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夢經年

時間過得很快,又一年過去,都城易順利升上本校的初中部,而林小圓居然也因為他為期一年的地獄式訓練,順利通過了小升初的內部考核。

林小圓一邊傻樂呵一邊罵他是魔鬼。

在都城易身上,兒童青澀的模樣已經幾乎消失殆盡,原先的圓臉現出漂亮的鵝蛋形,酒窩倒是還在,只是少了幾分可愛,抿嘴的時候多了幾分少年人的清秀。還是不怎麽愛說話,除了和幾個熟人之外,其餘時間對其他人和事都冷冷淡淡的。

羅子君經常戲稱他十分像是徐晨和李亮的親兒子,集合了他倆秀氣和高冷的特點。每次羅老師這麽貧嘴,都城易都不怎麽愛搭理他。

不過鬧歸鬧,羅子君肚子裏隐隐是有點後悔的,他經常偷偷觀察同齡孩子,覺得都城易比起別人,過于少年老成,不管是說話方式還是思考方式,都太理性,少了點童真,不吵不鬧不争不搶,有時候自己想着法子逗他,反而顯得他這個成年人更無理取鬧一點。

雖然小孩這種不用操心的個性,對羅子君來說,少了很多教育上的麻煩,不用擔心他闖禍,不用擔心他頭腦發熱,家裏也從來沒有為作業和成績或其他各式各樣的青春期問題雞飛狗跳過,但相對的,不能率性而為也就就意味着,這孩子要活得比別的同齡人更辛苦。

每次想到這裏,羅子君都覺得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問題,千方百計要找點什麽別的補償他。

正好都城易畢業這年,羅子君他們單位,也就是那個大學搞了個員工福利,去南方某個水鄉旅游,還能帶自己家屬。

巧的是,那座小鎮正好是羅子君的老家,因為他這輩就這麽一個兒子,所以家裏的那座老宅現在是羅子君名下的財産。

羅老師覺得小孩不會拒絕這個同游的機會,所以羅老師都沒得小孩同意就幫他報了名。

報完才問他:“你去麽?”

小孩一邊拖行李箱一邊頭也不回:“你去我就去。”

羅老師把他攬在懷裏親親腦袋上的發旋:“小東西,我要帶你去看看我長大的地方。”

一幫老師帶上家屬總共三十來個人,浩浩蕩蕩的隊伍,在高鐵站往那兒一站,再舉個小紅旗,就像是老年旅行團。

都城易第一次被羅子君帶到衆人面前,心裏有點緊張。他乖乖拖着自己的小箱子,站在一邊不吭聲,就怕說錯話給羅叔叔丢人。

那天小孩穿了件幹淨的白T恤,一條薄薄的牛仔褲配一雙運動鞋,簡單又青春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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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這個三年級就會做飯養活大人、作業從不用別人催、常年全校前三的天才兒童,一直只活在羅子君的手機裏,別人好幾次讓他把孩子帶來學校讓他們看看,羅子君都拒絕了,直到這次大家才有幸一睹真容。

有人感嘆“百聞不如一見”,也有人說“這孩子比手機上帥多了,羅子君你能不能好好鍛煉下你的拍照技術”。

羅子君看他那群同事都圍着都城易,像是參觀動物園猩猩似的啧啧稱奇,心裏又是得意又有點不爽,有些過于興奮的女老師還去摸他小臉蛋兒,羅老師立馬護在跟前。

“看看就行了啊,上手要收費的。”

“诶我說老羅,有你這麽護犢子的麽,人小帥哥都沒說啥呢。”

“就是就是,不知道的以為你是他親爹呢!”

羅子君一把扯了都城易就往高鐵上走。

高鐵的冷氣打得有點足,羅子君帶了件外套披在都城易身上,又摸摸他頭說:“好幾個小時呢,你睡會兒吧。”

都城易東張西望看上去有點兒興奮,到底是少年人,一來是不怎麽出遠門所以好奇,二來他是想到要去羅子君的家鄉,也許還能見到他小時候買過東西的雜貨店,挖過泥鳅的魚塘,或者是逃課偷偷翻過的牆,見到了,就像自己也回到羅子君的童年時代陪他一起長大,這麽一想,都城易心裏就冒出一絲詭異的滿足感。

到了目的地已經是中午。空氣裏充斥着帶着一股子甜味兒,綠豆赤豆冰棍,各種各樣的糖水,還有茶葉蛋和玉米在車站售賣。小孩舉着水槍高高興興來回鬧騰,大人跟在屁股後面喊。

南方的夏天,是混合着生活瑣碎和情意在裏面的。

一行人下了車直奔酒店,羅子君帶着都城易回老宅。小孩一路自己拖着箱子跟在羅老師身邊悶頭走,熱氣伴着潮意黏黏糊糊貼在身上,他都能感覺汗水順着褲管往下流,像是被膠水糊了一身。

羅子君的手心裏也全是汗,但兩人一直緊緊拉着。

羅老師說:“到了,前面進去拐個彎兒就是。”

水鄉對都城易來說是陌生的。寬大平整的青石板路,兩邊是各式各樣的小店,有賣糕餅的、賣绫羅綢緞的、賣紀念品的、刻字刻章的,當然還有一些新潮的奶茶鋪米粉店等等。

清一色的木結構,老狗歪在門口吐舌頭,小狗不知疲倦地來回奔跑。

往裏走,腳下流淌的就全是河流。

大大小小數不清的石拱橋連成片,過了一座還有一座,這些歷史悠久的文物連接着兩岸的人家。有老太太搭了藤椅,坐在門口慢慢剝一種叫芡實的東西,三三兩兩地聊着天,也有人在河邊取水洗衣服。

都城易小跑兩步,羅子君以為他跟不上,就問:“累了?”

小孩說:“不累,新鮮。”

羅老師大笑:“在這兒你要跟緊我,都是斷頭路,還有一樣的橋,跑丢了那可找不回來。”

他們穿過一條又一條路,終于停在一座緊閉的大門前。

都城易敏銳地覺得這塊地方和之前走過的,那些生機盎然的民宅略有不同——牆頭裏的樹杈參天茂密,大部分都伸到牆外頭,把太陽擋了個嚴嚴實實,老宅門頭雕梁畫棟,有一塊做工精細的牌匾寫着“莊宅。”

“我外公家的祖宅,現在是我的。”

老宅開門的方式還延續了幾百年前,一扇木門一把銅鎖一堵院牆就隔了天下紛擾,推門的時候,木頭會發出“吱嘎一聲”,悠揚婉轉,在僻靜的午後尤為突兀。

小孩覺得自己像是打擾了什麽人午睡,進去的時候輕手輕腳,連呼吸都放輕放緩。

院子裏很幹淨,定期請了人過來打掃,院落中央有顆巨大的銀杏樹,盤根錯節的很有年份。

樹下有石椅石凳,夏風習習拂過,銀杏葉子就落下來,一地都是。

都城易盯着這椅子有點發愣,羅子君叫他的時候,看他一臉茫然。

“怎麽了?”

“這兒,好像有人。”

羅子君就笑:“那是肯定的,主人家修了這地方就是用來喝茶下棋。”

小孩想說他不是這個意思,但覺得解釋不清,就不再開口。

這套宅子是典型的的江南大院,正廳水泥地板,精美的梁柱、撐腳、挂簾保存完好,左右兩側字幅一書:開眼見明,一書:閉眼見暗。

羅老師解釋說:“開眼見明,閉眼見暗①,這是楞嚴經的一句,以後告訴你意思。”

推開正廳後門,又是一處天井小花園,過了小花園的門洞則是通往內宅。磚雕的門洞上花樣工藝繁複,刻着的都是些都城易看不懂的人事。

內宅一層是大廳、書房,二層是卧室。

卧室內很涼爽,木制地板,因為年代久遠,踩着的時候,和大門一樣,會發出好聽的“吱呀”聲,正對床是一排木雕窗戶,裙板上有些梅蘭竹菊的雕刻。

室內大床是那種傳統的紅木雕,床邊是案臺,這間屋子也不知道為什麽,之前家裏是不允許住人的。早些年羅子君還記得自己小時候,一被挨罵就偷偷躲到這裏,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一裹,感覺就踏實了,再迷迷糊糊一覺睡到夕陽西下,大人們裏裏外外地找他,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晃眼十幾年過去了。

羅老師有點感慨,一扭頭發現小孩和剛才一樣,又對着大床發愣。他探手過去捧了小孩的臉,摸到一手的濕意,這小孩居然哭了。

對着一張床。

羅子君吓一跳問他:“怎麽哭了?”

小孩還是迷茫,摸摸自己滿臉的淚回他:“不知道,心裏難過。”

他難受,羅子君也難受。

但這趟他是必須帶小孩來的,不只是為了散心。

小孩擦了眼淚,走到窗口輕輕一推,一股帶着濕意的潮熱就湧進來,連帶着進屋湊熱鬧的,還有枝葉茂盛的老樹,綠葉從窗口熱熱鬧鬧伸進來,有植物特有的清香。

“箱子放這兒吧,一會兒我帶你去別處轉轉。”

羅子君招呼他,一邊自己整理東西,說了兩三次背後都沒回應,他背過身一看,小孩已經不在屋裏。

于是院裏傳來小孩奔跑的身影,羅老師脖子一探:“都城易!”

小孩揮揮手,風一樣的身形消失在院落之間。

羅子君搖頭,撒了歡的孩子就和脫缰的野馬一樣,壓不住,就由着他去了。晚上兩人就睡在這卧室的的大床上,被褥已經鋪好,還有要洗澡的木桶——老房子是沒有現代洗浴設備的。

小孩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很多棗子。

“呦,哪兒來的?”

小孩高高興興地拿了一個在衣服上擦擦,“咔嚓”一口咬下去,滿意地眯起眼睛。

“廚房門口。”

他拉着羅子君飛快跑下去,一溜煙就穿過幾重門洞跑到一排廂房門口,羅子君暗暗驚訝江南老宅結構多複雜,他自己如果很久不來,去廚房都要繞上幾回,小孩卻跑得如入無人之境,好像他在這兒長了幾百年似的。

“甜!”小孩把棗往羅老師嘴裏一塞。

學校裏那幫同事來了消息,說今天先自由活動,明兒再一起聚餐。

羅子君看小孩有點困了,就問他:“下午先睡會兒?晚上我們自己逛,帶你去見個叔叔。”

小孩乖巧,就去洗了手擦了把臉,拉着羅子君一起,吭哧吭哧上了大床,沒兩分鐘很快睡着了。

羅老師也睡着了,還做了個很久沒有後續的夢,這次不是在古城裏,也不是廢墟戰場或者十裏洋場。他夢見那個有酒窩的男人跪在地上顫抖,滿手滿身是血,他懷裏抱着另一個人,看不真切臉,只能聽見他喃喃自語:“聾的好……還是聾了幹淨……我做聾子換你回來好不好?”

羅子君醒的時候渾身被冷汗浸透,夢裏那人的悲痛和酸楚,透過五髒六腑浸潤他,仿佛感同身受地讓他歷經了一場劫難。

他低頭,懷裏的小孩睡得安穩。

他聽見齒輪轉動的聲音。

①注:

開眼見明,閉眼見暗,所見不同,見性不變。——《楞嚴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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