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執迷不悟
第九章:執迷不悟
很小的時候,從母親遲歸年那裏,顧栖遲聽說過這樣一段話。
一個男人最可恨的地方,在于他會将一個女人寵得無法無天的作,然後在她習慣之後,又因為她的作而無情離開她身旁。
忘了是他一手将她寵成他如今厭棄的模樣。
在遲歸年嘴裏,她的父親顧時獻就是這樣一個可恨的男人。
經歷過鄭森林的背棄,顧栖遲現下很怕霍靈均給予的寵溺。
上帝在造這個詞的時候用意頗深。一人寵,足夠另一人溺斃其中。
更何況,寵溺不等于愛情。
她沒有把握全身而退。
她怕自己再度折戟。
這晚她入睡前,霍靈均已經進了書房去研讀劇本做筆記。
可她夜半從半夢半醒中睜開眼,身後那具身體的溫度,卻正一點一點向她蔓延。
她不知道霍靈均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就像她努力回想卻想不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霍靈均堂而皇之的進入她的卧室,而她選擇了默認。
他的手臂扣在她腰側,掌心微攏貼在她的小腹上。
這樣的姿勢,突然讓顧栖遲罕見的覺得眼眶裏似乎有異物,異常酸澀。
她原本已經打算告訴他孩子的存在和失去。可那晚霍之汶話裏提到的他對孩子的喜愛,讓她開始猶豫。
親情的遺失她早已習慣,千瘡百孔之後不會在乎多一個流血的洞。
她見過霍靈均站在霍之零墓碑前蕭索的背影,她雖然為人心狠,但并不擅長雪上加霜。她不想再在這個男人身上補開一槍。
哪怕只為沒有他的臂膀在身後,這晚她會全身冰涼。她都覺得自己無法開口。
如果那是新生,她可能會損他兩句告訴他;可那是注定失去,對任何人而言,都已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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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albert在微博發表聲明澄清霍靈均和尹半夏的關系,新聞和爆料自然被歸結為假消息,最終這個事件也被網民定義為炒作。
小花旦尹半夏提了知名度,電影提了關注度,不是炒作炒作這個詞估計都得有意見。
霍靈均和尹半夏的那最後一場對手戲,昨日最終夭折在顧栖遲的震怒中。
今日續拍,片場的一衆工作人員都有些小心翼翼。身為焦點人物的尹半夏涉圈不深,看向顧栖遲的眼神有些畏畏縮縮。
唯一還能自如相對的,大概只剩下霍靈均。
顏淡瞄了眼當下的情形,打量了下四周,覺得也就只有霍靈均的助理北方還算是個沒變僵屍的正常人,能聊上幾句。
“你跟着霍帥多久了?”她自來熟一般笑眯眯問盯戲的北方。
她一臉燦爛,北方沒好意思澆她冷水拒答,雖然實際上和拒答沒什麽區別:“記不清了。”
顏淡看他那滿臉禁欲的模樣,扔了鋪墊直接問道:“人人都愛霍帥。你一直在他身邊,性向還正常嗎?”
北方唇瓣微動:“……”
再動:“……”
顏淡覺得北方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她等了又等,終于這個白白嫩嫩的小助理反問她:“顧導還不是殺死一片。你跟着顧導,難道性向已經變了?”
顏淡沖他眨眼,點點頭:“有前途啊弟弟,還會現學現用。”
她厚顏無恥地伸手:“不過版權費多少還是出一點兒吧。”
(霍帥,顧導助理真來挖你家牆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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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被訓斥過,今天尹半夏在講臺詞的時候,自我感覺更加吃力。
她本身臺詞功底不強,更何況現下随時忌憚顧栖遲的反應,便更為束手束腳。哪怕有游刃有餘的霍靈均帶她,她都感覺自己不在線上。
第一次尹半夏直接念錯詞,出乎全場意料,顧栖遲只是擺擺手示意繼續,沒有罵一句話。
第二次尹半夏搶拍,霍靈均的詞還有一句沒說完,她就已然轉身。再度出乎全場意料,顧栖遲只是開口說了兩個字:“重來。”
顧栖遲沒動聲色,尹半夏卻也沒得到多少安慰,霍靈均站在場中,能夠清晰得感覺到她的緊張和顫抖。
他拍拍小姑娘肩頭,邁步向顧栖遲走過去,整個片場所有的目光都跟着他發生轉移。
他人前還是那副溫和極有耐心的模樣,站到顧栖遲身側才問:“顧導,方便說幾句話嗎?”
副導演主動讓位,其餘原本靠近顧栖遲的人也都聞言紛紛退開幾步,留下一個相對私密實則是在衆目睽睽之下的空間。
霍靈均也沒客氣,直接坐到副導演讓出的位置,顧栖遲的身旁。
他剛望向顧栖遲想開口,卻又突然視線調轉掃視一圈,把原本緊盯着他們兩人看得腦袋都逼轉向其他方向,這才繼續看向顧栖遲。
他的聲音很低,只夠顧栖遲聽得到:“她在害怕,被你吓的。”
顧栖遲也側身看向他:“你是想勸我對她好點兒?”
霍靈均搖頭,突然伸出手臂握了一下她搭在身側的手,而後急速松開:“不是。我是想勸你溫柔些,和別人沒有關系。”
“勸我溫柔和對她好有什麽不同?”顧栖遲話落就看到他眉眼綻開的晃眼的笑,挂在他那張近日急速瘦削下去的臉上,讓她覺得分外不舒服。
霍靈均語調依舊沒有起伏:“目的不一樣。你昨晚睡得不好,戲拍過了,今天才能早些收工休息。”
顧栖遲僵了三秒,霍靈均已經站起身重新走向尹半夏。
她能感覺到自己心底的波動。她并不習慣,也不想感受如此。
副導演回坐那刻,顧栖遲撐着額頭說:“衛導,這場戲你來掌鏡。”
副導演有些踟蹰,萬一拍出的效果顧栖遲不滿意,她到時候大殺四方怎麽辦?
他那副洩氣的模樣顧栖遲看一眼就懂:“有點兒自信,難不成你覺得你拍出來的東西會想讓人自挖雙目?”
副導演立刻挺直身板。
顧栖遲點頭撤退。剛往片場旁搭建的休息室邁了幾步,身後又傳來尹半夏的聲音。
“顧導”,尹半夏明顯底氣不足,“這場戲我總是吃不透,你能不能……”
“能不能……”
顧栖遲一向不喜人不幹脆利落,拖泥帶水。剛想發火,想起霍靈均說“溫柔些”,又忍了下來:“講戲?”
“上周的劇本研讀這幾場戲難道我沒說?”
尹半夏搖頭:“不是,顧導。我是想問,你能不能和霍帥搭一下這場戲,實地讓我觀摩下到底應該怎麽把握女主角的情緒。除了導演,您本身也是和霍帥相當的影後啊,您能不能,演一下這部分讓我學習一下?”
“不能。”顧栖遲拒絕的徹底。
态度強硬。
劇本如何她一清二楚。
她怎麽能忍得了置身這幕戲看到霍靈均近在咫尺深情地望着她說“我愛你”。
想起該“溫柔些”,她又嘆口氣建議尹半夏:“楊林戲好,你可以讓她搭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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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霍靈均現身劇組,顧栖遲自認自己越來越不稱職導演的工作。
前期投入的心血那樣多,最近她置身之外将工作丢給別人的情形卻越來越多。
顏淡先她一步替她推開休息室的門,覺得她似乎有些憂傷。而顧栖遲從來不喜歡自己脆弱的一面被人圍觀,于是顏淡很自覺地推門出去,把休息室留給顧栖遲。
坐了半日,她感覺到身體的變化。沒有辦法再拖下去,明知留不住,她應該一早放手。
她撥給自己的醫生burke,再度在那家頂級私人醫院預約手術時間。
可能疼一疼,能讓她從最近有時候會冒出來的幻想中清醒一下。
電話剛挂斷,又再度響起。
看到號碼那刻,她眉頭一跳。
療養院的護工對她說:“顧小姐,遲女士的病情有些變化,你能不能,今晚過來看看她?”
她覺得自己的小腹墜疼的更加厲害,出口聲音便有些啞:“我馬上過去,先別告訴小顧先生,他在國外,平白擔心,容易出事。”
護工應下,顧栖遲就拉開休息室的門往外走。
顏淡就立在門口,接到顧栖遲取車的命令也沒多問,還順手多替她拿了一件外套。
可她車開了出來,卻被顧栖遲從駕駛位趕下去。
最終她只能留在片場,看着顧栖遲駕車再一次在她眼前揚長而去。
顧栖遲的臉有些過于蒼白。顏淡覺得自己像個白癡一樣,只能站在這裏擔心。她不應該放任顧栖遲只身離開,下次顧栖遲再趕她,她應該死皮賴臉堅決不聽。
這麽長的時間,她早就明白顧栖遲是個紙老虎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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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養院在市郊。
這些年養成的本能,讓顧栖遲在駕車上路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去瞄後視鏡。藝人鮮有*,可她并不想自己的母親遭受連累被人曝光現在生活的慘象。
療養院裏,遲歸年所在的病房很空曠。窗簾一拉,像是傍晚黃昏時的模樣。
她一進門,護工就退了出去。
遲歸年近些年越發缺少安全感,總要在窗簾遮蔽的房間內,才能入睡,見不得刺眼的陽光。
顧栖遲覺得自己墨鏡下的眼睛,幾乎就要看不清遲歸年陷在床上單薄的模樣。
面前這個中年婦人做錯過什麽呢,怎麽會活成一個茍延殘喘見不得光的棄婦?
她不過是懦弱,不過是過于依賴那個離開她的男人。
顧栖遲慢慢走到遲歸年身旁落座。
遲歸年淺眠,聽到陌生的聲響,微睜開眼睛。
還能認出她嗎?顧栖遲覺得自己等待的幾秒,身上的每一寸骨血都在遭受淩遲。
“夏至?”遲歸年開口那刻,顧栖遲握住了她的手,“是你嗎?”
顧栖遲答應:“是我,媽。”
她和顧栖頌生在節氣,乳名都是遲歸年取得二十四節氣中的夏至和立冬。
她的胸腔中溢出無數的溫情,卻在下一秒,就被遲歸年的話擊得粉碎:“你爸爸呢?”
“他怎麽不來看我?”
她握住遲歸年的手立時散了下來。
顧栖遲心疼了這個躺在床上的女人二十餘年,卻也恨其不争二十餘年。
做一株攀附別人活得毫無尊嚴的淩霄花,她怎麽會這樣心甘情願?
她不想刺激床上的女人:“媽,哥很快就回來了。他會來看你的。”
遲歸年微笑:“立冬和你們爸爸越來越像了。”
顧栖遲猛地站起身,她怕自己再在這個病房裏停留一秒,都會忍不住想要罵醒這個執迷不悟一生的女人。
遲歸年那樣單薄,她經受不起刺激。
顧栖遲只能把所有積壓的情緒硬生生吞回自己五髒六腑內。
她的手撐在遲歸年病房外的牆壁上。
白壁很涼,和她僵冷的身體一樣的溫度。
她走得很慢,總覺得每踩一步,腳上都能多一寸傷口,留下淋漓鮮血。
兩年前遲歸年差一點離開人世的時候,她都沒有像現在這般覺得自己疲乏地不堪一擊。
全身上下似乎每一處都在疼。
眼前的路漸漸不再分明。
她不允許自己倒在這個地方。
可邁出的每一步,都在讓她對自己的這一份固執投降。
顧栖遲是無堅不摧的、是生冷的、是心狠的、是極作卻不知悔恨的、是能夠幸福的。
感覺到大腿間滲出的粘稠時,她突然有些同情自己。
如果她真的足夠好,為什麽這世界上有那麽多人會義無反顧得将要離開她。
眼前的黑霧漸漸彌漫,她走不動了。倒下去的那一刻,卻摔進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溫暖懷抱。
她看清那人側臉輪廓的時候,顧不得驚訝,顧不得隔閡,更無力推拒……她只來得及攥緊男人的手臂,連想囑托的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明,就徹底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