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夏夜長┃六月中旬,熱,熱,熱

對于陶然和餘和平來說, 過的最快的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六月,高考前的最後一個月,天氣變得越來越炎熱, 汗流浃背也是常有的事, 但他們倆都為了高考做着最後的拼搏。

只能贏,不能輸。

陶然覺得自己輸不起, 他輸了的話就意味着他父母花那麽多錢和心思把他送到市一中就全白費了,家裏條件每況愈下, 他也複讀不起, 首先心理上壓力就太大了。餘和平也輸不起, 因為他知道他如果今年考不上,餘歡指定會讓他去打工。

可是餘和平不是陶然,他在學習上似乎一直缺少天分, 即便一直那麽努力,成績也就那個樣子,初中的時候還能偶爾考進班級前十,到了高中, 最好的成績也就在四十名左右徘徊。可他們班是普通班,一個縣高中的普通班,每年能考上大學的也就十幾個, 他的成績還差的遠,別說長海師院了,就是專科學校也不好考。不知道是不是他壓力太大的緣故,最近幾次小考, 他一次比一次考的差。考的差他心裏就急,越急壓力越大,好像他的人生已經到了懸崖邊上,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

他有了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心裏都是勁,可是使不上,大概是壓力太大了,餘和平感到很焦躁,開始嚴重的失眠。

睡不着就索性看書學習,但是卷子上的題總是做不出來,毫無頭緒,他幾乎板斷了手裏的尺子,卻解不開一道幾何題。

“你要是早拿出這個學習的勁頭,成績也不至于這樣。”餘歡坐在床頭,看着餘和平以往的考試卷子說。

餘和平最近在重溫歷次考試的錯題難題,餘歡把那一疊考卷一張一張翻過去,成績高低都有,很不穩定,英語尤其差,常常不及格。她看完了,放下,說:“你先別忙着學習,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餘和平便停下了手裏的筆,扭頭看他。

餘歡不喜歡餘和平那張臉,尤其不喜歡餘和平的眼睛,太妖媚,長在一個男孩子的臉上總是覺得很違和,如今這雙眼睛疲憊,充滿了紅血絲,看着有幾分詭異。她的紅指甲摩挲着卷子,低聲問:“你最近還有跟梁叔叔來往麽?”

餘和平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搖搖頭,說:“沒有。”

“我知道你喜歡他,”餘歡說,“但是你也看出來了,你爸爸不喜歡他,老為他的事生氣。梁叔叔再好,如今跟咱們家也沒什麽關系了,以後別跟他來往了,知道了麽?沒的讓你爸爸生氣,不值得。”

難得她用商量的語氣跟餘和平說話。但餘和平似乎并不領情,問:“媽,我能問你個問題麽?”

餘歡點點頭,餘和平就問:“你為什麽會選他,不選梁叔叔?”

餘歡眉頭微微一皺,說:“怎麽又他他的,不是跟你說了,要叫爸爸。”

“是你以前說的,我爸爸早就死了。”餘和平別過頭去,說了這麽一句。

Advertisement

餘歡登時就惱了,手指頭推了一下餘和平的頭:“你怎麽回事?”

餘和平說:“我叫不出來。”

“你……”餘歡懶得跟他多嘴,只說,“你有本事将來上大學也別拿你爸爸的錢,你還有骨氣了,我告訴你,我可沒錢供你上大學,你就是把我的血吸幹,我也沒那個本事!”

餘和平抿着嘴唇,說:“我就是不知道你為什麽不選梁叔叔,梁叔叔比他好那麽多。”

“好在哪?”餘歡冷笑。

“梁叔叔是大學老師,有文化,有錢,長的帥,對我們也好!他有什麽,連工作都沒有,他……”

餘歡正要發火,房門就被陳平從外頭推開了。陳平臉色漲的有點紅,進來說:“怎麽着,還瞧不起你老子了?”

餘和平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來,因為動作倉皇,碰掉了那一疊考卷,嘩嘩啦啦散落了一地。陳平臉色窘迫,語調憤怒,罵道:“媽的,胳膊肘往外拐,還看不起你老子了!”

餘歡過來拉住他,按着他的胸口回頭對餘和平說:“你以為你那梁叔叔是多好的人,他為什麽對你好,還不是有所圖。你爸爸再不好,也是你親生父親,你說這種話,別說你爸爸聽了寒心,我聽了也生氣,以後別再說這種話叫人刺心了。”

她說罷轉頭看向陳平;“你也別氣,他這人就這樣,早說他是個白眼狼。”

“我不是白眼狼!”餘和平忽然大吼了一聲,“你怎麽老罵我是白眼狼。忘恩負義的才叫白眼狼,我對你不好麽,你又是怎麽對我的,我怎麽就是白眼狼了?!”

餘歡吓了一跳:“你神經了?!吼什麽吼!”

大概沒有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餘和平會發飙,又是當着陳平的面,她的臉窘迫的如同火燒:“你不是白眼狼是什麽,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除了叫我生氣,還會做什麽。要是沒有你,我怎麽會過到這個地步!”

“你又是這種話,又不是我讓你生的我,你不是經常後悔當初沒把我掐死麽,你怎麽不把我掐死?!”

餘歡沒想到餘和平會将她平時罵人的話都說出來,氣的渾身發抖,過來就給了餘和平一巴掌。餘和平這一回卻倔強的很,被他扇過臉之後立馬又直起頭來,狠狠地瞪着她,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就更瘆人了。

他是卑鄙的,因為吃透了餘歡的心思,所以敢在陳平的面前這麽放肆。

“你不是經常說他害了你一輩子麽,不是說我就是個讨債鬼麽。你那麽恨我,為什麽卻那麽愛他?”

陳平緊緊抿着嘴唇,拉住了餘歡伸出去的手,說:“和平,給你媽道歉!”

“我爸爸早就死了,你不是我爸爸,你別指望我認你,我也不會聽你的!”

“真是瘋了,真是瘋了。”餘歡氣的渾身發抖,“你給我滾,現在就滾,滾!”

餘和平握着手裏的尺子,“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尺子頓時斷成了兩半,紮傷了他的手。陳平吓了一跳,趕緊過來擡起他的手腕看了看,然後着急地問餘歡:“家裏有碘酒麽?”

餘和平卻一把甩開了他,手上的血甩到了陳平的臉上,溫熱的觸感和血腥味讓他有一剎那的眩暈。餘和平直接往外頭走,陳平一把拉住他:“和平,別鬧!”

“你讓他滾,滾了就別回來,最好去找梁成東,跟着他過去算了!”

餘和平回頭說:“他不要我,他要要我,我早跟他走了!”

陳平一怔,就松開了他的胳膊,餘和平跑了出去,餘歡氣的直掉眼淚,說:“你知道我這些年都是怎麽過來的了吧!”

陳平嘆了一口氣,出去追餘和平。大院裏有些人在乘涼,早聽見了餘家的吵鬧聲,看見餘和平跑出來,開始小聲議論。

“他們家是不是要搬走了?”

“搬走了好,自從他們來了之後,咱們院子裏就沒安生過,不是吵架就是帶野男人回來,搞得大院成什麽樣子。”

“聽說又不搬了,她租約還沒到期呢,張婆婆也沒法攆她。”

随即陳平追了出來,大家夥都全都沒了聲音。他們對陳平是很不齒的,一個坐過牢的人,那就是壞人,不然怎麽會坐牢呢。但不齒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怕他,坐過牢的人,殺人放火都不怕,看那一頭刺短的頭發,就知道這人不好惹。

餘和平直接朝大院外頭跑,天黑,路也不好走,摔了一跤,陳平追上去抓住他,說:“你這孩子怎麽這個脾氣。”

“我就是這個脾氣。”餘和平掙開他說,“你少管我。”

“我是你老子,我不管誰管,你還真去找那個姓梁的?”

“我就去找他。”餘和平說。

沒想到陳平竟然笑了,說:“你去找他,也得人家肯要。你媽都不跟着他了,他還要你?”

餘和平聞言停止了掙紮,陳平将他拉起來,說:“都這麽晚了,別鬧了。”

他拉着餘和平往家裏走,餘和平卻不肯,但是餘和平不是他的對手,他像老鷹叼小雞一樣把餘和平拎了回來:“你也太瘦了。”

餘歡看見他們爺倆回來,冷笑着罵道:“你把他拽回來幹嘛,他有本事就別回來!”

“好了,你也少說兩句。”陳平拍了拍餘和平的肩膀,直接将他推進卧室裏,然後關上了門。

餘歡抹了眼角的淚,說:“真後悔讓他讀這麽多書,學沒上好,反而野了心。”

“未必是上學上的,我看是那姓梁的教的。”陳平撇撇嘴,看了餘歡一眼,罵道:“你他媽要是不跟那姓梁的勾搭,我兒子能胳膊肘往他那拐,老子都不要了,可見你們以前情分也不淺!”

餘歡一怔,撇撇嘴,沒說話,眼淚倒是流的更兇了。陳平見她哭,“哎”了一聲,說:“算了,過去的事不提了。”

“怎麽不提,好好提。我就是跟那姓梁的好,你能怎麽樣,你受不了就滾!”

陳平是大男子主義很重的人,住在這裏心裏本來就有疙瘩,聽了這話臉色一黑,扭頭就要走。餘歡一把拉住他,他掙了一下,餘歡就抓的更緊,看着他直掉淚。

陳平就想起餘歡的不容易來,心下一軟,便沒再往外頭走。

這個家是什麽家,兒子不像兒子,父親不像父親,妻子不像妻子,丈夫不像丈夫。可歸根到底,都是他犯下的錯。

陳平說:“不過這小子鬧這一場,倒讓我覺得的确是我兒子,骨子裏有股勁,跟老子一個樣。”

他之前總覺得餘和平娘裏娘氣的,不像是他的種。

其實陳平心裏是很心酸的,但不願意在餘歡面前表現出來。他想他年輕的時候也是潇灑肆意的人,如今被牢獄磨平了棱角,落到這個地步,卻也沒有好的挽救辦法,心裏有股勁,卻使不出來,充滿了挫敗和無力感。

餘和平的無力感更勝于他,坐在床上,捂住了自己的頭。

他頭疼的很,難受的很,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能幹什麽。未來一片灰暗,都看不到光。他既考不上大學,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也沒有魄力和本事離開這個家庭。他充滿了想要爆發的欲望,卻又懦弱,無力。

那麽多人嘲笑他,看不起他,不是沒有原因的。可憐之人果然都有可恨之處。他覺得自己要死了。

天太熱了,劉娟也在二樓的過道裏吹風,看到了下面的動靜。陶建國遞給她一塊西瓜,她一邊吃一邊往下看着,說:“這餘家真是不消停,這都快高考了,還這個樣,他們家孩子考的上麽?”

“你別管他們家了,你明兒個還得早起去進貨,還不早點睡?”

“天這麽熱,哪睡的着。不知道陶然怎麽樣了,城裏估計更熱,也不知道老六知不知道給他買塊西瓜解解暑,他是最喜歡吃西瓜的了。”

“說到西瓜,你光賣菜就行了,還賣上西瓜,拉一車,那三輪你蹬的動麽?”

劉娟的三輪是從她娘家借來的,她爹又給她做了個木板子專門用來擺菜,那是槐木的,也沉,劉娟這麽多年沒出過大力氣,剛開始蹬三輪的時候還有點吃不消。他們縣城路也不好,坡多,每天早晨陶建國都幫她送到菜市場,但是回來的時候不行了。劉娟賣到上午十點多就要回家了,天熱,集市上的人到了太陽毒起來就少了,菜也容易蔫,所以回去的早,但陶建國得幹活,沒空幫她。平時還好,今天拉了一車西瓜,沒賣完,回來的時候費了好大的力氣,渾身都濕透了。

“我啊是什麽都賣,看看哪樣賣的多,以後進貨的時候就多進點。”劉娟說着又啃了一口西瓜,“這瓜甜,可惜陶然不在家,不然有的吃了。”

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越是辛苦,越是想兒子,心裏頭酸酸的,但又覺得很安慰。大概覺得自己這麽累,覺得有些可憐委屈,但想到一切是為了兒子,又覺得很值得。

其實陶然那邊也沒斷過西瓜。天熱,陶然飯都吃的少了,龐麗英那邊也不讓他們送牛奶了,盛昱龍每天晚上都會買很多水果,用冰鎮的水泡了給陶然當宵夜吃。陶然愛吃西瓜,吃多了就愛往廁所跑,因為天氣越來越熱,晚上吹風扇都沒有用,所以陶然在家裏都是只穿個褲頭,他這個樣子整天在盛昱龍面前晃悠,盛昱龍每天晚上都備受煎熬。

大概真的是天熱,搞得他心情也很煩躁,在家的時候一天得沖三四回澡。陶然愛幹淨,沖的更勤快。只要他洗澡,盛昱龍就盡量回自己房間裏,因為他發現他有了一個非常龌龊的欲念,有時候會忍不住想看陶然洗澡。

他覺得這念頭挺丢人的,也不願意真的做出來,所以都盡量回避。

不過好在他也不是天天在家,最近兩天廣州那邊要交貨了,比較忙,都是到深夜才回來。他買了點幾個冰淇淋,和兩瓶冰鎮汽水,拎着回到家裏。

陶然跟他相處久了,慢慢也沾染了一些他的習性,比如只要盛昱龍不在家的時候,他洗澡就沒有那麽忌諱,有時候會不關門。洗澡的時候水聲嘩嘩啦啦,外頭開門他也聽不見。盛昱龍拎着吃的走到洗手間門口,就看見陶然在洗屁股。

陶然講究衛生,其實很多衛生習慣都是劉娟從小教他的,洗澡不光要洗前面,後面也要洗,尤其夏天,光用紙擦不幹淨,洗澡的時候要格外注意,陶然洗前面和洗後面都很認真,只是這些動作到底不雅觀,又私密,所以也從來不會叫人看見,沒想到這一回卻被盛昱龍看了個光。

盛昱龍沒想到陶然會做這些事,這些本來是講衛生的好習慣,在他看來卻刺激的過了頭,他渾身都充血了,呆呆地站在門口看了老半天,陶然關水龍頭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趕緊走到了客廳裏,将買的東西放下,心幾乎要跳出來,整張臉都漲紅了。

陶然從洗手間裏出來,衣服都沒穿,看到盛昱龍的時候吓了一跳,好在盛昱龍背對着他,沒看見,他趕緊回去又套上了褲頭,這才水淋淋地走了出來:“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都不知道。”

“剛回來。”盛昱龍覺得有些熱,便到陽臺上去吹風,“我買了點冰淇淋,你要吃就拿。”

“我換件衣服就吃。”陶然說着便回卧室去了,脫了髒褲頭,換了新的,這才回到客廳裏吃冰淇淋。

天熱,冰淇淋都化了,剛拿到手裏奶油就流了一手。他舔了舔手指頭,扭頭看盛昱龍隔着陽臺的玻璃門呆呆地看着他。

“都化了,你不吃麽?”

“你吃吧。”盛昱龍說着摸了摸口袋,卻沒摸到打火機和煙。兩只手好像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放,該做些什麽,便低頭看陽臺上擺着的勿忘我。

勿忘我花朵很小,藍色的花瓣,金黃的蕊,嬌嫩又清冷,倒很像陶然那個人。他伸出手指頭來,戳了戳那嬌嫩的花蕊,手指上沾染了些許潮濕,拈一拈,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是淡淡的香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