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秋來水漣漣┃八月十三日,陰轉雨

兩人之間的小心思誰都沒留意, 陶建國覺得陶然選擇跟盛昱龍睡也正常,畢竟一起住那麽久了,要比倆舅還要熟。

陶然卻不想盛昱龍多想, 收拾床鋪的時候說:“我是怕你跟別人睡不習慣。”

盛昱龍說:“就是, 我也就習慣跟你睡。”

陶然默不作聲地去鋪床,盛昱龍就在旁邊椅子上坐下。陶家搬去長海市的時候家裏的床被就拿去了大半, 只剩下兩套被子了,給了他們一套, 有蓋的就是沒鋪的, 他大舅二舅倒是拉了不少被褥, 給了他們兩套,湊合湊合總算是湊合夠了。盛昱龍往床上一躺,立馬又坐起來了, 問說:“這什麽味啊?”

“什麽味?”

“你聞聞看。”

陶然就彎腰聞了一下,說:“哦,這個啊,被子的味。”

“被子怎麽會有這個味?”

“不經常洗, 髒了就有這個味了呗,而且這不是下雨麽,在車上拉來拉去的, 受潮了,味道就濃一點。”

“這是你那舅家的被子,就這樣?”

陶然直起身說:“就哪樣?人家好心好意給你被子蓋,你還挑三揀四的, 你忘了你以前是什麽樣了,我去你家的時候,你家跟豬窩似的。”

“那我被子也沒這個味。”

陶然把盛昱龍拉起來,說:“我舅他們家不是條件比不上你那麽,洗澡沒那麽勤,被褥也換的也沒有那麽勤快,你湊合睡吧,我媽那麽愛幹淨都沒說什麽。”

“那是她親兄弟,她不好意思說。”

“你這什麽毛病,還成潔癖了?”

“還不是你給慣得,”盛昱龍說,“家裏的被子你天天曬,動不動就洗,我都睡慣了帶香味的。”

陶然忍不住笑了笑,從衣櫃裏拿了幾件舊衣服鋪在床上:“這樣行麽?”

盛昱龍往上一躺,聞了聞陶然衣服上的味道,這才心滿意足,說:“湊合睡吧。”

陶然覺得盛昱龍真是狗長犄角鬧洋事,還矯情起來了。

這時候睡覺還早,大院裏的人學着學校那樣弄了很多土過來堆在大院門口,然後一盆一盆地往外潑水。大家夥齊心合力,一上午就把大院裏的水弄個差不多了。家裏做飯的東西都搬到市裏去了,快到中午的時候劉娟就帶着陶然去學校領免費發放的飯菜,大概是家裏男人多,又有盛昱龍在,回來的路上劉娟又買了倆小菜。

母子倆剛走到大院門口,就看到了餘和平。陶然看到餘和平的時候還有些驚訝,遠遠地喊了一聲。餘和平回頭看過來,沖着他們招了招手。

“你怎麽回來了?”陶然問。

餘和平說:“我回家來看看。”

“你家好像沒人呢。”劉娟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問說,“你爸的事你知道了麽?”

餘和平看着她,一臉疑惑,顯然還并不知道。陶然看他那樣子,倒先難受起來了,說:“我聽鄰居說,你爸好像出事了……”

“哦,”餘和平好像沒什麽反應,半天才問,“出什麽事了?”

“你爸好像去世了,好像在個橋洞子底下淹死了。”劉娟小心翼翼地看着餘和平的神情,說,“我們也是聽鄰居說的,你家也沒人,你媽好像去市裏了,說是要跟有關部門的人打官司……你要不再去問問?”

餘和平臉色慘白,但依舊沒什麽表情,嘴唇動了動,然後說:“……淹死了……”

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又好像是在疑問。劉娟和陶然既心疼他,又覺得莫名尴尬,不知道要說什麽。劉娟就說:“具體的我們也不清楚,也都是聽人說的。你要不再去問問?”

餘和平咧咧嘴,好像要禮貌地笑,但又好像很驚慌,笑不出來,他伸手撓了一下耳朵,退了一步說:“……不,不問了。”他的手垂下來,喃喃自語一般說:“……淹死了……”

“你不要太難過了。”陶然說。

餘和平嘴角扯出一抹笑,說:“我家沒人,那我就不回去了。”

“平哥……”陶然叫了一聲,可餘和平還是轉頭就走了,而且走的很快,好像唯恐他追上。陶然回頭看了劉娟一眼,劉娟嘆了口氣,說:“這孩子也是可憐。”

天比上午的時候要陰沉一些,風也比較大。餘和平拐了個彎,進了一個胡同。那胡同水有些深,他便彎腰把褲腿編起來,水面渾濁,映着他的模糊倒影,他忽然感覺到鼻子一酸,眼眶就紅了。

其實與其說難受,不如說驚慌無措的成分更多一些,他并沒有十分哀傷,那眼淚卻掉了出來,他伸手擦了一下,直起身蹚着水往前走。有一戶人家的小狗在一堆紅磚上卧着,沖着他汪汪直叫,他擡頭看了一眼,幾乎以為那是他的狗。

只是這條狗的耳朵是黑灰色的,和他的狗有些不一樣。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梁成東家裏。梁成東正在清理院子裏的水,看見他回來了,就直起身問:“見到你媽了麽?”

餘和平搖搖頭,說:“沒有,他們說我家裏沒人。”

“誰說?”

“鄰居。”

梁成東擦了擦臉上的汗說:“可能也躲出去了,你不要擔心。”

餘和平沒說話,編起袖子,也拿了一個水盆往外舀水,那水很髒,都是泥水,很容易就濺濕衣裳。梁成東的老母親在廊下坐着,說:“和平啊,你別幹了,讓你梁叔叔一個人幹,反正他身上都髒的不能要了。”

那語氣慈愛,又帶着點戲谑,梁成東便回頭看了他老母親一眼。

梁母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身體不大好,但很要強,不肯跟着兒子到市裏去,說去了那沒有認識的人,整天不知道幹什麽,所以就一個人在老家住。梁母很喜歡餘和平,覺得他長的俊俏幹淨,人也文靜,瘦瘦小小的,有點可憐兮兮的味道。關于餘和平,她隐約也知道一些,以前梁成東和餘歡談的時候,梁成東曾告訴過她餘歡家裏的一些情況,知道她有個十幾歲的兒子。

只是她沒見過餘歡,可看餘和平的相貌,就知道餘歡長的也不會差。

她倒是不知道梁成東和餘歡已經分了,梁成東當年離婚,和她也有點關系,她和梁成東的前妻,婆媳關系不大融洽,但她是老派的人,覺得離婚是天大的事,兒子成了離了婚的男人,她心裏多少有些愧疚,所以這一回打算不管他感情上的事,所以梁成東不說,她就不多問。

看餘和平這麽文靜,她就覺得那個餘歡性格應該也不錯,才能教育出這麽文靜的兒子。

梁成東和餘和平把院子裏最後一點水弄幹淨,梁成東又去廚房裏頭把燒幹的煤球拿了出來,搗碎了鋪在地上。忙完之後身上已經全是灰了,餘和平身上也是,本來的淺色的格子衫都成了黑色的了。他們倆去洗手間裏洗了洗,梁成東看了看餘和平問:“你怎麽了?”

他覺得餘和平神色有點怪怪的,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

餘和平洗了洗臉,接過梁成東遞過來的毛巾說:“我鄰居說,他淹死了。”

梁成東一愣,問:“他?你爸爸?”

餘和平擦幹了臉,将毛巾搭在架子上,點點頭。

梁成東吃驚的很,問:“怎麽淹死了?那你怎麽還回來了?”

“不知道,沒問具體的……”餘和平說,“他們說我媽去市裏了,打什麽官司,家裏沒人,我就回來了。”

梁成東太震驚,以至于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只好說:“你也別太難過了。”

這話他說出來都覺得有些尴尬,因為餘和平的臉上看不到一點難過的表情,只是木木的,像沒睡醒。

餘和平“嗯”了一聲,忽然伸出手來,摸了一下他的手,然後松開,走出去了。

梁成東想,大概餘和平從小沒和陳平一起長大,在一起的時間很短,感情不深,所以聽聞了陳平的死訊才會有如此冷漠的反應。他倒是覺得很唏噓,感慨生死無常。

梁成東原本就覺得餘和平身世可憐,如今就更覺得他可憐了,一整天都偷偷觀察着餘和平。但餘和平一直都淡淡的,他本就是話不多的一個人,只是如今話更少了而已。臨近傍晚的時候忽然又飄起小雨來了,家裏來了人,是小區的負責人,通知說讓他們晚上睡覺警醒着點,注意小區喇叭的通知。

老人家睡的早,看了新聞就去睡覺了。餘和平今天也睡的出奇地早,吃了晚飯就去睡了。梁成東關了大門,又查看了一遍家裏的門窗,這才準備去睡,走到餘和平房間門口的時候留意聽了一下,他們老家的房間隔音很差,窗戶都是木窗戶貼的報紙,結果他就聽見餘和平在哭。

梁成東愣了一下,想要進去安慰安慰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沒進去,回到自己房間的床上,躺着嘆了一口氣。

外頭的雨好像又大了一些,窗戶開始啪嗒作響,響得人心裏亂糟糟的。梁成東躺了一會,終于還是又坐了起來,穿鞋下了床,開門,然後去了餘和平房間裏。餘和平好像聽見了動靜,伸手打開了床頭的燈,梁成東就看見他紅腫的眼睛,小而單薄的臉在黃色燈光的籠罩下泛着潮氣,他也沒說話,脫鞋躺到了床上,餘和平就投到他懷裏,緊緊抱着他。

梁成東摸了摸他的頭,說:“睡吧。”

他說罷就伸手關了燈,房間陷入一片黑暗當中,餘和平說:“我也不知道怎麽了,就是很傷心。”

其實說起來,他連一聲“爸爸”都沒有叫過陳平,夢裏也都沒有叫過。他和陳平相處不過也就那麽幾天,何況他又是感情這麽淡漠的人,也不覺得他和陳平有什麽血濃于水的感情。

他流眼淚,傷心,大概只是因為他一直以來對于陳平的怨恨,抵觸,都來源于多年對于父親這個角色的求而不得,他恨自己的親生父親,而他一直缺失的,一直渴望擁有的,也是一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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