“沒事,我還沒做過家長,挺新鮮。”
自從父母過世之後,他和莊以柔的家長會就一直是爺爺代開,好在他從小品學兼優,心無旁骛地一心讀書,從小到大從來沒惹過什麽值得老師告狀的事兒,就算在美國這樣開放,學校裏可以公然牽手接吻的地方,他還是規規矩矩地活到現在,像一潭沉悶的池水,林小圓這皮猴往裏一跳,劈劈啪啪水花四濺,漣漪一圈又一圈。
所以他今天在學校裏聽老師把林小圓的光榮事跡如數家珍,一半覺得好笑一半又确實覺得新鮮。
逃課,打架,目中無人,吊車尾,但又正直善良。
他覺得自己之前對林小圓的了解有點片面,現在是借着做代理家長的機會,打開了一個神奇的潘多拉魔盒。
他今天還發現林小圓小朋友有點雙标,對自己的态度和學校裏對同學的态度很不一樣,甚至顯得過于泾渭分明。
雖然他知道這也是正常現象,畢竟孩子現在對他依賴心很重,但是他在學校裏的整個精氣神,就像是只炸毛的刺猬,戾氣很重,眉眼間滿滿寫着“生人勿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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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世懷隐隐覺得不對,覺得自己肯定有什麽疏忽了,考慮到青春期小孩那點可憐又高傲的自尊心,就沒直接問林小圓,而是連着好幾天,暗暗跑學校門口跟着他,結果發現林小圓果然是除了嘟嘟,放了學也不和別人說話,臉上的表情和獨狼似的,特別像他第一次在花園裏遇到的樣子。
弱小又兇狠。
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會默默收起獠牙。
林小圓今天放學做值日,稍微晚出來一會兒,出來的時候被門口一人堵住了——大長腿套着馬丁靴,往他跟前一攔。
林小圓看都不看直接繞開走了。
那人在背後吹了記口哨:“我說,那天晚上你都看到我了還不打招呼,不太好吧?”對,這人就是靳成,那天晚上林小圓補習班放學路過酒吧街,看到的也确實是他。
這張臉,林小圓居然跨越了臉盲症的障礙硬生生記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奇跡。
“我不壞人好事。”
林小圓趕着回去給莊世懷送飯,懶得和他糾纏。
靳成厚臉皮從背後追上來:“喲,吃醋了?”林小圓一臉滑稽:“有病治病別耽誤。”
靳成又笑:“我是有病,你有藥麽?”林小圓白眼一翻,推開他就走,靳成又跑過去攔住他,還想說什麽。
這一大一小的在校門口拉拉扯扯,路過就有不少人紛紛往他們這邊看。
林小圓在他跑過來的兩秒裏已經打算好了,這人要是再糾纏,他就揍他,他連路邊稱手的工具都瞄好了,萬一警察來了,就說這人騷擾未成年,自己還是正當防衛。
沒想到靳成的手還沒纏上他胳膊,就有人在不遠處朗聲喊了:“小湯圓兒。”
尾音打着卷兒從那人的舌尖蹦出來,帶着史無前例的親昵撲面而來,讓他如沐春風。
湯圓兒,小湯圓兒?林小圓蹦起來往回跑,笑彎了眉眼。
靳成也傻了。
他眼睜睜看着剛才還對自己龇牙咧嘴的小狗崽,這會兒已經搖着尾巴撲進了另一人懷裏。
那人用老貓護崽的姿勢牢牢環着小朋友,眼睛卻盯着靳成,冷淡又高傲。
“糾纏未成年,再讓我看見你,下半輩子牢裏過。”
靳成迅速回過神來,玩味的眼神在他倆中間笑笑:“你這就沒意思了,公平競争。”
這充滿歧義的話在莊世懷聽起來是很不尊重人的,他本能地反感靳成,不管是對他不着調的輕佻樣子,還是不帶把的嘴,他都很不喜歡。
不過這種人莊世懷見多了,按他以往慣例,一走了之就行了,但今天,他忽然不想走了。
于是他也笑,還一把捂住林小圓的耳朵:“那你已經輸了。”
靳成帶着一臉狗屎色走了,這很大程度上激起了林小圓的好奇心。
剛才他耳朵被捂住的幾秒時間裏,莊世懷分明是對靳成說了什麽,只不過還沒等林小圓反應過來,就完事兒了,說什麽自然也是沒聽見,氣得他抓心撓肺的。
“你太有本事了,這人煩得和狗皮膏藥一樣,趕都趕不走,就差揍他了,但我人小,又打不過。”
林小圓抓着莊世懷的胳膊湊過去,試探着去套他話,沒想到莊世懷竟然一甩手,自顧自往前走開了。
林小圓有點摸不着頭腦,只知道這人現在的心情很差。
從兩人相處到現在,莊世懷一直都是讓着他的,就算是之前自個兒沒憋住那次,他也只不過是避開,再見面,兩人關系就又好了,今天這情況還是頭一回。
林小圓有點手足無措,只能直勾勾地再撲上去問他:“你怎麽了?”“好好讀書,不該去的地方少去,不該見的人別見。”
莊世懷說這話的口氣并不嚴厲,但內裏蘊含的訓誡卻是顯而易見的,遲鈍如林小圓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但他年少無知,又是初嘗情滋味,所以這會兒根本不知道這叫介懷,叫吃醋的前奏曲,只知道莊世懷是在責怪他交友不慎,不學無術。
這話別人說他還行,從莊世懷嘴裏說出來,威力一下就放大了十倍,疼得林小圓心尖兒都在發顫。
他抓着莊世懷大聲辯解:“我怎麽沒好好讀書了,再說是他要貼上來的,我連電話都沒給他!”莊世懷走到車邊上,解鎖開門鎖門扣安全帶打火一氣呵成,中間都沒看林小圓一眼,末了才放下車窗不冷不熱地來了句:“你還要給他電話?!”林小圓那天回家氣得連晚飯都沒吃,少年人心氣兒高,就算再喜歡一個人,也沒能做到被冤枉了還滿不在乎的。
他有一瞬間差點不想給他送飯了,自己這顆熱乎的真心,保不齊在別人眼裏就是個笑話呢,再說,人家在沒遇見自己的前二十幾年不也活得挺好麽,什麽時候差他這頓飯了,要他瞎矯情。
林小圓氣呼呼地拿家裏的枕頭當莊世懷,又掐又咬又摔地一陣洩憤,最後瞪了半天還是沒舍得,抱在懷裏默默憋着氣。
亂七八糟一通想之後,他忽然又抓到一個極其微妙的點。
今天莊世懷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校門口?看樣子也不是特地有事兒來找他的,最近也沒聽說老師那兒有事要聯系家長,那要麽就是路過的,不過這也太巧了,剛好就是放學時間,還剛好幫他趕走了靳成。
林小圓一顆碎裂的心,被這突如其來的可能性刺激地一下又活過來了,涓涓暖流順着血管流進心髒裏。
算了,林小圓想,就原諒他一次。
經過激烈的思想鬥争,林小圓小朋友第二天還是體貼地拎了幾大桶菜去莊世懷單位了,還附贈新鮮果汁,理由是,知道他要加班,累的時候還老喝咖啡對身體更不好。
當然,這些體貼的小心思,林小圓是沒明說的,畢竟面子上還在氣着,哪能這麽快消,所以連着幾天他都冷着個臉,放下菜就走,吓得辦公室其他人以為他兩兄弟反目了,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每次只要林小圓一來,辦公室閑雜人等就自動退散。
再說莊世懷,那天他說完之後,回去的路上就後悔了,雖然他出發點是好的,因為直覺靳成是個麻煩,不想讓林小圓沾上他,但口不擇言又确實有失他一貫風度,更何況還是對着個小朋友,實在是不應該。
所以莊世懷打算找個機會好好和小朋友談一次,道個歉。
他萬萬沒想到好幾天居然都沒能找到這機會,每次林小圓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狗,莊世懷一開口,他就跳起來用各種理由遁走——晚上還有補習、今天約了同學、今天不太舒服。
第四天,莊世懷實在忍不住了,在小朋友又要跑開的時候,一把按住他拉門的手。
林小圓一哆嗦,莊世懷這才發現他兩手都是深深淺淺的切口,有些還冒着點血跡,有些已經結痂蛻皮了。
“怎麽回事?!”莊世懷皺着眉頭把他拉回沙發上,林小圓火速抽回手縮到背後去,還要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沒事兒,打籃球弄傷的。”
這是他們三天來的第一句話,卻久得像是隔了一個世紀。
莊世懷怎麽會看不出來這傷口是刀切的,他心裏的歉意翻江倒海的,但還是沒戳穿小朋友,只從寫字臺裏拿了創可貼細細給他貼上,又問他:“疼麽?”林小圓搖頭,半晌,突兀地蹦出來一句:“我就是,我只喜歡你,我不會和別人亂來的。”
莊世懷處理傷口的動作一頓說:“我不是擔心你亂來,有些人有些事,你一旦遇上了就再也甩不掉了,不是你想不沾就不沾的。”
林小圓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莊世懷就不再和他深入探讨這個話題,剛好安德魯來了電話,他打個手勢,這次也沒避着林小圓,只背過身去就接了。
林小圓還在喜滋滋地摸着創可貼做白日夢,那頭就聽莊世懷說:“下個月回,嗯。”
電話那頭的聲音林小圓記得,之前住他家,莊世懷還和他視頻的,那個溫柔的眼神,林小圓永生難忘。
他呆呆坐那兒,一桶冷水嘩啦啦兜頭澆下。
林小圓直到這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對莊世懷其實一無所知。
不知道他有沒有對象,不知道他喜歡什麽樣的人,不知道他在這裏要呆多久,只知道他家在美國,親人和朋友都在美國。
所以他們總要分開的,自己追得再勤有什麽用,他沒能力也沒立場把眼前這個人留下。
少年恍恍惚惚,第一次摸到了名為“現實”的輪廓。
他低下頭去緊緊拽住衣角,一顆心像是被捅破了底的紙袋,空落落的什麽都抓不住。
莊世懷卻不知道小朋友的心思。
美國那邊有很多事等着他回去簽字,安德魯幾次三番電話回來催,回國日程必須提上議事安排,但他和剛來這裏的情況不一樣了,孑然一身來這會兒卻沒法潇潇灑灑一個人回去。
那天之後,他連着好幾天幾乎每晚放學都偷偷開車跟着林小圓,本來是為了确保靳成不再去招惹小朋友,卻無意中發現林小圓為了讓他第一時間吃到熱飯熱菜,通常連自己的晚飯都顧不上,有兩次,吳媽從門口追出來讓林小圓吃一點再走,小狗崽子叼着幾片餅幹,騎着自行車已經一溜跑遠了。
他開始旁敲側擊地找羅子君打聽林小圓的事兒,聽羅子君把林偉家暴到母親對他的态度噼裏啪啦數落一通,最後感嘆:“但說到底那也是別人的家事兒,我管得了一次管不了一世,上次能把他救下那是巧合,剩下的,還要看這小孩的命了。”
莊世懷是不信命的,他只信人定勝天。
他深思熟慮了好幾天,越軌了麽?越了。
就此收手麽?扪心自問,他做不到。
林小圓前十幾年都活得和野草似的随風飄揚,他想,那後半輩子,自己或許能給他一座花園。
莊·我吃醋但我不承認·懷老莊這個人就是心軟,林小圓就吃定他這個軟肋一輩子了,雙宿雙飛提上議事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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