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信物
都城易是第一次見到林小圓的父親。
事業有成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談說不上好看不好看,大概是老來得子,頭發已經有些花白,總體就和外面大街上那些開着寶馬惦着啤酒肚的企業家差不太多。
不過居然還能生兒子,說明體力不錯,都城易面無表情地想。
那可不,誰家家長能和他們家羅叔叔比啊,還有徐晨、李亮、兩個許叔叔、年總和戚老板哪個不是人中龍鳳,運氣好都給他碰到了。
眼前這個男人對着半道沖進來的都城易倒是剎住車了,瞪圓了眼睛沒下腳,驚訝和怒意在臉上卻揮之不去。
不過他也沒卡殼太久,甚至都沒問都城易是誰,只當他空氣,調轉了頭又去打兒子和老婆。
都城易飛起一腳踹他腿上。
十幾歲的初中生,男孩潛藏的力量已經初見端倪,這一腳,都城易只用了七分,畢竟他還記着這是朋友的爸爸,不是仇人,以後指不定還要見面的,沒必要下狠手。
男人踉跄往後退了一步:“哪兒來的小兔崽子我教育兒子特麽要你插手!”
都城易一面護着林小圓一面扶着他媽往背後拖,這下男人火了,爬起來去夠他,被都城易當胸一腳,仰面又倒下去。
怒氣瞬間席卷他全身,男人抄起手邊的椅子,兜頭砸過來,都城易護住頭,下意識想要擋在林小圓前面,男人的動作被一只手扛住了。
羅老師宛如天降。
都城易緊繃的肩甲陡然一松,心跳都停了,胸口擂動的那塊大石頭“彭”地就落下地來,長長呼出一口氣。
他的神來了。
看到羅子君,都城易才意識到,自己的腿有點發軟,指尖兒也在抖。這個年紀,為朋友兩肋插刀是沖動,冷靜下來,勇氣背後微末的恐懼是抹不掉的。
“你他麽……”林小圓他爸發現自己家裏連着進了兩個陌生人,怒意值到了滿點,可惜他和羅老師的力量懸殊有點大,兩人抓着凳子開始較勁兒,羅老師沒用盡全力他也得不了什麽便宜,一時僵持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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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易偷偷掏出手機,頓了頓問林小圓:“報警麽?”
林小圓沉默了,回頭去看坐在玻璃渣裏,哭得梨花帶雨滿身血污的女人,女人滿臉的絕望,卻還是搖搖頭。
都城易心裏酸楚,默默把手機又放回去。
男人更得意,罵罵咧咧什麽髒話都脫口而出,把他的出軌和暴行統統歸咎于家庭給他的壓力上,甚至罵自己老婆是個賤貨,自己兒子讓他丢盡了顏面。
為什麽賤呢,因為林小圓他媽當年,和他爸結婚的時候,多少也是看中了他爸的錢,自己那時候又有美色能等價交換,怎麽着也比同齡人能少奮鬥幾十年,何樂而不為?所以她還自作聰明地耍了個心機,偷偷懷上了林小圓,于是兩人匆匆奉子成婚,沒想到自己在她男人的眼裏從此就變成了尊嚴盡失的東西。
滿地的玻璃碎渣裏,有沾了血污的離婚協議書,女人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拒簽了,到最後她自己都已經搞不清楚,這個家她還牢牢想要抓住的是什麽。
這世上最高貴的是尊嚴,最難留存的是尊嚴,最不值錢的也是尊嚴。
後來的事兒就一發不可收拾,男人對出生的孩子沒興趣,對女人更是看不上一眼,女人倒還睡在自己編織的家和萬事興的美夢裏,天天操着賣白粉的心打理家事,把小孩拉扯大。
她以為自己結婚就等于走上人生巅峰了,卻沒想到是另一段噩夢的開始。
對林小圓母親的事,都城易沒什麽興趣,但是男人嘴裏一直叫嚣着林小圓讓他“丢臉”,林小圓又做錯了什麽?都城易不懂。
羅子君一把把椅子甩到旁邊,反手扭住男人的胳膊一紮,按在沙發上。
“小東西怎麽樣?”
羅老師頭也不回地問。
“沒事兒。”都城易回他,輕輕用額頭去頂了一下他後背,以示安慰。
沙發上的男人眼神兇狠,喘着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的樣子簡直像頭窮兇極惡的困獸。
林小圓看着從發梢到眉眼都為他家小孩燒着火的羅子君,又看看自己父親冷漠嫌棄的表情,突然惡從心來,用一種幾乎是報複的口氣挑釁:“你們知道他為什麽打我?因為我是個同性戀!我讓他丢人了!”
這句話簡直像顆重磅炸彈在屋內投下,男人不喘了,都城易和羅子君驚呆了,過了幾秒,林小圓的母親突然把臉埋到手心裏“嗚嗚”地哭起來。
兒子的性取向問題,她這個做母親的前陣子就發現了,進了初中,男孩開始有意無意對漂亮女孩都會多看兩眼,或者喜歡看雜志上那些漂亮的女明星,只有林小圓不一樣,家裏堆的漫畫和雜志都是男的,還是保姆打掃房間發現偷偷告訴她的。
眼下,置氣的孩子用近乎最殘忍的方式,撕開了自己的傷口,也撕開了父母最後一層顏面。
林小圓滿臉寫着痛快——如果你不讓我好過,那麽大家一起毀滅吧,
林父哆哆嗦嗦從兜裏掏出一支煙點上,這次羅子君沒有阻止。
“你是,那孩子的爸?”
“監護人。”
男人點點頭,随意彈掉一截兒煙灰:“那我問你,咱換位思考,他要是個二椅子,你怎麽辦?”
羅子君想了想,回他:“那就——順其自然,要不就幫他找個靠譜的男人?反正不搞傍家兒。”
這話裏有話聽得諷刺,林小圓沒忍住笑出聲來。
都城易聽得一頭霧水:“二椅子是什麽?傍家兒又是什麽。”
“二椅子就是……反正就是喜歡男的,傍家兒……”林小圓擡擡下巴:“就是他在外面搞別人那種。”
小都城易應了聲,把這話在肚子裏回爐消化了半天,還是有點兒一知半解,他琢磨着,那我也是二椅子?因為我喜歡羅叔叔啊。
彼時的小孩還不完全能分出這種喜歡和那種喜歡,歸根到底區別在哪裏。
林小圓看他一臉迷迷糊糊的樣子有點頭疼,就又小聲提了句:“我覺着你還是沒懂,算了回頭我給你看點兒書。”
他故意壓低聲音,說得很輕,但還是給羅子君聽見了,皺着眉頭輕掃他一眼,帶着點兒警告。林小圓縮縮脖子把剩下的話吞回了肚子裏。
老狼護崽子,一有點風吹草動就起了殺人的心,這屁股還是別摸了。
男人顯然沒料到羅子君會這樣回複,直接傻了,怔怔地坐了半天,指着林小圓的母親說:“你等着,不離婚沒完。”
然後摔了門直接走了。
英菲尼迪排出一溜的尾氣,消失在大道上。
在後面躲了很久的傭人戰戰兢兢跑過來,扶着林小圓他媽去上藥,看樣子對這場景,他們也是司空見慣了,又能怎麽辦呢,都是拿錢幹活的人。
屋裏有點煩悶,都城易就陪着林小圓去門口坐了會兒。
深秋的山風透着一股清爽,吹過來撫在臉上很是舒爽,林小圓的視線焦點落在遠處不知道什麽地方,他說:“其實剛有一瞬間,我差點就用椅子砸他了,我甚至想過砸死他我和我媽都解脫了,還好你拉住我了。我其實挺佩服你的,從小也受過不少欺負,還……”
都城易一本正經把話接過去:“還是個聾子。”
林小圓笑着去推他:“神經病,對對對,還是個聾子。聾子也挺好,聽不見就氣不着,氣不着就是沒長歪。”
羅子君離他們挺遠站着,不知道在想什麽,也有可能只不過想給他們孩子留點兒私人空間,就一直沒參與他倆的話題。
都城易看了眼羅老師的背影說:“因為羅叔叔他對我一直很溫柔,徐叔叔也很溫柔,還有亮亮,胖胖,還有院長。所以我只想用溫柔去回報他們。”
頓了頓他又說:“其實小圓你也很溫柔。”
林小圓直直看進都城易烏黑發亮一雙眼睛裏,那裏滿滿當當的都是誠意。
他在心裏嘆口氣,都城易,你才是這世間最溫柔的人。
回去路上,都城易突然問羅子君:“林小圓不是那個人親生的麽?他不是爸爸麽?爸爸怎麽能這樣?”
羅子君一邊開車一邊淡淡回他:“爸爸也有各式各樣的。”
都城易大概有點累了,把腦袋靠到窗玻璃上,羅子君順手翻了件衣服給他墊上。
“別撞傻了。”他說。
都城易把衣服捂在臉上,深深吸了口氣,一鼻子都是羅老師熟悉的味道,這才讓他情緒有點穩定下來。
“真奇怪,要是全天下的爸爸都像你、徐晨和亮亮叔叔就好了。”
羅子君不再答話,過了半天突然又問:“你想不想見自己的爸爸?”
都城易愣住了,猶豫了一下說:“想。”
這是大實話,怎麽會不想呢。之前他媽已經來見過他,說他是她的一個意外,是未婚生子,所以不應該出現在她正常的生命軌跡裏,所以後來她出國的時候,也沒有把他帶走。
都城易不怪她,但他确實也一直好奇,自己的父親是什麽樣子,甚至想過見着他,要好好問問他這些年知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好好問問他為什麽不來找自己。
小孩的回答,是在羅子君意料之中的,找回親生父親,是都城易的權利,羅子君也有義務幫他完成。想想老崔,說不定那個父親這些年也到處在找他。
這麽想着,羅子君心裏突然一空,失落來得有點突然。那找到了以後呢?
萬一父子相認,抱頭痛哭一場,自己是否能把這小孩拱手相讓?
羅子君不知道,他也不敢想,一想皮肉連着骨頭都在疼。
等紅燈的間隙,羅老師從兜裏摸出一塊玉佩,就是之前從老宅帶回來的,這幾天他一直揣兜裏,尋思着有機會就想給小孩戴上。
因為他總覺得這塊玉佩對自己來說意義非凡,意義非凡的東西就應該送給意義非凡的人。
小孩把玉佩捏在手裏颠來倒去地看,眉眼笑開了花。
羅子君問他:“喜歡麽?”
“嗯!喜歡!”
說完,都城易又伸手去解了自己脖子裏的挂墜,套在羅老師脖頸裏。
那是從他出生開始就帶着的東西,據他母親說,是他父親留下來的唯一的東西。樣子有點像老實的懷表,鐵面兒的,上面刻着繁複的花紋,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打開的機關,不知道為什麽背後缺了一塊。
“禮尚往來。”小孩說。
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同——列夫·托爾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