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晃數日,再見到天女,是中秋前夕。

周遺風不抱希望地四處閑逛,試圖能找到她。就見她從一扇門出來,身後跟着四位祭事大人,還有小天女。

門裏面是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大清,周遺風也沒想去細看,她全身心地只盯着她。她好像瘦了,周遺風也不大敢确定。她站得筆直,行走間的每一步都恰到好處,衣裾只擺動出細微的弧度。周遺風明明就站在離她不遠處,但她看也沒看地從周遺風身邊走過。小天女跟在她身旁,一樣面無表情,她們是相似的樣子。只在經過她身邊時,小天女踉跄了一下,然後偷偷轉頭心虛地看她一眼。

周遺風見她們走遠,想擡腳跟上,又收回去。她仿佛又成了初見時的天女,周遺風感到腳腕有些癢痛。

她回到自己的屋裏,她在這段時間屯了很多東西,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着想給天女。直到深夜,周遺風才鼓起勇氣想去找她,剛到了院子,就與天女迎面撞上。兩個人定在原地,看着對方,周遺風張嘴,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索性鼓起勇氣上前拉住她,将她帶進自己的屋裏。

天女坐在椅子上,就見周遺風獻寶似得從床下下掏出一堆東西,有吃的,有玩的,還有胭脂水粉。“我……我這段時間怎麽都找不到你,就想着等你出來,讓你嘗嘗。”周遺風打開一包桂花糕,小心翼翼地遞到她面前。

天女低頭,從她手裏拿起一塊,桂花糕四四方方一小塊兒,散發着濃郁的香甜味,她放進嘴裏輕輕咬了一口,沒有什麽表情。周遺風在她面前蹲下,眼睛眨巴眨巴地,期待地看着她,問道:“好吃嗎?”

她擡眸,“你嘗過嗎?”

“我想和你一起吃,就沒先嘗,是不好吃嗎?”周遺風有些沮喪。

天女彎下腰,輕輕地湊近她,碰了碰她的嘴唇,像是秋天裏蕭瑟的落葉,顫顫巍巍地碰到地面,然後她很快退下,一只手放在膝蓋上,一只手拿着缺了一小口的桂花糕,淡黃色的粉末沾在了白皙纖長的手指上,她的嘴唇也沾了些,又蹭了些到周遺風嘴上。她眼裏還是沒什麽波動,只是嘴角有一點點上揚,問道:“甜嗎?”

陌生感終于消散,她又鮮活了起來,周遺風終于敢面對她。

她笨拙地學着從前周遺風的樣子,同她tiao情,周遺風笑笑,站起身湊到她懷裏:“笨蛋,不是這樣的,我還沒嘗到味道呢。”然後,不再是蜻蜓點水,如狂風席卷落葉,周遺風成功讓她端起的姿态融化,讓她在自己懷裏輕喘,嘴唇紅潤,桂花的香味顯得濃郁又妩媚。

天女手裏的桂花糕早已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她有些心疼地看着地面,周遺風好笑地拿出另一包,“還有呢,你想吃多少都有。”

她搖搖頭:“太甜了。”她長年口味清淡,味覺自然更加敏感。周遺風挑眉,舔了舔嘴唇,“嗯,是太甜了。”

她張嘴想解釋什麽,後又索性閉上,偏過頭不看周遺風。周遺風上前拉着她的袖子搖晃,“我這段時間可想你了,你看,我都舍不得取下來。”她撩起自己的裙擺,露出白色的絲帶。她又伸手去撩天女的,細細的腳踝上空無一物。

周遺風松開手,薄紗墜落,天女見她表情不對,從袖子裏拿出那根紅色的發帶:“在這裏,我怕被祭事大人發現,就藏在這裏了。”

周遺風悶悶不樂地接過,蹲下身又重新系在了她腳踝上,然後垂着頭,甕聲甕氣地說道:“我生氣了。”

天女看不到她的表情,手指蜷縮捏住了寬大的衣袖,她有些緊張,“對不起。”

“要我原諒你也可以,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周遺風還是埋着頭,手指繞着天女腳踝的發帶玩弄。

“什麽事?”

“讓我在你臉上用這個!”周遺風猛地跳起來,拿起桌上的胭脂,笑着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哪有半分生氣的的樣子?

“你……你這人……”她情緒冰凍得太久了,連生氣都不知道該怎麽做。

“好了,讓我試試嘛,就一次。”周遺風舉起一根手指,可憐巴巴地彎着腰向她乞求。

天女狼狽地偏過頭,睫毛微顫,放棄掙紮的樣子。周遺風笑着打開胭脂盒,用無名指的指腹沾取了些,杏粉色,并不張揚,周遺風想,天女臉再紅大抵也就是紅到這個程度了吧。

她左手擡起天女的下巴,讓她整張臉揚起,天女閉着眼,不敢看她。她的皮膚細膩光滑,周遺風右手食指輕輕在她臉上擦拭。搖曳的燭火旁,其實看不大清到底她的臉紅了沒有,但周遺風還是認真、專注地将手上的粉末在她臉上擦勻,“好了。”周遺風輕聲說道。

她緩緩睜開眼睛,周遺風又使壞地用大拇指在她嘴唇上一擦:“本來這裏也該抹點的,但是你不用了。”

她皺眉,又想偏過頭,但臉被周遺風捏着,未能如願,窘迫裏透着點傻氣,“等等,再加點東西。”周遺風于是又轉身去東翻西翻,然後拿出一支筆,和朱紅色的墨,她在天女眉間落筆,畫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她渾身都是白色,唯有這一朵梅花,和腳踝間的紅遙相呼應,周遺風退後半步,滿意地點點頭:“嗯,你一定是歷來最美的天女了。”

天女站起身将她推到椅子上坐下,接過她手裏的筆:“我也要畫。”

“好好好,你畫。”周遺風大大咧咧地沖她仰着臉,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天女握着筆,一會兒在她左臉上不知道畫了什麽,一會兒又在她右臉上不知道畫什麽,周遺風任她戲弄。好半天,她才收筆:“好了。”她将桌上的銅鏡對着她,“你看好不好看?”

周遺風看着銅鏡裏模糊,甚至有些變形的自己,依稀能看到,天女在她臉上畫了好幾個唇印。周遺風要是個男人的話,這幅樣子,簡直就是成日以聲色犬馬為樂的酒囊飯袋。她對着鏡子轉來轉去地打量自己。

“好看嗎?好看嗎?”天女拿着鏡子,聲音愉悅,嘴角的梨渦都要溢出水來。

周遺風心底好笑,表面卻裝作嘆氣的樣子,“你何苦剛才畫得那麽辛苦,你可以直接抹上胭脂,親在我臉上。”周遺風憋着笑,指着自己的臉頰。

天女半響憋不出一句話,“你……你……”她氣惱地将鏡子放下。

周遺風摟住她的腰,埋在她懷裏,“好了,別生氣,我好想你,這段時間找不到你,我好害怕見不到你了。今天看到你,也好害怕,以為之前都是幻境。”

天女僵住,伸手抱住她。“你這段時間都做了什麽?”周遺風低聲問道。

“沒做什麽呀,就是靜心,冥想,還有就是将天女該做的事再修煉一遍,小天女也要跟着學。”

“天女該做的事……要怎麽修煉?”

“比如說,‘言應少,行有度,走必緩,跪當正’,還有‘乞天,必心誠,日夜靜心,方可通天’,很多很多諸如此類的話,你聽了會覺得無聊又可笑的。”

周遺風摟緊她,“從前我會,但現在,你說什麽我都想聽。”

天女聽了,望着屋外黑漆漆的一片,想了想,問道:“你想不想去看看我這些天待的地方?”

周遺風從她懷裏退出來,“可以嗎?”

天女帶着她,兩個人悄悄地走出房,周遺風跟着她,東轉西轉,才發現這個天宮內藏乾坤,也難怪自己這段時間找不到天女了。一個屋子會接通另一個屋子,密室比比皆是。她帶着周遺風終于走到了目的地,天女點亮一根蠟燭,借着微弱的光,周遺風才看清這間密室。

“這是天女祠,供奉着歷代天女。”天女舉着蠟燭,向她說道。

正面是一排畫像,按着順序擺放。周遺風走到第一幅畫前,那是一個身着白色麻布衣裳的老太太,頭發花白,端坐着,面容肅穆,隐隐能感覺到貴氣;周遺風順着看向第二幅,同樣是一個老人,頭發花白,這次是站着,嘴角帶笑,看着頗為慈祥;周遺風順着看向第三幅,這一幅開始,畫裏的人才符合天女的樣子,二十歲的樣子,年輕女子,身着同天女一樣形制的裙子,面容冷淡;再往下看去,除了五官略有不同,無一不是差不多的樣子。

直到最後,空着一個位置,沒有畫。

周遺風不解,問道:“這裏怎麽空着?”

天女看向那裏:“這裏本來該挂上一任天女的,但,她沒有畫。”

“為什麽?”

天女靜立在那個空位前,看了許久,才開口:“因為她未到二十就死了,所以沒有畫。”

“怎麽會?”周遺風回想,從未聽說過有天女十九歲就消失的消息。

整個漆黑的密室裏,挂着一幅幅皆無神采的畫像,唯有一支蠟燭照明,天女轉頭看她,聲音裏都透出點陰森的味道。“她是自殺的,這種消息怎麽可能傳出去呢?”她走開到了左側空蕩蕩的牆壁前,“所以,其實我五歲的時候就成為天女了。”

周遺風心驚,想再問些什麽,卻不敢問了,她感覺再問下去,冰塊不是融化,而是碎掉。她換了個話題,“為什麽第一幅第二幅畫都是老人,從第三幅開始就都只有二十歲的年輕女子?”

天女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問過祭事大人,她們都沒說。”她指了指自己站着的那面牆:“這裏,要挂我的。”

周遺風走上前想拉她,約莫是動作急了,蠟燭倏地滅了,一切都歸于沉寂。

周遺風開口:“我不會讓這裏有你的畫。”她的眼睛,即便在黑暗裏都亮得出奇。

好一會兒,才傳來一聲笑,“還早呢,你別怕。”

“你別怕。”周遺風也說道,握緊了她的手。

“上一任天女,她自殺的時候,我見到了。”她這麽說道。

天女還記得那個女人總是會悄悄地對她好,偷偷抱她,給她吃糖,帶她出去玩。那天,她偷偷跑去她屋子裏想找她,那天是她倆的生辰,所有的天女都是同一天生辰。

她進了那個屋子,沒見到天女,卻遠遠看到四位祭事大人走過來。她連忙躲在床底下,祭事大人進來,随之而來的是那個女人。

“天女,今天是你和小天女的生辰,該去靈雲寺一趟。”

“祭天大人,我今年多大了?”那個女人這麽問道,言語裏帶着随意,并不符合當時祭事大人告訴她天女該如何行事言語的準則。

“十九了。”祭天大人這麽答道。

“十九了……時間真得好快呀,祭天大人。”那個女人幽幽開口,“明年我就二十了。”

祭地大人插話道:“天女,我們還是趕快去靈雲寺吧。”

“去靈雲寺做什麽?豈天?豈狗屁的天!你們信那個天?我不信!你們真得信嗎?你們那麽虔誠,但你們做了些什麽?你們背叛了那個所謂的天,還言之鑿鑿要我去信?不可笑嗎?”

“你在說什麽?!”不知是哪位大人怒吼道,又或許她們都吼了,她躲在床底下,看不到每個人的表情。

“我在說什麽?你們信的天不是說,天女二十歲必須以死祭天?狗屁的回歸天上!”

“天女怎可如此粗言穢語?不去靈雲寺了,今天讓你重學規矩!”

“呵,規矩?天說讓我二十死,我偏只活十九年!”言畢,她只聽到幾聲驚呼,然後猝不及防看到的,是那個女人倒下的身子,和面帶微笑的臉。那個女人是用簪子刺破了喉嚨,血淌了一地。那個女人很喜歡這些首飾,同她偷偷上街去時,她總在那些鋪子前流連忘返。

她還記得,四位祭事大人蹲下身去看那個女人時,發現自己時的神情。祭事大人那時也還年輕,掩不住驚詫和恐慌的表情,不像後來,她們已經波瀾不驚了。

她一直不理解,為何那個女人偏要悄悄地活得恣意,就像是偏要在陰暗的角落裏,澆灌一朵向陽的花,而且以血肉作土壤。她不夠勇敢,總是想,只要相信就好了,相信有天,相信有天女,就不會有痛苦。

後來遇到周遺風,她懂了。

因為天女唯有向死而生,才能算真正地,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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