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夏夜長┃八月三號到四號,暴雨
陶建國晚上八點多才回來, 回來的時候果然瘸得更厲害了。劉娟扶着他坐到床上,問說:“今天忙的怎麽樣了?”
“還行,周強那人挺能幹的, 看我腳傷沒好, 基本啥都沒讓我幹。”
今天主要是招人,盛昱龍說店以後都是陶建國看, 所以人也讓陶建國挑,挑順眼的, 對脾氣的, 以後才好相處。
“其實這人該老六來挑, ”陶建國說,“到底是他的生意。”
夫妻倆聊了些瑣事,陶建國已經在外頭和周強吃過了, 躺下來就要睡覺,說累。劉娟說:“去,洗了澡再睡。”
“洗什麽澡,下雨天又不熱, 我今天也沒幹什麽活,不髒。”
劉娟看他臉色疲憊,只好由着他。陶建國又問起陶然, 劉娟說:“已經辭了,今天就搬到老六那兒去了,工作替給餘和平了。”
“怎麽給他了?”
“估計是看那孩子沒個着落,想幫他一把吧。”劉娟就把被子的事告訴了陶建國, “我發現陶然心真細,我都沒想到這茬。”
“還不是你教的,”陶建國說,“一個男孩子心這麽細,也未必是什麽好事,又不是閨女。”
“你懂什麽,學你當大老粗啊?”劉娟拍了陶建國一下;“往裏點。”
陶建國說:“男人心要那麽細幹什麽,什麽事都包了,還要你們女人幹什麽?”
“我就是給你幹活的。”劉娟說。
陶建國笑了笑,說:“不過他心細照顧老六我也放心……這個老六,要是早點找個媳婦多好,你看受傷了身邊都沒個人噓寒問暖的。”
“這不陶然就去了。”劉娟撇撇嘴。
“那陶然能跟女人比啊,什麽人都不如自己的媳婦好使。”陶建國說着就摸了一下劉娟的臉,劉娟笑着說:“你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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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生來沒受過大的挫折和磨難,骨子裏其實是很驕矜的,但人沒經歷過社會的浸染,單純善良。所以陶然吃軟不吃硬。
但盛昱龍不是個耐心溫吞的人,霸道慣了,一下子慢不下來,所以只能軟硬兼施,這軟硬的分寸就很重要。他自己也意識到自己掌握的不好。
“是我不好,不該把不要臉當有趣。”他對陶然說。
陶然沒說話,站在水池邊洗盤子。盛昱龍嘆了一口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陶然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心想他以後也不說盛昱龍不要臉了。
他覺得還聽難聽的,他能說的最難聽的話就是不要臉了,要不是盛昱龍太過分,他也不會這麽說他。
陶然覺得困惑而糾結,卻又覺得他和盛昱龍的關系錯綜複雜,已經扯不清。外頭雨似乎下的更大了,他扭頭朝窗外看了一眼,只看到玻璃上的雨水。
其實他頭疼的事還有很多,除了上廁所,還有洗澡這些事。盛昱龍這個樣子,一個人肯定是沒辦法洗澡的,但是讓他給盛昱龍洗澡,他真的做不到。他現在和盛昱龍已經不是單純的兩個雄性生物的關系了,盛昱龍把他當女人,一個女人當然不能幫一個不是情侶的男人洗澡。盛昱龍現在仗着有傷有點肆意妄為,他心軟,下不去狠手。
“你今天不洗澡吧?”
他出門問盛昱龍。
盛昱龍在客廳裏看電視,聽見他的聲音就扭頭看了他一眼,說:“不洗。”
還挺識趣的。
陶然抿了抿嘴,自己去洗澡了。他是很愛幹淨的人,一天不洗澡就難受,何況今天累了一天。
洗了個澡渾身舒服,大概因為自己太舒服了,就不好意思讓盛昱龍太難受。他想不洗澡,腳總是要洗的,于是便用盆子接了一盆熱水,端到了客廳裏面。
盛昱龍壓根就沒在看電視,眯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大概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睜開眼看了他一下。陶然說:“你洗洗腳吧。”
“我今天又沒出門,不髒。”
話雖然這麽說,盛昱龍還是脫了拖鞋把腳放進了水盆裏,先洗了右腳,等到洗完了右腳,就把水盆子用腳推遠了一點。受傷的左腿被石膏固定着不能彎曲,只能伸直了洗,盛昱龍彎腰伸了一下手,也沒夠到水盆,大概他平日裏一直是英姿飒爽的,這突然一副生活不能自理的樣子看起來就格外凄涼。陶然冷眼看了一會,終于還是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腿放到盆子裏,怕水會浸濕了盛昱龍腿上的石膏,動作格外輕微。
“我自己來。”盛昱龍說。
“你坐着吧,別動了。”陶然語氣不算友好,但動作很輕,撩了水潑在他的左腳上。盛昱龍的腳很大,又寬又長,腳背矯健露着青筋。陶然的手摸上去的時候盛昱龍身體不可抑制地動了一下,他覺得陶然的手好熱,比水還要熱,摸得他想動。他心裏滿滿的都是愛意,簡直要溢出來,甚至于有些傷感,覺得陶然對他真好,陶然這個人真好,心像玉一樣溫潤通透。
“你腳趾甲這麽長了,怎麽都不剪剪?”
盛昱龍沒說話,他最近忙,都沒注意腳趾甲長了。他以為陶然是要幫他剪腳趾甲,有點尴尬,又特別喜悅,眼睛放光地看着陶然,想自己要不要客套地拒絕一下。誰知道陶然并沒有要給他剪腳趾甲的意思,只拿了毛巾擦了擦他的腳,端起水盆就去洗手間了。
他有點失望,不過到底還是喜悅多一點,陶然能幫他洗腳真的就燒了高香了。
陶然有點不高興,因為他都沒幫他爸媽洗過腳,居然給盛昱龍洗了腳。
他到了洗手間特意多打了一點肥皂,搓了好幾遍手,聞了聞,香噴噴的。
其實盛昱龍的腳不臭,盛昱龍雖然邋遢,但不髒。
他想自己剛才給盛昱龍洗了腳,不知道盛昱龍會不會尾巴又翹起來了。所以再出去就格外冷淡,說:“我先睡了,你也早點睡。”
盛昱龍今天已經心滿意足,而且他已經意識到見好就收張弛有度的道理,“嗯”了一聲說:“晚安。”
“……晚個屁的安。”陶然心裏讪讪地想,還學起人家言情文男主的那一套了,真惡心。
他回到卧室之後特意反鎖了門,然後爬上床拿起《書劍恩仇錄》繼續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竟然絲毫沒有困意,他看了看床頭的鬧鐘,已經十一點了。
外頭的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嘩嘩啦啦的,下的叫人膽戰心驚。他下了床,将窗戶打開了一下,發現外頭全是雨霧,連路燈都看不清了,只看到模糊的光暈。暴雨已經籠罩了整個長海市。
餘和平躺在宿舍的床上,聽着外頭的雨聲,半夜了都睡不着。被子有一種淡淡的香味,讓他想起了梁成東。
梁成東的床上就有這種淡淡的香味,雖然不盡相同,但都是幹淨的味道。他們公司的宿舍是單人宿舍,房間不大,但都屬于自己。餘和平對于獨屬于自己這件事,有着非常偏執的欲望,好像更有私密感,靈魂上也會有自由的快感。
他要好好幹,抓住這個機會,他這種人不是常有這種機會的。
經理找了一個叫蘇秋的人來帶他。蘇秋面容白皙,身量高挑,年紀算是這批服務員裏最大的,已經二十六了。他對餘和平說:“你不用緊張,陶然也是我帶的,服務員的活其實很簡單,咱們跟外頭那些餐館的服務員也差不多,唯一的區別就是要更細心一點,服務更周到一點,主要是有眼色。”
他帶了餘和平半天,發現餘和平和陶然一樣心細,唯一的區別是餘和平更謹慎,說話和舉動都謹小慎微,他人是有些女性化的,他自己似乎也知道,所以一直克制,腰背挺的太直了,蘇秋問他:“你這樣站累不累,其實客人要求沒那麽嚴格,有時候你也可以放松了站。”
“不累。”餘和平說。
“不累”,“沒事”,“沒關系”,“好的”是餘和平最常說的話,好像他這人生就不懂反抗。蘇秋見他這麽聽話,有時候餘和平做錯了,他也不好意思說的太直白,他覺得餘和平還挺敏感的。
一上午下來,經理過來問餘和平做的怎麽樣,蘇秋還專門挑了個餘和平不在的時候,小聲說:“他心很細,很會察言觀色,就是面部表情有點僵硬,不怎麽笑,我讓他多笑笑,他好像有點做不來。”
察言觀色是餘和平的強項,他生就會看人臉色。但服務員這種工作對他來說還是有些吃力的,他能做的不過是刷盤子那種不需要跟人打交道的工作。他好像有社交障礙,不知道如何與人正常地相處,經理就交代他說:“和平啊,你得笑啊,做服務員就得笑臉相迎。”
他窘迫地笑了一下,經理說:“不行,你看看他們是怎麽笑的。”
餘和平看了別的同事臉上挂着的笑容,覺得難度很大。
他人生當中好像笑的機會太少了,時間久了,都不會笑了,如果不是發自內心的,讓他笑,他甚至自己都覺得自己面部僵硬,笑的很不好看。
但是經理說:“對,就這麽笑,再放松一點就更好了。你沒事可以咬個筷子聯系一下,人咬筷子的表情就是标準微笑。”經理說完還給他示範了一下。
餘和平回到宿舍就練了半個鐘頭,對着鏡子練,慢慢地就走神了,開始看鏡子裏的自己,有些不熟悉自己的這張臉。
其實他理了發,穿上公司統一的制服之後整個人都變得清爽了很多,雖然跟陶然那種由內而外的清爽不一樣,也足以叫他自己都覺得陌生。他想象着陶然的樣子,挺胸擡頭,盡量笑的自然,鏡子裏的他是很好看的,俊秀而白皙,大概是制服的作用,隐約竟真有陶然的影子。他盯着自己鏡子裏的臉看了一會,然後盡量自然地,放松地露出微笑,嘴角微微翹起來,露出些許牙齒,眼睛已經泛起了淚光,是喜悅的淚,噙在眼眶裏沒有掉下來。他微微歪了歪頭,笑的更燦爛,想象着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陶然那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