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情人草

放學時候,班裏好幾個孩子過來問都城易去不去學校隔壁新開的燒烤店吃東西,有土豪請客。都城易委婉拒絕了,抓着書包一溜小跑出了校門。

他腳底生風,手心出了點汗,像是怕幹壞事被人抓包一樣,很緊張。

今天徐晨沒來接他,以為他謊稱今天放學之後要去同學家補課。這種拙劣的借口以前是騙不了羅老師的,因為他知道自己除了林小圓之外沒朋友,但對付徐叔叔還是綽綽有餘。

他一溜煙沖進商場,把心裏記得滾瓜爛熟的幾家禮品店又默念了幾遍。

下個月就是羅老師生日了,他預算不多,但要備一份特殊的禮物。

精品店裏人來人往,導購員看他穿着校服,還戴着助聽器在店裏左顧右盼的,就跑過去假裝問他要什麽,很熱情地跟在他背後。小孩有點煩躁,他其實不怎麽喜歡被別人盯着,更不願意在公共場合開口,但他也知道,是導購員怕他把店裏的東西砸了賠不起,未成年還不能拿他怎麽着,只能死死盯着。

算了,都是讨生活,誰都不容易。

最裏面的那排貨架上一溜排開的都是茶具,從紫砂到骨瓷再到玻璃杯應有盡有。小孩細細看了一圈,有點失望地離開了。

擠出去的時候走得太急,不小心踩了一個姑娘的鞋面,他剛要道歉,女孩隔壁伸過來一只手猛推了他一把:“幹什麽!長沒長眼睛!”

都城易沒站穩往後一個踉跄,撞上背後的櫃子,後背很疼,櫃子上的毛絨玩具撲簌簌落地。他嘴巴抿成一條直線,不吭氣兒地蹲下去撿。

他聽見那個導購員說:算了算了先生,別和聾子一般計較。

男人還在喋喋不休地罵,都城易拳頭有點癢,想照着他面兒就揮過去,現場肯定雞飛狗跳的。小孩深吸一口氣,不行,羅叔叔說,打人就見不到他了。

收拾完,嘟嘟死死攥着拳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得很快,從店裏到店門外他能感覺到很多人都在看自己,好奇的不懷好意的。

但他沒工夫管,滿心只念叨着,禮物禮物。

那天後來他跑了好幾家商場,都沒買到合心意的,心灰意冷往家走的時候,天都黑了。肚子有點餓,徐晨叔叔給她發了個消息問他有沒有到家,他心虛地回了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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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燈把他的影子照得很長很長,在地上慢慢移動,小孩忽然覺得很累,後背被汗水浸透,和皮膚黏在一起,胸腔跳動地有些快,口幹舌燥的,腿也有點發軟。

他抱着書包一屁股往路牙子上一坐,怔怔地開始發呆。路邊來來往往經過好幾撥人,都以為他和大人走丢了,要麽就是離家出走了,過來好心問他要不要幫忙報警。

小孩就是搖頭,一聲都沒吭。報警,報什麽警啊,家裏都沒人接警。

別人看他戴着助聽器都以為他是天生的聾啞人,聽不見也不會說,惋惜地搖搖頭,議論一陣就散開了。

小孩拍拍褲子剛準備站起來,眼尖地看見對面有家沿街小店的櫥窗裏,有一套漂亮的茶具,青白色的幹淨底紋,上面綴滿了朵朵紅豔的梅花,遠遠看過去就像是冬日茫茫積雪裏,落下的幾抹刺眼的嫣紅。不張揚,但是好看。

店主剛準備拉卷簾門關店。嘟嘟一個箭步就沖過去,抓着店主的手着實把別人吓了一大跳。

“我想要這個!麻煩!”

店主瞅了眼他的助聽器和校服,有點為難:“可是我關店了,要不這樣吧,你實在想要明天和你家長一起來。”

其實這套茶具不便宜,放在櫥窗展示算是他私藏。當初茶具燒制好,這上面的梅花還是他千裏迢迢找了老師畫上去的,質量和流水線上批量生産的根本不是一個檔次。

所以就算賣,他也要賣給識貨的人。

他搖搖頭,小孩拽着他的手沒松開。老板有點詫異,一回頭,對上一雙倔強的眼神,亮晶晶的,瞅着還有股狠勁兒,長得倒挺好看,就是一頭的汗往下嘩嘩淌。

“賣!”

老板嘆口氣:“不賣,真不賣。”

小孩盯着他看了半天,點點頭,又一屁股坐他店的門檻上不讓拉卷簾門,大有你不賣我我就不走的意思。

老板簡直要翻白眼了。

“诶我說你這小孩,明天再來不一樣麽?”

“不一樣!”都城易大聲說,心裏想着鬼知道明天你有沒有賣出去開不開店。

他中氣十足地一嗓子,吼得大晚上十裏開外都能聽見。老板腦殼疼:“好好不一樣,我問你,你錢帶夠了麽?這套東西很貴的,不是你每個月節約幾塊零花錢就能買的。”

說到錢,都城易稍微低頭思考了一下,猶猶豫豫地回答:“應該夠了!”

大眼瞪小眼,老板被他這倔強樣子實在纏得沒辦法,只能開門讓他進來。

“行吧行吧,我幫你包一下,你一會兒拿回去可要小心點啊,這玩意兒嫩着呢,不經摔,磕一下就全完蛋。”

都城易狠狠點了點頭。

老板幫他包好,好奇又多問了一句:“小朋友你這個東西送給誰啊?同學過生日?女同學?”

老板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燒。

“不是。”

“哦那一準兒是給老師的。”

都城易想了想,倒也沒說錯,就點點頭。

這小孩在老板眼裏的形象瞬間就“尊師重道”了,于是他一邊感嘆“現在像你這樣的小孩不多見了”,一邊大手一揮給他打了八折。

八折下來也要一千多,真的是貴。

都城易盯着角落那一筐禮盒包裝紙,半天不吭聲,老板這才突然想起來怕這小孩沒那麽多錢。他腦袋裏還在琢磨着看在他一片赤心的份上,要不給他再打個折?

這小孩咬咬牙,指着包裝紙說:“要梅花的。”

“啊?”

“包裝,也要梅花!”

茶具是梅花,包裝紙也要梅花,估計是他們那老師對梅花情有獨鐘,老板心頭一熱爽快地答應了。

一千三百多,小孩刷卡的時候眉頭都沒皺,老板差點驚掉了下巴。

乖乖不得了現在小孩的零花錢很可觀啊。

都城易把禮盒捧在心口一路喜滋滋地飛奔回家。

茶具很貴,一下把他攢了好久的錢幾乎都花完了。

其實半年前他就琢磨着要給羅子君買一件像樣的生日禮物。雖然他平時的零花錢和壓歲錢都是不少的,光這幾年老羅給他的,加起來都有小幾萬,還不包括逢年過節徐晨李亮和其他幾個叔叔們給的大紅包,算一算他現在可能也算是個富二代了。

但那不一樣,他要送給羅叔叔的東西,得花自己的錢,這是小孩最後的倔強。

來錢的鬼主意是林小圓給他出的,都城易成績好,臨近中考班級家長都琢磨着讓他幫自家孩子輔導作業,之前是免費的,他能利用大課間或者午休時間,反正就幾道題小孩也不在乎,後來林小圓徒手給他畫了張傳單,20塊一天,按人頭算,這生意突然就好得不行。半年下來攢了居然有兩千多。

只不過忙是真的忙,有時候他連午飯都來不及吃,匆匆扒拉幾口後頭排隊的還等着。

這事兒他也沒讓羅叔叔知道,本來在學校做生意确實也不提倡,被老師知道了要挨批,要羅子君知道了更要被教育,說不定還要寫檢讨。羅老師對小孩的生活習慣不咋要求,品行教育倒是格外嚴苛。

但小孩高興,他覺得值得,跑了這麽多家忙乎了這麽久,就這家茶具上刻着的梅花特別好看,底紋也淡淡的很簡單,他直覺羅老師會喜歡。

至于為什麽是梅花,想到這裏小孩的臉有點紅,就是因為之前自己在老宅做的那個夢,夢裏那個叫“莊百部”的男青年別了一朵梅花在“自己”頭上。

然後。

然後自己還親了他一下。

都城易不自覺用指腹去摩挲嘴唇,夢裏唇齒的觸感至今好像都留着。

小孩看了眼臺歷,重重在上面劃掉一天。

太好了,又過去一天,距離羅叔叔回來又近了一天。

他把禮盒小心翼翼地收好,又掏出手機看了眼,還是沒電話沒消息,鎖屏上只有林小圓回美國之後天天無聊發來的某人的偷拍照,這波狗糧撒得他都懶得點開看。

羅叔叔走了兩天了,他們倆之間的對白還停留在羅子君離開那天晚上,大概是終于沒忍住,登機前羅子君終于給小孩發了一條語音:小東西,等我回來。小孩當時回了個乖乖坐下的表情,第二天就再也沒收到任何回應。

小孩也還不敢随便再發消息過去,怕羅子君忙還要分心回自己,只開了這條語音反反複複地聽。

但眼看羅子君真的就連着消失兩天杳無音訊,小孩實在是忍不住了,一大早就打了電話過去,那頭顯示手機關機,他以為是羅子君的手機沒電了,等了一天,還是沒消息。

又撥了一個過去,還是關機。

這下都城易慌了,反反複複起立又坐下,捏着手機不知道能問誰。聽說山區有盤山公路,聽說山區環境和交通都不方便,他心口像端了碗熱湯晃晃悠悠的,突然被絆了一下,就打翻了,連水帶碗的砸到地上,碎了一地。

羅子君的手機打不通,是因為壞了,進水了。

昨天大巴進到山區的時候,群山連綿,山腰曲折,又天雨路滑的,大巴下坡急轉彎的時候一下沒控制好方向,直接撞翻隔離墩摔進溝裏,好在那溝只有十來米,全車老師和工作人員僅有一人骨折,其他就受了點輕傷。

羅子君當時靠在車上握着手機還在刷相冊裏小孩的照片,大部分都是以前在家裏他給偷拍的,做菜的,睡覺的,做作業的,開心的,變扭的,還有被發現自己偷拍時候生氣的,皺着鼻子抿着小嘴兒,一邊滿臉嫌棄,一邊還問他新開發的菜色好不好吃。

羅子君摩挲着屏幕,輕點小孩漂亮的額頭和鼻尖。滿滿3000多張還有幾十G的視頻全是他,果機還有個回憶功能,能幫你整理這照片是幾幾年幾月幾號拍的,第二年還有一個“去年今日”的回憶,一張張翻的時候,羅子君仿佛是把這些年小孩的成長軌跡又重新走了一遍,眼角都有些濕潤了。

感覺到車傾斜的時候,他一下伸手抱緊前座的靠背,眼看着身邊沒來得及抓牢的人咚咚往外滾。羅子君脖子上之前小孩送他的那個懷表樣的鏈子,就崴了一下作勢要滑出去,他下意識就去抓鏈子,結果手機直接脫手從窗口飛出去,和大巴碎片在現場被磕得稀爛。

羅子君的眉骨撞到車窗上,受了點擦傷,其他還好。

救援隊來的時候,崎岖的公路上散落着大量玻璃渣,還有一些行李、礦泉水和食物殘骸。被安頓到當地學校之後,羅子君原本是想借同事的手機打給嘟嘟,沒料到這片山區居然一點信號沒有,打了幾次都撥號失敗,一問之下才知道,這裏唯一對外聯絡的辦法就是鄉政府辦公室的座機。

羅子君坐在冰涼的員工宿舍裏,捏着脖子裏那條挂墜,長嘆一口氣。

今晚的月色太冷,從廣寒宮直直冷到人心裏。

就在小孩坐立不安的時候,門鈴響了。

外面站着個快遞模樣的小哥,捧着一束花有點遲疑地邊看手裏的卡片,問小孩:“都……先生?”

都城易:???

“您好,這裏是一品花店,有位叫羅子君的先生兩天前在我們這兒定了三個月的花,每周一束,,每月輪換品種,麻煩您簽收一下。”

小哥手裏捧着一束紫黃相間的風信子,清新淡雅煞是好看。

小時候都城易喜歡看書,科普類讀物是他心頭好,所以對各類花的花語,他一點也不陌生,風信子紫色代表的是歉意,黃色是愛意。

小孩心裏一動,睫毛撲簌簌地抖動,他忽然小聲問店員:“下個月的花是,什麽?”

店員一邊翻記錄一邊說:“五月是芍藥,六月是……情人草……。”

他又順手遞過一張卡片,說是羅先生讓幫忙給的。

卡片上這樣寫:情人草鋪滿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芍藥,五月花開,花語,情有獨鐘。

情人草,六月花開,花語,永恒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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